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这个,我也不知道。她是那个村里的。或许是她跟老公吵了一架吧。”


    “我怀疑她就是今天早上在这附近不停转悠的那个女人。”


    他皱了皱眉头。


    “有人在这附近转悠吗?”


    “是的,早上我去你的更衣室收拾东西,然后下楼去浴室。我走下台阶时,看见有人溜出门去,我出门去察看,发现一个女人站在那儿。”


    “你跟她说话了吗?”


    “我问她想干什么,她说了几句话,但是我听不懂。”


    “我不想看见那些闲杂人员在这儿晃悠,”他说,“他们没有权利到这儿来。”


    他笑了,但是多丽丝凭着热恋中的女人所特有的敏锐的观察力,发现他的笑只停留在嘴唇上,不像往常那样,眼睛里也满含着笑意。她纳闷: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烦恼呢?


    “你今天上午一直在做什么?”他问。


    “哦,没做什么,只是散了一会儿步。”


    “到村子里去了吗?”


    “是的。我看见一个男人把链子拴在猴子身上,让它到树上去摘椰子,把我吓坏了。”


    “但是很好玩,对吗?”


    “哦对了,盖伊,有两个小男孩在看猴子上树,他们的皮肤比别的孩子白得多。我想他们不会是混血儿吧,就上前跟他们说话,可他们一句英语也听不懂。”


    “村里的确有那么两三个混血儿,”他回答说。


    “是谁的孩子呢?”


    “他们的母亲是村里的一个女人。”


    “父亲呢?”


    “哦,亲爱的,在我们看来,向别人打听这种事情是有点儿危险的。”他停顿了一下。“许多白人都有当地的老婆,等到他们回国或结婚的时候,就会给她们一笔生活费,打发她们回到原来的村里去。”


    多丽丝默不作声。他说话时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在她看来似乎有点儿冷漠。在她应答时,她那张坦诚、开朗而漂亮的英国人的脸上,隐隐地露出一丝愠色。她又问道:


    “可那些孩子怎么处理呢?”


    “我敢肯定他们都获得了很好的赡养。父亲一般都会尽力提供足够的钱,让孩子们受到良好的教育。他们有些人还在政府机关当办事员呢;他们过得挺好的。”


    她冲着盖伊苦涩地一笑。


    “别指望我会说这种做法很好。”


    “你也别太苛求了,”他也还她以一笑。


    “这倒不是苛求。幸好你没有娶过马来女人,否则我会记恨的。没法想象,要是那两个小家伙是你生的该有多么可怕。”


    男仆为他们换了餐盘。他们的食谱一向花样不多。他们每次吃午餐,第一道菜总是河鱼,淡而无味,因此需要放好多番茄酱,才能使鱼变得可口些;接着是炖肉之类的。盖伊在上面滴了些伍斯特风味的辣酱油。


    “以前,老苏丹认为,这儿不适合白人妇女居住,”他接着说。“他倒是鼓励大家跟当地女孩子——同居。当然,现在情况都变了。现在这个国家相当平静,我们也更加懂得如何应付这里的气候了。”


    “可是盖伊,说起那两个孩子啊,大的还不到七八岁,小的只不过五岁上下呀。”


    “驻地分署的生活是很寂寞的。唉,你会连续六个月见不到另一个白人,那是常有的事儿。驻地分署里的人刚到这儿的时候,还都是小伙子呢。”他朝多丽丝露出迷人的微笑,那微笑给他那张平凡的圆脸增色了不少。“那是情有可原的,知道吧。”


    她总是感到他的微笑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那是他最有力的论据。她的眼神又变得温柔起来。


    “当然是情有可原的,”她隔着小餐桌伸过手来,按着他的手。“能在你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得到你,我真是幸运。说句真心话,要是有人跟我说,你也有过那种生活经历,我会难过死的。”


    他抓过她的手,捏了一把。


    “亲爱的,你在这儿快乐吗?”


    “简直乐开了花!”


    她身穿亚麻布上衣,看上去非常凉爽、清新。炎热并没有给她带来烦恼。如果说她漂亮,那是因为她年轻,虽然她那双褐色的眼睛还算好看;然而,她大胆、开朗,这一点很讨人喜欢,而且她有一头黑色的短发,剪得整齐而光鲜亮丽。她给人以朝气蓬勃的感觉,而且让人确信,她为那位国会议员当秘书的时候一定非常称职。


    “我一到这个地方就爱上它了,”她说。“尽管没人做伴儿,但我从来没感到过寂寞。”


    当然,她早就读过一些关于马来群岛的小说,在她的印象里,那是一片暗黑色的土地,那里有凶险的大川,有寂静而无法穿越的丛林。当一艘沿海岸航行的小汽艇把他们送到河口的时候,那儿停泊着一艘由十几个迪雅克人驾驶的大船,准备把他们送到驻地分署去。一时间,她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那感觉不是惊恐,而是亲切。这景象充满了欢乐的气氛,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就像鸟儿在树丛里婉转地歌唱。河的两岸生长着茂密的海榄雌和聂帕榈,后面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极目远望,只见绵亘的青山,峰峦重叠,茫无边际。她丝毫没有感觉到局促和郁闷,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可以任凭自己的遐想作快乐的遨游。阳光下,青山绿野发出熠熠的光辉,天朗气清,使人心旷神怡。这片仁慈的大地似乎在微笑着欢迎她的到来。


    他们划着船桨,沿着河岸缓慢地行进,一对鸽子在他们头顶上空飞翔。忽然,他们眼前有一道闪光,像一颗天然的宝石,划过他们的航道。啊!原来是只翠鸟。两只猴子摇着尾巴,并排地坐在树枝上。在天地之间,开阔的河面上水气蒸腾,在河对岸的丛林后面,飘浮着一排纤细的白云,那是天空中仅有的云彩,看上去就像一队身穿洁白轻纱的芭蕾舞女,在后台紧张而兴奋地等待着帷幕升起,登台表演。多丽丝心中洋溢着幸福感;回想起当时那一幕,她禁不住用感激的、充满柔情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丈夫。


    当时,他们布置自己的起居室时是多么有趣啊!起居室很大。她刚到的时候,地上铺着又破又脏的草席;还没有上漆的木板墙上,挂着(可惜太高了)皇家艺术协会印的凹版印刷画、迪雅克盾牌,还有帕兰刀。桌子上铺着颜色深暗的迪雅克土布,上面放着很久没有擦拭过的文莱铜器,还有空的烟盒和几件马来银器。屋里有一只粗糙的木书架,上面放着一些廉价版的小说和几本皮封面已经破烂的旧旅游书;另一只木架上堆满了空瓶子。这是个单身汉的房间,杂乱、无趣;她觉得好笑,但又不禁感到一阵悲悯。盖伊一直在这里过着枯燥、毫无乐趣的生活,想到这些,她搂住盖伊的脖子,吻了他一下。


    “你这个小可怜儿,”她笑着说。


    她的手十分灵巧,很快就把房间收拾得可以住人了。她整理这个,又整理那个,把不需要的东西都清理掉。她的结婚礼品使这个房间增色不少。现在,这里变得亲切而舒适了。玻璃花瓶里插着可爱的兰花,大花盆里种着一大丛花草。她感到无比自豪,因为这是她自己的家(从前她只住过简陋的公寓房),而且是她替盖伊把房间布置得如此温馨。


    “你对我满意吗?”收拾完之后,她问他。


    “还算满意,”他微笑着说。


    这种刻意的轻描淡写的回答正合她的心意。他们之间是如此了解,这多么令人高兴啊!他们都羞于感情直露,即使偶尔有所流露,也是采用相互打趣的方式。


    吃完午饭,盖伊躺在长椅上,想睡个午觉。她走向自己的房间。当她经过他身边时,他拉住她,让她弯下腰,吻了她的嘴唇,这让她有点儿惊讶。在大白天,他们从来没有随时拥抱亲吻的习惯。


    “你肚子填饱了就变多情了嘛,我的乖宝宝。”她逗趣地说。


    “走远点,至少两个钟头别让我看见你。”


    “可别打呼噜哦。”


    她走开了。他们那天一大早就起床了,所以没过五分钟就睡着了。


    多丽丝被丈夫在浴室里的泼水声吵醒了。这座孟加拉式平房的墙壁就像是一块传声板,他们俩不论谁在隔壁做了什么,另一个都能听得见。她懒得动弹,听到仆人端着茶点进来,她便蹦了起来,跑进自己的浴室。水不太冷,凉丝丝的,令人感到惬意、清爽。洗完澡,她回到起居室,盖伊正把网球拍从拍夹里取出来,因为他们会趁傍晚的凉爽时分打一会儿网球。六点钟天就黑了。


    网球场离住处大约有两三百米,他们用过茶点之后,急匆匆地赶到球场。


    “唉,你看,”多丽丝说,“我早晨见到的那个女人,就站在那儿呢。”


    盖伊迅速地转过身,眼睛盯着那个土著女人看了一会儿,没有作声。


    “她的纱笼真漂亮啊,”多丽丝说。“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俩从她身边走过。她身材瘦小,长着她那个种族特有的乌黑亮丽的大眼睛,还有一头乌油油的黑发。他俩经过时,她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神情异样地盯着他俩。这时,多丽丝发现,那个女人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年轻。她的五官比较肥厚,肤色黝黑,但看上去非常漂亮。她怀里抱着个婴孩。多丽丝看见那个小孩时露出一丝微笑,但那个女人的嘴唇凝然不动,并没有报以一丝笑容。她的脸上始终是木然的表情。她没有看盖伊,只是盯着多丽丝,而盖伊独自向前走着,似乎根本没看见那个女人。多丽丝转身对他说:


    “那小孩儿真可爱呀!”


    “哦,我没注意。”


    对于他的表情,她感到迷惑不解。他脸色煞白,原本就让她触眼的那些粉刺,这会儿更是红得有点儿异常。


    “你注意到她的手和脚了吗?简直就像个公爵夫人呢。”


    “这儿的女人手脚都长得很好看,”他回答道,但是不像平时那样快活的样子;好像他在强迫自己说话似的。


    但是多丽丝倒来了兴趣。


    “她是谁,你知道吗?”


    “她就是村里的一个女人而已。”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网球场。盖伊走向前去查看球网有没有拉紧,回头望了一眼。那女人还是站在原地。两人的目光相遇了。


    “我来发球好吗?”多丽丝问。


    “好的,球都在你那边。”


    盖伊打得糟透了。往常他让她十五分还能赢她,可今天,多丽丝很轻易就取胜了。今天他打球时一直默不作声。往常他总是吵吵闹闹的,从头叫到尾,失掉一个球就骂自己是笨蛋,打得她够不着就笑话她。


    “你今天不在状态啊,小伙子,”她喊道。


    “没有的事,”他说道。


    他开始用力扣球,想打败她,可是球却一个接一个地落网。多丽丝从没见他像现在这样板过脸。莫非他因为球打得不好而发火?天黑了,他们收起球拍。他们来时经过的那个女人,现在还站在原地,他俩从她身边走过时,她还是那样神情木然地盯着他们。


    廊台上的遮帘已经拉起,两张长椅之间的餐桌上放着瓶子和苏打水。这是他俩每天喝第一杯酒的时候,盖伊配好了两杯杜松子酒。在他们的眼前,那条长河无限地延伸,夜色逐渐降临,给对岸那一片丛林笼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一个土著人站在船头,无声地划着两支桨,沿河而上。


    “我刚才打球的时候真是笨透了,”盖伊打破了沉默。“我有点儿不舒服。”


    “你真可怜,你不会是发烧了吧?”


    “哦,不会的,我明天就好了。”


    黑暗笼罩在他俩的周围。青蛙在大声地叫着,不时还能听见夜鸟的几声短促的啾啾声。萤火虫闪烁着柔和的光,在廊台上飞来飞去,把廊台周围的树木装扮得像点上蜡烛的圣诞树。多丽丝好像听见盖伊的一声轻叹。这让她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安。因为盖伊平时总是无忧无虑的。


    “怎么啦,老伴儿?”她温柔地说道。“告诉妈妈。”


    “没什么。再喝一杯吧。”他轻松地回答说。


    第二天,盖伊又变得跟往常一样快活,邮件也送到了。海岸小汽艇每月两次经过河口,一次是去煤田的时候路过,另一次是返航的时候路过;小汽艇外出的那一次会顺便把邮件带过来,盖伊派小船到河口去取。他们的生活平淡无奇,小汽艇的到达会给他们增加一点新鲜感。头一两天,他们会把带来的所有邮件都浏览一遍,包括信件、英国的报纸、新加坡的报纸、书籍等,然后几个星期里再仔细地阅读。他们你争我夺地读着带插图的报纸。要不是多丽丝埋头看报,她或许会察觉到盖伊身上发生的变化。而且她会觉得这种变化难以形容,更难以解释。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警觉,他的嘴角因担忧而微微下垂。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