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我不知所措。我不知说什么好。
“‘好啦,仔细考虑一下吧。’部长说。‘您要是能在一个月内找到老婆,您就可以去,但没老婆就没工作。这就是我的结论。’他笑了笑,他也觉得这情形有些滑稽。‘您要是想登广告,我建议您登《费加罗报》。’
“我心灰意冷走出殖民部。我知道他们要派我去的地方,我知道我很适合住在那儿;那里的气候我受得了,总督府宽敞舒适。做总督的想法我非但根本不觉得不快,而且,我除了海军军官的养老金之外一无所有,这份薪水也不可小看。突然,我拿定主意。我走进《费加罗报》报馆,拟了一则广告,交给他们插进去。但我可以告诉您,当我后来走上香榭丽舍大街,我的心跳得比我坐的船出发时还厉害得多。”
总督身子前倾,感人地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我敬爱的先生,您决不会相信,但我收到四千三百七十二封回信。雪片般飞来。我本以为只有半打;我得叫一辆出租车把信带回住的酒店。我的房间堆满了信。有四千三百七十二个女人愿意分担我的孤独,做总督夫人。难以置信。她们的年龄从十七岁到七十岁。有身家清白、教养高贵的少女,有犯过一点小错、现在想过正常生活的未婚女士;有丈夫死得很惨的孀妇;有带着孩子可让我的晚年得到慰藉的寡母。她们有的金发有的黑发,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有些能讲五种语言,有些能弹钢琴。有些要给我爱,有些渴望爱;有些只能予我相敬如宾的友情;有些很富有,有些前程似锦。我不知所措。我困惑不已。最后我发火了,因为我是一个性情中人,我站起来,跺着那些信和照片,我大声叫道:她们我一个也不娶。没希望了,我现在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在这段时间里,我没法把手上的四千名候选人都看一遍。而我觉得要是不全部都看,我一生都会痛苦地想着我错过了命中注定要给我幸福的那个女人。我不抱希望只好放弃了。
“我走出满是那些照片和零乱信件的可恶房间,为了驱除烦恼,我去到街上,到和平咖啡馆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我见到一位朋友路过,他对我点头微笑。我想微笑,但内心痛苦。我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位退役的海军军官,必须靠着微薄的养老金在土伦或布雷斯特度过余生。糟糕!我的朋友停住脚步,向我走来并坐了下来。
“‘什么事情让你这样闷闷不乐,我亲爱的朋友?’他问我。‘你可是最快乐的人啊。’
“我很高兴有人可以让我诉苦,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大声笑着。我后来想过,这事或许有滑稽的一面,但那时候,我向您保证,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我没好声气,跟我的朋友说起实情,然后,他尽量忍住笑,对我说:‘但是,我亲爱的朋友,你真的想结婚吗?’我一听这话就火了。
“‘你真白痴。’我说。‘我要是不想结婚,而且不想在接下来的两周之内马上结婚,你觉得我还应该花上三天时间去读我从没见过的女人写来的情书吗?’
“‘你冷静一下,听我说。’他答道。‘我有位表妹住在日内瓦。她是瑞士人,而且,她家在国内极有名望。她的品行无可非议,年龄也适合,是个老处女,因为她十五年来都在照顾最近过世的生病母亲,她受过很好的教育,另外,她长得也不丑。’
“‘听起来她好像完美无缺。’我说。
“‘我没这么说,但她很有教养,适合你的要求。’
“‘有一点你忘了。她凭什么要放弃她的朋友和熟悉的生活,离乡背井跟着一位四十九岁而且长得一点也不帅的男人?’”
总督先生中断他的话,转向我们使劲耸耸肩,脑袋几乎缩进双肩了。
“我很丑。我承认。我的丑陋既不令人害怕也不令人起敬,只是令人嘲笑,这种丑是最糟糕的。人们初次见到我,他们不是因为害怕而退缩,若是那样,显然还有令人高兴之处,而是大笑。听着,今天上午,当令人钦佩的威金斯先生带我去看他的动物,珀西,就是那头猩猩,伸出了双臂,要不是因为笼子的栏杆,他就把我当做一位失散已久的兄弟搂进怀里了。说真的,有一次我去巴黎的植物园,听说有头类人猿跑掉了,我急忙向出口走去,怕他们误以为我是逃跑者,把我抓起来,不由分说将我关进猴子笼。”
“瞧你,官人。”他夫人用低沉缓慢的嗓音说。“你比平常说得更不像话了。我没说你是阿波罗,就你来说,你也没必要非得这样,但是你有尊严,你泰然自若,任何女人都会觉得你是一个优秀的男人。”
“我继续往下讲吧。当我跟我的朋友讲完那番话,他回答说:‘女人从来说不准。婚姻有些东西很是吸引她们。问问她没什么坏处。毕竟,向一位女人求婚,她会视为对她的赞美。她充其量不过拒绝。’
“‘但我不认识你表妹,我也不知道怎样结识她。我总不能去到她家要求见她,进到客厅就说:瞧,我来是要您嫁给我的。她会觉得我是个疯子,会大喊救命。而且,我是一个非常胆小的人,我根本做不出这样的举动。’
“‘我来告诉你怎么做。’我的朋友说。‘去日内瓦,替我带一盒巧克力给她。有我的消息她会很高兴,而且乐意接待你。你可以跟她聊一会儿,然后,要是不喜欢她的样子,你就告辞,什么坏处也没有。要是你喜欢,就可进入正题,正式向她求婚。’
“我很绝望。看来这是唯一可行的事情。我们马上去商店买了一大盒巧克力,当晚我坐上火车去了日内瓦。我刚到就给她去了一封信,说我替她表兄带礼物给她,很希望自己有幸亲自交给她。一个小时以内,我收到她的回复,大意为她很高兴下午四点钟见我。见她之前的那段时间,我都消磨在镜子前了,把领带反复系了十七遍。钟敲四点,我到了她家门口,马上就被领进客厅。她在等我。她表兄说她长得不难看。想想看,当我见到一位年轻女子,最终,一位依然年轻的女子,仪态高贵,有朱诺的端庄,维纳斯的容貌,言谈有密涅瓦的智慧,我是多么吃惊。”
“你太荒唐了。”夫人说。“但是,这些先生现在都知道你的话不能全信。”
“我向您发誓我没夸大其词。我太吃惊了,差点把那盒巧克力掉到地上。但我对自己说:士兵死也不放下武器。我呈上巧克力,我说起她表兄的消息。我发觉她和蔼可亲。我们聊了一刻钟。然后我对自己说:出击吧。我对她说:
“‘小姐,我必须告诉您,我来这儿不仅是为了给您一盒巧克力。’
“她笑了,说我来日内瓦显然肯定有比这更重要的原因。
“‘我来是请您惠允嫁给我。’她吃了一惊。
“‘可是,先生,您疯了?”她说。
“‘我求您先别回答,听我详细道来。’我打断她,在她开口之前,我把一切告诉了她。我告诉她我在《费加罗报》的广告,她眼泪都笑出来了。然后,我再度提议。
“‘您当真?’她问。
“‘我一生还从未这样认真过。’
“‘我得承认您的提议令我吃惊。我没想过结婚,我已过了嫁人的年龄;但是,对于您的提议,一位女人显然不该未经考虑就回绝。我受宠若惊。您让我考虑几天如何?’
“‘小姐,我太惨了。’我答道。‘可是我没时间。您要是不嫁给我,我就必须回巴黎,继续读那一千五到一千八百封还在等着我的信。’
“‘我显然不可能马上给您答复。一刻钟以前我还没见过您。我必须跟朋友和家人商量。’
“‘他们能做什么?您是成年人了。事不宜迟。我等不了。我一切都告诉您了。您是聪明的女人。仔细考虑对当机立断能有什么帮助?’
“‘您不是要我现在就说行或不行吧?这太过分了。’
“‘正是如此。几小时后我就坐火车回巴黎了。’
“她若有所思看着我。
“‘您真是个疯子。为了您和大家的安全,应该把您关起来。’
“‘好啦,哪一种答案?’我说。‘行还是不行?’
“她耸耸肩。
“‘我的天。’她停了一分钟,我如坐针毡。‘行。’
总督对她妻子挥挥手。
“她就在这儿。我们两个星期之后结婚,我做了那个属地的总督。我娶了一位贵人,我亲爱的先生们,一位个性最最迷人的女人,千里挑一,一位才智不让须眉、温柔善感、令人钦佩的女人。”
“你静一静吧,官人。”他妻子说。“你把我说得跟你一样可笑。”
他转向比利时上校。
“您单身一人吗,我的上校?如果是,我竭力推荐您去日内瓦。那里是最最可爱的年轻女子的温床(他用的是温床一词)。您会在那儿找到别处找不到的妻子。日内瓦还是一座迷人的城市。一刻也别耽搁,到那儿去,我会给您一封写给我妻子侄女的信。”
这个故事由她来总结。
“权宜之计的婚姻,你的期望实则较少,所以你的失望也较少。因为双方都没向对方提出毫无道理的要求,也就没有理由恼火。你不寻求完美,所以双方都能容忍对方的缺点。激情当然很好,但它不是婚姻的真正基础。看看你们,要想婚姻幸福,两个人必须能够彼此尊重,条件必须相同,兴趣必须相似;然后,两个人若是正派人,愿意相互容忍,彼此迁就,他们的结合就没理由不像我们这样幸福。”她停顿片刻。“但是,当然,我先生是一位非常、非常出色的人。”
三十五
从曼谷到柬埔寨海边的白马不过三十六小时路程,从那儿我可以去金边,然后往吴哥。白马地势狭长,面朝大海,背靠青山,是法国人为其政府官员设立的疗养地,有座大平房,住满官员及其妻室。主管是位退休船长,通过他,我弄到一辆车载我去金边。这里是柬埔寨古都,但是古迹荡然;它是一座法国人修建中国人居住的混杂之城;有宽阔的街道,两旁的拱廊里是些中国商店,有规整的花园,面向河流的一个码头栽着整齐的树木,就像法国一座河滨市镇的码头。酒店很大,肮脏而且矫饰,酒店外面有个露台,商人和无数的公务员可以在此喝杯餐前酒,暂时忘却自己不在法国。
来到这里,热情的旅行者可以参观一座宫殿,大概用了三十年的时间建成,而就在这里,世代相传的王室后裔维系着一个表面的王权;他将看到国王的珠宝,金字塔形、金光闪闪的头饰,一柄神剑,一枝神矛,欧洲君主六十年代送给国王的老旧奇异饰品;他可以看到一间谒见室,有一个华丽俗艳的宝座,罩着一顶白色的九重大伞。他可以看到一座寺院,整洁崭新,镀了很多金,并有镀银的地板;他要是记性好,敏于想象,他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沉思来消遣,沉思王室的服饰、帝国的消亡和令人哀叹的王家艺术品味。
但他若非严肃的旅行者,而是一位愚蠢的轻浮之人,他可以用一个小故事来消遣。
从前,金边的王宫有个欢迎法国新总督及其夫人的大典,国王和所有朝臣都穿上盛装。总督夫人很腼腆,初到贵境也很新鲜,为了找话说,她赞美了君王所系的那条镶着宝石的漂亮腰带。国王为礼节和东方人的礼貌所迫,马上解下腰带送给她;但是,他那高贵的裤子正是靠那条腰带维系,所以,他转向首相,要首相把自己那条稍稍逊色的腰带给他。首相解下腰带给了主子,但他转向站在身旁的战争大臣,要他把自己的腰带给他。战争大臣转向宫廷侍从长提出同样的要求,于是,这一要求从一个大臣到另一个大臣,从一位官员到另一位官员依次下传,直到最后,有人看到一位小听差两手提着裤子匆匆跑出宫殿。因为,身为在场最不重要的一个人,他找不到可以给他一根腰带的人了。
但是,旅行者离开金边之前,有人会力劝他去博物馆看看,因为在那里,可能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众多乏味而普通的展品中,他会看到一种雕塑流派的代表作,令他思考良多。他至少会看到一尊雕像,有如玛雅或古希腊的石雕一般美丽。但是,他要是像我一样感觉迟钝,他可能要过一阵子才会想到,他在这里意外发现了将会从此充实他的心灵的某些东西。看来,一个人可能为给自己建所小屋买了一小块地,而他后来却发现地下有座金矿。
三十六
令访问吴哥成为异乎寻常的重大事件之一个原因——让你做好适合如此经历的心理准备——乃是去到那里非常艰难。因为,你一旦到了金边——它本身就少有人去——你必须乘一艘汽船,沿着湄公河一条沉闷迟缓的支流上行一长截,直到一个大湖;你换乘另一艘汽船,那是平底船,因为水很浅,坐上一整夜;然后,你经过一条狭窄河道,进到另一大段平静的水流。当你到达这一程的终点,又是夜晚。随后,你坐上一条舢板,在丛丛的红树林间,上行于一条弯曲的水道。月圆之夜,两岸树影明晰,你穿越的似乎不是真正的乡野,而是影绘艺人的奇妙国度。终于,你来到船夫居住的一个小小荒村,而船屋就是他们的居所,上了岸,你驱车河边,穿越椰子、槟榔和大蕉林,河流现在是条浅浅的小溪(就像儿时那条乡村溪流,星期天你常去捉小鱼,然后把鱼装进果酱罐),直到最后,月光中巨大的黑影隐约出现,你看到吴哥窟的座座高塔。
但是,由于本书写到这里,我感到沮丧。我从未见过世间有什么东西比吴哥的寺庙更为奇妙,但我不知道究竟要怎样以白纸黑字来描述它们,让即使最为敏感的读者,对于它们的壮丽,也可得到不单是混乱模糊的印象。当然,对于语言大师来说,他们以文字的声音及其纸上的形态为乐,这将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对于华美感性、变化多端、庄严谐和的散文,这是何等的机会;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在他的长句中再现那些建筑长长的线条,在他的均衡段落中表现它们的对称之美,在他的丰饶词汇中呈现它们富丽的装饰,这将是何等的快乐!找到恰当的词汇,把它放在适当的位置,就像他见到的一大片玄武岩那样,令文句具有相同的节奏,这将令人陶醉;偶然发现不同寻常、发人深省的词语,将只有他才有天赋见到的色彩、形状与奇妙转化成另一种美,这将是一大成功。
唉,这类事情我一点天分也没有,而且——毫无疑问,因为我自己做不到——我很不喜欢别人这样。有一点点我就够了。我可以愉快地读一页罗斯金,但十页只会令我厌倦;当我读完沃尔特·佩特的一篇随笔,我知道他从鱼钩取下一条鳟鱼的时候它的感觉如何,还有它躺在岸上,在草里摆着尾巴。我钦佩佩特的这一才智,他用一小块一小块的玻璃,拼成了自己的风格镶嵌画,但它令我厌烦。他的散文就像二十年前美国常有的那些房子之一,全是热那亚丝绒与雕刻的木头,你拼命东张西望,想找一个角落安放你那块空白玻璃。这种堂皇文字若是我们的前人所写,我比较能够忍受。庄严的风格与他们相称。托马斯·布朗爵士的富丽堂皇令我敬畏;它好比住在一所帕拉第奥式的宏伟宫殿里,顶上有维罗纳人的壁画,墙上则是挂毯。与其说它素朴家常,不如说它令人难忘。你不能想象自己在这样威严的环境里处理日常琐事。
年轻的时候,我费尽心机想要拥有一种风格;我常去大英博物馆抄下珍宝之名,以便自己的散文可以华丽,我常去动物园观察一只鹰是怎样看东西的,或是流连于出租马车的车站,看一匹马如何咀嚼,以让自己有时可以使用一个精彩的隐喻;我开列不常见的形容词,以让自己可以用在出人意料的地方。但是,这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发现自己并无这类天赋;我们并非依照自己的希望,而是依照自己的能力来写作,我虽然无比尊敬那些有幸具备这类遣辞用语天赋的作家,但我自己早就甘于尽量写得平实。我的词汇很少,我设法以此应付,恐怕,这只是因为我看事物不太细微。我想,或许我是以某种激情来观察,令我有兴趣形诸文字的,不是事物的外表,而是它们予我的情感。但是,我要是能像拟一则电文那般简要直接,把这些写下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三十七
在我沿河上行横渡湖泊期间,我读了法国博物学家亨利·穆奥的《印支行记》,他是详细描述吴哥遗迹的第一位欧洲人。他的著作读来有趣。这些记述细致坦率,很有时代特征,彼时的旅行者依然天真相信,那些穿衣、吃饭、说话与思考跟自己相异的人非常古怪,而且不大有人性;穆奥先生讲了很多事情,就今日更老练也更谨慎的旅行者而言,这些事情几乎不能激发他们的惊讶之情。但是,他显然并非总是精确无误,我手中的这一本穆奥著作,就有一位后来的旅行者某个时候的铅笔批注。这些更正下笔坚定,字迹工整,但是,这些“并非如此”、“远非如此”、“完全错误”或“明显有误”的批语是否出于对真实不偏不倚的追求,希望对后来的读者有所指引,或只是出于优越感,我无法辨识。然而,或许可怜的穆奥有理由宣称自己的某一嗜好,因为旅行结束之前他快死了,并无机会更正与解释自己的笔记。以下是他最后两天的日记:
十九日:发烧。
二十九日:可怜可怜我吧,我的上帝……!
这是他死前不久写的一封信之开篇:
琅勃拉邦(老挝)
一八六一年七月二十三日
现在,我亲爱的詹妮,我们一起聊聊吧。你可知道,当我周围的人都已入睡,我躺在蚊帐里,想起每一位家人的时候,我常常想些什么?我似乎又听到我可爱的詹妮那迷人的嗓音,再度听到《茶花女》、《纳尔逊之死》或者我很喜欢听你唱的其他歌曲。想到美好的过去——啊,多么美好!——我又是懊悔又是快乐。然后,我撩开薄帐,点燃烟斗,凝望星空,轻声哼起布朗热的“佩特”或“老军士”……
画像所见,他面容开朗,一脸拳曲的络腮胡,两撇长胡须,稀疏的鬈发令他的前额显得高贵。身着长礼服,他更像一位体面人物而非传奇人物,而头戴一顶垂着一丝长穗的贝雷帽,令他的神态带有一些潇洒和无邪的凶猛。他完全可以被人当做六十年代一出剧中的海盗。
但是,比照现今游客可以方便到访的吴哥窟,亨利·穆奥勇猛无畏的目光所见却是大不相同。你要是真的好奇,想知道这一了不起的遗迹在修复者开工之前是什么样子(这一事实必须悄悄承认),你可以走一条穿越森林的狭窄小径,不久,你会发现一道苔藓覆盖的灰色大门,它将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门的上半部分,砖石废墟的四面,隐隐现出四个重复的表情漠然的湿婆头像。大门两边是被丛林半掩的高墙遗迹,门前是条宽阔的城濠,长满杂草和水生植物。进到里面,你发现自己置身一个广庭,到处散布着雕像碎片和绿色的石头,你模糊辨出那些石头都是雕刻;你轻轻走在棕色的枯叶上,它们老在你脚下发出微弱的咯吱声。这里有参天大树、各种灌木和水草;它们长在坍塌的砖石间,迫使砖石裂开,而它们的根就像蛇一样在砖石的表面扭曲。庭院为荒芜的走廊环绕,你冒险爬上陡峭、滑溜与破碎的台阶,经过湿淋淋、满是蝙蝠臭味的走廊和拱形房间;神像的基座都已倾覆,神像不知所终。走廊内,露台上,热带植物疯长。到处都有巨大的石雕危险地悬着。到处都有奇迹般保存下来的浮雕,上面的舞姬罩着苔藓,好笑的是,她们放纵的舞姿恒久不变。
数个世纪以来,自然与人类的工艺开战;它将这里掩盖,毁其容貌,令其变形,而今,这些众多奴隶以大量劳力修造的建筑,都已乱七八糟躺在树木之间。这里潜伏着眼镜蛇,你可在周围的石头上见到它那破碎的形象。鹰在头顶高飞,长臂猿在树枝间跳来跳去;但是,这里又绿又暗,走在浓密的枝叶下面,你就像是漫游海底。
因为这片废墟给我一种奇特的感受,某日将近黄昏,我正徜徉这座寺庙,一阵暴风雨碰巧袭来。我看到西北方大片黑云,在我看来,这一丛林中的寺庙再也神秘不过了;但是过了一会儿,我觉得空中有些奇怪的东西,抬头一看,黑云正突然冲向丛林。雨突如其来,然后雷声响起,不是轰隆一声,而是轰隆隆回响天际,令我目眩的闪电猛烈划过。这些响声震耳欲聋,令我慌乱,而闪电使我惊骇。雨并非像我们所在的温带那样落下,而是带着盛怒,一片一片倾泻,仿佛上天正在排空自己满溢的湖水。它好像不是凭着无意识的盲目力量落下,而是有所目的,唉,凭着一股太像人类的恶意。我站在一个门内,惊恐万分,当闪电像撕开面纱那样划破黑暗,我看到无边的丛林在我眼前伸延,在我看来,面对凶猛的自然威力,这些宏伟的寺庙及其神祇毫无意义。它的力量如此明显,它的声音如此严厉而坚决,令人很容易明白,人类为什么要创造神明并修建宏伟的寺庙来安置这些神明,令其在人类与威胁压制人类的那一力量之间充当屏障。因为,在所有的神明之中,自然最为强大。
三十八
为免以上零乱叙述令读者有点困惑,我现在要写一些普遍感兴趣的东西,让大家有所启发。吴哥是座很大的城市,是一个强大帝国的首都,丛林周围十英里,都散布着装点城市的寺庙废墟。吴哥窟只是其中之一,它最受考古学家、修复者和旅行者关注,只是因为西方人发现它的时候,它较为完整。没人知道这座城市为何突然被弃,他们发现采石场有准备用于一座未完工寺庙的石块,而专家并未找到令人可信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