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一天早上,多丽丝坐在落下遮帘的房间里,正读着一本马来语语法书(她这段时间正在勤奋地学习马来语),听见院子里一片嘈杂声。她听见仆人正在怒气冲冲说着什么,另外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大概是那个挑水夫,还有一个女人的尖利的叫骂声和拉拉扯扯的声音。多丽丝走到窗前,掀起遮帘,看见挑水夫正抓着一个女人的胳膊往外拉,而那个仆人正在用两手往外推她。多丽丝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那天早晨在院子里转悠,后来又在网球场外边站着的那个女人。她怀里紧抱着个婴儿。三个人都愤怒地叫嚷着。


    “别吵了,”多丽丝喊了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听见她的声音,挑水夫立即松了手,但是那个女人还在被人推着,一下子跌倒在地上。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仆人阴沉着脸,望着天空。挑水夫犹豫了片刻,悄悄地溜走了。那个女人慢慢地爬起来,把孩子抱好,表情木然地站在那儿,盯着多丽丝。仆人对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声音很轻,多丽丝即使听得懂也听不见。那个女人脸上毫无反应,根本不理睬他的话,独自慢慢地走开了。仆人跟着她走到院子门口。他走回来时,多丽丝叫他,但他装作没听见。她开始生气了,更加严厉地喝住了他。


    “你给我马上过来!”她叫道。


    突然,他避开多丽丝愤怒的目光,径直朝孟加拉式平房走来。进屋后,他站在门口。他板着脸望着她。


    “刚才你们跟那个女人在干什么?”她粗声粗气地问。


    “老爷说不让她到这儿来。”


    “不准你们那样对待女人。我不允许!我要把刚才看见的事情如实地告诉老爷。”


    仆人没有回答。他看着别处,但她能感觉到那个仆人正透过他长长的睫毛观察着她。她打发仆人走了。


    “你下去吧。”


    仆人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到了仆人们的住处。她感到很气恼,不能继续集中精力学习马来语了。过了一会儿,仆人进来铺好桌布,准备吃午饭。忽然,他转身走向门口。


    “怎么啦?”多丽丝问。


    “老爷回来了。”


    仆人走出去,接过盖伊的帽子。多丽丝还没听见盖伊的脚步声,仆人那双灵敏的耳朵就听见了。盖伊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走上台阶;他在下面呆了一会儿,多丽丝马上猜出,仆人下去接他,是为了把上午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多丽丝耸了耸肩。仆人显然是想抢先说出他的那个故事版本。可是盖伊进来时,她却吃了一惊。盖伊的脸色苍白。


    “盖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没什么事儿。怎么啦?”


    她对此感到惊愕,原先准备要说的话都被噎回去了,眼看着他从身边走过,进到自己的房间。这一回,他洗澡和换衣服的时间比以往长,当他回来的时候,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盖伊,”他们坐下来之后,她说,“我们那天看见的那个女人,今天早晨又来了。”


    “我听说了,”他应声道。


    “仆人们对她态度很粗暴。我不得不制止他们。你必须好好地跟他们说一下。”


    那个马来仆人知道多丽丝在说什么,但他并没有表露出听见的样子。他把烤面包递给她。


    “已经告诉过她不要来这儿了。我吩咐过,要是她再来,就把她赶出去。”


    “他们能不能不对她那样粗暴呀?”


    “她自己不肯走。我觉得他们那样粗暴是出于不得已。”


    “看见一个女人那样被人欺负,真是太可怕了。她还抱着个婴儿呢。”


    “已经不是婴儿了。都三岁了。”


    “你怎么知道?”


    “我对她了解得一清二楚。她根本没有权利到这儿来纠缠大家。”


    “她想干什么?”


    “她想干的就是她刚才干的事。她想捣乱呗。”


    多丽丝一时没有再说什么。她对丈夫说话的口气感到惊讶。他的话语那么简短。他说话的样子,似乎这一切都跟她无关。她感到盖伊有点儿不通人情。他的情绪紧张,而且烦躁。


    “今天下午我们恐怕不能打网球了,”他说。“我觉得我们会见到一场暴风雨。”


    她醒来的时候正在下雨,出门是不可能了。喝午茶那会儿,盖伊没有说话,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多丽丝拿起针线,开始干活。盖伊坐下来,读起那些还没有从头到尾读过的英文报纸;不过他心绪不宁;他在宽敞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走到门外的廊台上。他望着淅淅沥沥的雨。他在想什么?多丽丝隐约感到有些不安。


    直到吃完了晚饭,盖伊才开始说话。他吃着并不丰盛的饭菜,竭力装得跟平时一样轻松愉快,但那份刻意是明显的。雨停了,夜空中布满星星。他们俩坐在廊台上。为了不招引虫子,他们把起居室里的灯熄了。在他们脚下,那条大河,虽然具有强大的力量,势不可当,但它平缓地流淌着,显得沉静、神秘而不祥。它像命运一般,从容不迫、冷酷无情,令人生畏。


    “多丽丝,我想跟你说件事。”盖伊突然开口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怪。他无法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莫非这是她的错觉?他痛苦得不能自拔,这使多丽丝感到有点儿难受,于是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手上。但他却缩了回去。


    “这事儿说来话长。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我怕我很难说出口。我想请你不要打断我,什么也别说,等我说完。”


    四周没有光亮,多丽丝看不清他的脸,但她能感到他面容憔悴。她没有答话。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没有惊扰这黑夜的宁静。


    “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才十八岁。那时候刚念完高中。我在吉所罗住了三个月,然后被派到森布卢河上游的一个驻地分署去了。当然,那里有一个驻地长官,还有他的夫人。我住在公署里,不过我常在他们家里吃饭,晚上跟他们在一起消磨时光。那段日子,我很开心。后来,长驻这个地区的长官生病了,只能回国。由于战争,我们人手不足,我就来到这儿接替他的职务。当然,我当时还很年轻,可我的马来语讲得跟土著人一样流利,当然也有点儿看在我父亲的分上。我能独当一面,感到非常自豪。”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烟斗里的烟灰磕出来,重新装上了烟丝。他在划亮火柴的时候,多丽丝没有看他,但她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


    “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独自生活过。在家的时候有父母,通常还会请一个仆人。到了学校,身边自然是一直有好友相随的。后来我离开英国,在船上的时候,身边一直是有人的,在吉所罗,甚至到我第一次上任的时候,也都是那样。那儿的人跟我们大家没什么两样。我像一直都生活在一群人中间。我喜欢跟人交往。我天生就喜欢说说笑笑的。我喜欢过愉快的生活。周围的一切都会让我高兴,可你总得有个说笑的对象吧。可是,这里的情况就不同了。当然,白天倒没什么;我有工作,可以和迪雅克人说话。尽管那时候他们还是拿敌人的首级做战利品的土人,也不时给我找点麻烦,但他们还是很讲义气的。我跟他们相处得很好。我当然是希望有个白人跟我吹牛的,可既然办不到,有那些土著人也聊胜于无,可能比别人还强点儿,因为他们并没有把我当外人看待。我也喜欢自己的工作。到了傍晚,就相当孤单了,我只能坐在廊台上,独自喝着杜松子酒和苦啤酒。但我可以看书,另外,周围还有仆人。我的仆人名叫阿卜杜尔。他过去认识我的父亲。我看书看腻的时候,只要叫他一声,我就可以跟他聊天。


    “最难熬的是夜晚。晚饭之后,仆人们关上门窗就回村子里睡觉去了。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孟加拉式平房里,除了壁虎会不时发出沙沙声以外,没有一点响动。这种动物爬出来的时候一般是悄无声息的,所以总会吓我一跳。村子里时常会传来敲锣声或爆竹声。他们过得很愉快,他们住得离我不远,但我必须驻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我看书看得厌烦了。我觉得自己比关在监狱里还难受。就这样,我度过了一夜又一夜。我尝试着一连喝三四杯威士忌,但独自一个人喝酒,虽乐犹苦,无法让我打起精神;这样反倒使我第二天更加萎靡不振。我尝试着吃完晚饭后立即上床,可我睡不着。我躺在床上,越躺着越烦躁,越想睡越清醒,最后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天哪,那几个夜晚,真叫是漫长哪!你知道,我当时情绪低落,时常自怨自艾——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可那个时候,我才十九岁半哪——有时候,我还会哭泣。


    “后来,有一天晚饭之后,阿卜杜尔收拾好餐桌,正要离开的时候,轻轻地咳了一声。他问我一个人独自过夜是不是寂寞。我说,‘呃,不,还好。’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是个倒霉蛋,但我猜他心里全都明白。他站在那儿,一声不吭,我知道他有话要对我说。‘有什么事吧?’我说道。‘开口说话。’于是,他就问我是否想要一个女孩来跟我一起住,他知道有个女孩愿意来。那是个好女孩,他可以把她介绍给我。她不会给我添乱的,而且屋子里总得有个人来收拾。她还可以替我缝缝补补……我心里乱成了一团麻。雨下了一整天,我一点户外运动也没做。我知道又要失眠几个小时了。这事儿不会破费我很多钱,他说,她家里很穷,只要给点小礼物,他们就满足了。只要两百叻币。‘您看吧,’他说。‘要是您不喜欢,可以打发她走。’我问他那个女孩在哪儿。‘已经来了,’他说。‘我去叫她。’他朝门口走去。原来,女孩和她母亲一直在台阶上等着。她们走进屋子,就地坐了下来。我递给她们一些糖果。女孩有点儿害羞,但是相当镇定,我跟她说话时,她报之以微笑。她非常年轻,说她是个孩子也不算过分,据他们说,她十五岁。她长得非常漂亮,而且穿着她最好的衣服。我们开始聊了起来。她话不多,不过我逗她的时候,她就笑个不停。阿卜杜尔说,我会发现,等她跟我熟了以后,她会有很多故事可以说。他叫她挪到我身边坐下。她咯咯地笑着,不肯过来,可她妈妈让她过来,我也在椅子上给她腾出位置。她红着脸,笑了起来,不过还是过来了,而且很快就依偎在我的身边。阿卜杜尔也笑了。‘您瞧,她已经喜欢上您了,’他对我说。‘您愿意把她留下吗?’他问我。我转过头问她,‘你愿意留下吗?’她笑着,把脸躲在我的肩膀上。她的身材温柔而娇小。‘很好,’我说,‘就让她留下吧。’”


    盖伊俯身向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


    “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多丽丝问道。


    “等一会儿,我还没说完。我没有爱过她,即使在刚开始的时候也没有。我留下她,只是想让这个屋里有个人。我想,要是当初我不留下她,我准会发疯,要不就是酗酒。我当时真的是没辙了。我太年轻了,没法一个人过活。除了你,我没爱过别人。”他停顿了一下。“她一直住在这儿,直到我去年回国休假时才离开。她就是你前几天看见在附近转悠的那个女人。”


    “哦,我猜到了。她还抱着个婴儿,那是你的孩子吗?”


    “是的。是个小女孩。”


    “只有这一个孩子吗?”


    “你看见在村子里还有两个男孩。你提起过的。”


    “那么她有三个孩子啦?”


    “是的。”


    “你这个家还挺像样的。”


    她觉得这句话说重了,盖伊突然做了个手势,但没有说话。


    “在你带着妻子突然出现在这里之前,她并不知道你结婚了是吗?”多丽丝问。


    “她知道我打算结婚。”


    “什么时候?”


    “回国之前,我把她送回村子里去了。我告诉过她,我们到此为止了。我给了她我答应给的一切。她一直明白,她留在这里不过是临时的。我已经厌烦了。我跟她说过,我要娶一个白人。”


    “但那时候你还没见过我呀?”


    “是的,我知道。但我已打定主意,一回国就结婚。”他笑呵呵的,样子跟从前一样。“不妨跟你说吧,刚见到你的时候,我还在为以前的事情懊恼呢。我对你一见钟情,后来我发现,我非你不娶。”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你不觉得,给我一个机会自己作判断,才是最最公平的吗?你应该想到,要是一个女孩发现自己的丈夫跟另外一个女人生活了十年,而且有三个孩子,这对于她是多么大的打击。”


    “当时我想你不会理解的。这里的环境很特别。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六个男人中有五个都这样。我觉得这种事情会吓着你,可我不想失去你。你知道,当时我正疯狂地爱着你。我现在依然爱着你,亲爱的。你本来没有必要知道这一切,我本来也不打算再回到这里。很少有人回国休假之后再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们来了之后,我答应过她,如果她肯到其他村子里去住,我会给她钱。开始时她是同意的,后来她改变了主意。”


    “那你为什么现在跟我说这些?”


    “她总是在这儿捣乱。不知怎么的,后来她发现你并不知情。她了解到这一点之后,就跟我敲竹杠。我没办法,只好给了她一大笔钱。我吩咐过,不许她到这个院子里来。今天早上她来捣乱,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她想威胁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事情和盘端出。”


    在他说完之后,是长时间的沉默。最后,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多丽丝,你是理解我的,是吗?我知道,这都怪我不好。”


    她没有抽回手。盖伊感到她的手冰冷。


    “她妒忌吗?”


    “我敢说,从前她住在这儿得了不少便宜。现在没了,我想她一定很不痛快。她从来就没爱过我,比我对她也好不了多少。土著女人是从来不会真正爱上白人男人的,这你知道。”


    “那孩子们呢?”


    “哦,他们过得不错。我出钱抚养他们。男孩们到了读书的年龄,我会送他们到新加坡去上学。”


    “你对他们就没有一点怜惜之情吗?”


    他迟疑了一下。


    “不妨跟你坦率地说吧。如果他们发生什么意外,我会很难过。第一个孩子快出生的时候,我觉得我会喜欢他超过喜欢他的妈妈。要是那孩子是个白人的话,我想我真的会那样喜欢他。当然,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很好玩,很招人怜,但我没有像孩子是自己亲生的那种特别的感情。我想问题就在这儿;你懂吧,我没有孩子是属于我的那种感觉。有时候我也自我谴责,因为这种想法不合情理,但是说真的,在我看来,他们跟别人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当然,喜欢对孩子问题高谈阔论的,都是那些没有孩子的人。”


    到现在为止,她已经听完了整个故事。盖伊在等她开口,但她沉默不语。她坐着,一动不动。


    “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多丽丝?”他终于问道。


    “没有。我头痛得厉害。我想去睡觉。”她的声音还像往常那样镇定。“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然,你所说的一切让我感到很意外。你要给我一点时间好好想想。”


    “你对我很生气吧?”


    “不,一点儿不生气。只是——只是我想独自呆一会儿。你别动。我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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