第2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罗今晚外出。我急欲见你。十一点等你来。我心急如焚,若不来,后果自负。来时勿开车——莱。


    抄件是用外国学校里教华人写的那种连体字写的。这些字写得缺乏个性,跟信中那些不祥的词语极不协调,显得非常怪异。


    “你凭什么说这封信是克罗斯比太太写的呢?”


    “我完全相信那个给我提供情况的人是可靠的,先生,”黄志成回答说。“要证实这一点很容易。克罗斯比太太肯定能够立即告诉您,她是否写过这样一封信。”


    从谈话一开始,乔伊斯先生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这个职员的那副令人肃然起敬的面容。此刻,他在怀疑这张脸上是否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


    “克罗斯比太太竟会写出这种信,真是难以置信。”


    “如果您是这种想法,先生,这件事情就算了。我的朋友向我披露这件事情,是因为他考虑到我在您的事务所里工作,或许在您和助理检察官交换意见之前,您希望知道有这么一封信的存在。”


    “原件在谁的手里?”乔伊斯先生直截了当地问。


    黄志成从这个问题以及提问的口气中觉察到对方态度的转变,但他不露声色。


    “您一定记得,先生,哈蒙德先生死后,有人发现他跟一个华人妇女同居过。这封信现在就在她手里。”


    舆论曾经强烈地谴责哈蒙德,这件事情即是原因之一。人们得知,在他死之前,他已经让一个华人妇女在他家里住了好几个月。


    他们俩沉默了好一阵子。的确,要说的话都已说了,双方都心照不宣。


    “谢谢你,志成。这事儿我会考虑一下。”


    “好吧,先生。您是否希望我把您的意思转告给我的朋友呢?”


    “我觉得你可以跟他保持接触,”乔伊斯先生神色庄重地说。


    “是,先生。”


    黄志成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同样谨慎地关上了门,留下乔伊斯先生去独自思考。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用清楚但缺乏个性的字体抄写的、莱斯莉那封信的抄件。有一些模糊的疑点使他困惑不解。这些疑点使他烦心,他竭力想把它们从脑子里赶走。这封信必须有一个简单的解释,当然,莱斯莉能马上做到这一点,可是,天哪,无论如何得要有个解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信放进口袋,拿起遮阳帽。他走出来时,黄志成正在自己的写字桌前忙着写东西。


    “我要出去一会儿,志成,”他说。


    “乔治·里德先生约好中午十二点过来,先生。您要我跟他说您去哪儿了?”


    乔伊斯先生淡淡地一笑。


    “就说你不知道我去哪儿了。”


    乔伊斯先生心里完全明白,黄志成知道他要到监狱去探监。虽然枪杀案是发生在贝兰达,审判也将在贝兰达巴鲁进行,但由于那里的监狱不适合关押白人妇女,克罗斯比太太被送到了新加坡。


    克罗斯比太太被带到探监室,看见乔伊斯先生在那儿等着,就伸出自己纤细的手来,并朝他嫣然一笑。她还是像往常一样衣着整洁、朴素,一头浓密的淡色头发已精心梳理过。


    “没想到今天上午会见到你,”她说,一副温文尔雅的神态。


    她那样子简直像在自己家里,乔伊斯先生似乎听见她吩咐男仆去给客人拿一杯果子酒。


    “身体还好吗?”他问。


    “从来没这么好过,谢谢你。”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的光芒。“这里是个疗养的好地方。”


    看守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


    “坐吧,”莱斯莉说。


    他拿了把椅子坐下。他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如此冷静,使他几乎难以开口谈他来这儿打算要谈的事情。她虽然谈不上漂亮,但外表中确有某些方面让人感觉舒服。她举止高雅,但那种高雅是来自她良好的教养,绝对没有社交场上的那种扭捏作态。你一眼就能看出,跟她打交道的是哪一种人,她在哪一种环境里生活。她那羸弱的体质更为她平添一种特有的风韵。从她身上不可能联想到一丁点儿粗暴的东西。


    “我很想今天下午能和罗伯特见个面,”她说道,语气平静而安详。(听她说话是一种享受,她的语音语调都显露出她的身份。)“可怜的人哪,这件事情给他造成的压力很大。好在没几天这一切就会结束的。”


    “只有五天了。”


    “我知道。每天早上醒来,我就对自己说,‘又过了一天。’”她说着笑了。“就像我从前读书的时候数着日子等待放假一样。”


    “顺便问一句,在案发前的几个星期里,你没有跟哈蒙德有过任何来往,是这样吗?”


    “我可以完全肯定。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麦克法伦斯网球赛上。我想那天我跟他说了最多不超过两句话。要知道,那天有两块场地,我们刚巧不在一组。”


    “你没有给他写过信吧?”


    “哦,没有。”


    “你能完全肯定吗?”


    “哦,完全肯定,”她答道,面带微笑。“我给他写信也无非是邀请他吃饭或约他打网球,而且我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请他或约他了。”


    “你跟他一度关系相当密切。后来怎么就不再请他过来了呢?”


    克罗斯比太太耸了耸瘦削的肩膀。


    “有时候人会讨厌跟人接触。我们没有什么非常相通的地方。当然,他生病时,罗伯特和我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但最近一两年,他一直身体很好,而且交游广泛。他忙于各种应酬,我们似乎没有必要再经常邀请他了。”


    “你能肯定情况就是这样吗?”


    克罗斯比太太迟疑了片刻。


    “哦,不妨跟你说说吧。我们听说,他当时跟一个华人妇女同居,罗伯特说他不欢迎他到我们家来。我亲眼见过那个女人。”


    乔伊斯先生坐在一张直背扶手椅上,一只手托着下巴,眼睛盯着莱斯莉。乔伊斯先生似乎看见,她说上面那番话时,两只乌黑的瞳孔里突然闪过一道暗红的光。虽然只有几分之一秒,但足以令人震惊。他心想,难道这是自己的幻觉?乔伊斯先生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坐姿。他将两手的指尖互相顶在一起,慢慢地、字斟句酌地说: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有一封你亲手写给杰弗里·哈蒙德的信。”


    乔伊斯先生凝视着她。她坐着不动,面不改色,只是在她回答之前,停顿的时间明显过长。


    “我过去经常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事情给他写张便条,或者有时我知道他去新加坡,就写张便条托他捎点东西。”


    “在这封信里,你约他来看你,因为罗伯特去了新加坡。”


    “那不可能。我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情。”


    “那么你还是自己看吧。”


    他把信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她。她用眼扫了一下,带着鄙夷的微笑把信退还给他。


    “这不是我的笔迹。”


    “我知道,据说这是跟原件相同的抄件。”


    于是她开始读信上的文字,读着读着,她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她那苍白的脸变得十分难看。她的脸色变得铁青。肌肉仿佛突然消失,只剩下一张皮紧紧地包在骨头上。她的嘴唇收缩起来,牙齿露了出来,那形象犹如一张鬼脸。她的眼睛从眼眶里鼓出来,盯着乔伊斯先生。乔伊斯先生感到眼前是一具骷髅,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


    “这封信是什么意思?”她轻声问道。


    她嘴里干涩,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它已经不是人类的声音了。


    “这要你来解释,”他回答。


    “这封信不是我写的。我发誓不是我写的。”


    “说话要慎重。如果原件上是你的笔迹,否认也没用。”


    “这是伪造的。”


    “要证明它是伪造的很困难。要证明它是真的却很容易。”


    她那瘦削的身体打了个哆嗦。她的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她从包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心。她又朝那封信扫了一眼,然后瞟了一下乔伊斯先生。


    “信上没写日期。如果是我写的,而且我也忘了,那么这就可能是几年前写的。假如你给我时间,我会尽力回想当时的情况。”


    “我注意到信上没写日期。如果这封信落到检察官的手里,他们会审问你的仆人。他们很快就会查出,在哈蒙德死的那天是否有人给他送过信。”


    克罗斯比太太的两只手十指交叉,拼命地攥在一起。她坐在椅子上有点儿摇晃,乔伊斯先生生怕她会晕过去。


    “我向你发誓,这封信不是我写的。”


    乔伊斯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他把目光从她那变形的脸上移开,低头望着地面。他在沉思。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们就没必要再谈下去了。”他终于打破沉寂,慢条斯理地说。“假如持有这封信的人觉得有必要把它交给检察官,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些话是在提示,他没有其他话要说了,但是他并没有起身告辞。他在等待。他觉得自己等了很长时间。他没有看着莱斯莉,但能感觉到她静静地坐着。她一声不吭。最后,还是他开了口。


    “如果你没有其他话要跟我说了,我想我要回办公室去了。”


    “人们要是读了这封信,会有什么想法?”这时她问道。


    “人们会认为你故意撒谎,”乔伊斯先生毫不客气地回答。


    “我什么时候撒过谎了?”


    “你确定地表示过,你跟哈蒙德至少有三个月没有任何来往。”


    “这件事对我打击太大。那个可怕的夜晚发生的事情简直是一场噩梦。如果我忘了某个细节,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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