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她还没习惯。”
“也决不会。你知道的。”威金斯夫人说。
她跟丈夫一样的身材,一样的胖,脸跟他一样的又圆又红,也是一头棕黄色的乱发。我很想知道他俩是否因为彼此酷似而结婚,还是多年来两人获得了这种惊人的相似。她没转过头,而是继续心不在焉看着大海。
“你带他看了动物没有?”她问。
“我当然有。”
“他觉得珀西如何?”
“觉得他很好。”
我不禁觉得自己太被忽略,不管怎样,这场谈话我也是话题之一,所以我问:
“珀西是谁?”
“珀西是我们的大儿子。有条飞鱼,爱默。他是猩猩。他今早吃饭乖不乖?”
“乖。他是笼子里最大的猩猩。一千块我也不卖。”
“大象是什么亲戚呢?”我问。
威金斯夫人没看我,她的蓝眼依然漠然盯着大海。
“他不是亲戚。”她答道。“只是一位朋友。”
侍者给威金斯夫人端来柠檬水,她丈夫要的是威士忌苏打,我要的是金汤力。我们摇骰子,我签了单。
“他如果老是摇输,肯定很花钱的。”威金斯夫人对着海岸线咕哝道。
“我猜埃格伯想喝一口你的柠檬水,亲爱的。”威金斯先生说。
威金斯夫人略微转过头,看着坐在她膝上的猴子。
“你想喝一口妈妈的柠檬水吗,埃格伯?”
猴子吱吱叫了几声,她搂着他,给他一枝吸管。猴子吸了一点柠檬水,喝够了,就瘫回去靠着威金斯夫人丰满的胸脯。
“威金斯夫人很喜欢埃格伯。”她丈夫说。“对此你可别惊讶,他是她的小儿子。”
威金斯夫人拿起另一枝吸管,若有所思喝着柠檬水。
“埃格伯很好。”她说。“埃格伯什么问题也没有。”
就在这时,一直坐着的那位法国官员站起身来到处走动。船上陪伴他的有曼谷的法国公使、一两个秘书和一位王子。他们总在鞠躬握手,船驶离码头时,帽子和手绢挥个不停。他显然是位要人。我之前听船长称他为总督先生。
“这是船上的大人物。”威金斯先生说。“他是法国一个属地的总督,现在要去周游世界。他在曼谷看过我的马戏。我想我要问问他有何观感。我该怎么称呼他,亲爱的?”
威金斯夫人慢慢转过头,看着那法国人,他衣服的扣眼里别着荣誉军团的玫瑰花形勋章,正在踱来踱去。
“什么也别叫。”她说。“给他看一个铁圈,他就会跳起来穿过去。”
我忍不住笑了。总督先生是小个子,比常人矮得多,小模小样,有一张很难看的小脸,五官很粗,差不多跟黑人一样;他有一头毛茸茸的灰白头发,两道毛茸茸的灰白眉毛,一把毛茸茸的灰白胡子。他的确有点像一条鬈毛狗,并有一对鬈毛狗那般柔和、聪明和闪亮的眼睛。等他下一次经过,威金斯先生高声叫道:
“先受(生),您喝什么?”我无法再现他的古怪口音。“一小坯(杯)波图酒。”他转向我。“外国人,他们都喝波图酒。你十拿九稳。”
“荷兰人不喝。”威金斯夫人说,看了一眼大海。“他们除了荷兰金酒什么都不喝。”
那尊贵的法国人停了下来,有些困惑地看着威金斯先生。于是,威金斯先生轻轻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窝(我),马戏班柱(主)。您观看过。”
然后,由于我已忽略的一个原因,威金斯先生手臂呈铁圈状,比划着一只鬈毛狗跳过铁圈的动作。接着,他指了指威金斯夫人仍然抱在膝上的小猴子。
“我男婆的小女子。”他说。
总督突然明白过来,他爆出一阵煞是悦耳而且很有感染力的笑声。威金斯先生也笑了。
“对,对。”他叫道。“窝(我),马戏班主。一小坯(杯)波图酒。对。对。不是吗?”
“威金斯先生讲法语讲得就跟法国人一样。”威金斯夫人告诉远去的大海。
“当然非常乐意。”总督说,仍是笑着。我拉了一把椅子给他,他对威金斯夫人鞠了一躬,坐了下来。
“告诉鬈毛狗脸,他叫埃格伯。”她看着大海说。
我叫来侍者,我们叫了一轮饮品。
“你签单吧,爱默。”她说。“那位叫什么的先生要是只摇得好一对三点,那他摇得一点都不好。”
“夫人,您懂法语吗?”总督客气地问道。
“他想知道你会不会讲法语,亲爱的。”
“他以为我是哪儿长大的?那不勒斯?”
然后,总督比画了一大通,爆出一连串很是怪异的英语来,我需要动用自己所有的法语知识,才可明白他说些什么。
不一会儿,威金斯先生带他下去看动物了,又过了一会儿,我们聚在闷热的大堂午餐。总督夫人现身了,坐在船长右侧。总督跟她解释我们都是何人,她对我们礼貌一躬。她是一位高大结实的女人,大概五十五岁,穿了一件有些素朴的黑绸衣。她头戴一顶圆圆的大遮阳帽。她的五官大而周正,外形端庄优美,令你想起参加游行的高大女子。她应该很适合爱国巡游中的哥伦比亚女神或大不列颠女神一角。她高耸于她的小丈夫之上,就像一座摩天楼屹立于一间棚屋之上。他说个不停,活泼机智,当他说到有趣之处,她的厚重面容就绽开一大片深情的微笑。
“你真傻,官人。”她说。她转向船长。“您别理他。他就那样。”
这餐饭吃得实在有趣。吃完饭,我们分别回船舱睡觉以打发下午的暑热。在这样一艘小船上,一旦与同船的乘客相识,当我白天不待在自己的船舱,即使我希望,也不可能不随时遇到他们。只有意大利男高音离群独处。他不与人交谈,而是一个人尽可能远地坐到船头,轻声拨弄着一把吉他,你得竖起耳朵才能听到。我们一直望得见陆地,海就像一桶牛奶。我们东拉西扯,看着一日将尽。我们一起进餐,然后又坐到甲板上星空下。两位商人在闷热的大堂玩皮克牌,比利时上校则凑进我们这一小组。他腼腆肥胖,开口只说客气话。不久,或许为夜色所动受暗黑怂恿,感觉自己独与大海相对,意大利男高音高坐船头,伴着吉他唱起歌来,他一开始唱得很低,然后稍高,没多久,他就沉迷其中,放声高唱。他有一副真正的意大利嗓,满是通心粉、橄榄油和阳光,他唱那不勒斯民歌,我年轻时在圣费迪那多广场听过,还唱《波希米亚人》、《茶花女》和《弄臣》的片段。他唱得投入,故意有所强调,他的颤音让你想起你听过的每一个意大利三流男高音,但是,在那迷人的夜空下,他的夸张只会令你微笑,你不禁觉得心中一阵惬意的慵懒。他唱了大概一个小时,我们都沉默下来;然后,他安静了,但他没有动弹,我们看到闪亮的夜空隐约衬出他的庞大身躯。
我见到小个子法国总督一直握着他那大个子夫人的手,这一景象既可笑又动人。
“你们可知道,今天是我与太太初次见面的纪念日。”他说,突然打破显然令他难受的沉默,因为我从未遇到比他更为健谈的人。“也是她答应做我妻子的纪念日。而且,你们会觉得吃惊,这都是同一天。”
“瞧你,官人。”夫人说。“你就别用那些陈年旧事来烦我们的朋友了。你真让人受不了。”
但她说这番话时,结实的大脸一副笑容,她的语调令人觉得,她很乐意再听一遍。
“但他们会感兴趣的,我的小甜心。”他总是这样称呼妻子,而这位仪表堂堂乃至威风凛凛的女士,被其小丈夫如此称呼,听来煞是有趣。“不是吗,先生?”他问我。“这是罗曼史,谁不喜欢罗曼史,尤其这样一个夜晚?”
我让总督放心,我们都很想听,而比利时上校乘机再次客气一番。
“您瞧,我们的婚姻纯属权宜。”
“这倒是真的。”夫人说。“否认这个才蠢呢。但有时候,爱情是婚后而不是婚前才来,然后就比较好。比较长久。”
我不禁留意到总督温柔地捏了捏她的手。
“您瞧,我一直在海军,我退役时四十九岁。我身强力壮,精力充沛,很想找份工作。我到处找:我能找的门路都找了。好在我一位表兄政治上有点影响。民主政府的一大长处,就是你如果有足够的影响力,另外又能做到不知不觉,你通常就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你本来就谨慎,我可怜的官人。”她说。
“不久,殖民部长召见我,给我一份某个属地的总督职位。他们想派我去的地方很偏远,但我一生都是从一个港口漂到另一港口,我根本不觉得是一回事。我高兴地接受了。部长告诉我,我必须准备好一个月内动身。我告诉他这对一个老光棍来说很容易,除了几件衣服几本书,我在世上并没有多少东西。”
“‘什么,我的伙计。’他叫道。‘您单身?’
“‘当然。’我答道。‘我打算独身。’
“‘要是那样,我恐怕必须收回我的提议。因为这个职位要求您必须已婚。’
“说来话长,概括说吧,因为我的前任惹出一桩丑闻,他是单身汉,让当地女子住在总督府,白人、农场主和公务员的妻子因此而有抱怨,所以决定下任总督必须是个可敬的典范。我反驳他。我跟他争论。我扼要说明我对国家的贡献,还有下届选举我的表兄可能担任的公职。
“‘我如何是好?’我沮丧地叫道。
“‘您可以结婚。’部长说。
“‘可您看,部长先生,我一个女人也不认识。我不是爱跟女人厮混的男子,我四十九岁了。您怎么指望我找到一个老婆?’
“‘再简单不过了。在报上登一个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