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它们可是用七种语言讲的。”公主们说。


    “没错。”国王说。“但这太像我的那些顾问了。同一件事,他们有七种不同的说法,每一种说法都不知所云。”


    正如我说过的,公主们天生怨恨,她们对此很恼火,鹦鹉们的确也很郁闷。但是,九月公主跑遍王宫的所有房间,像云雀一样欢唱,而小鸟在她身旁飞来飞去,歌声也的确跟夜莺一样。


    就这样过了几天,八位公主碰头了。她们去到九月那里,围着她坐了下来,并依照暹罗公主的教养把她们的双脚遮住。


    “可怜的九月。”她们说。“你的漂亮鹦鹉死了,我们都很难过。不像我们都有一只宝贝鸟儿,你一定很不高兴。所以,我们把自己的零花钱凑到一起,要给你买一只可爱的黄绿鹦鹉。”


    “谢谢你们的瞎操心。”九月说。(她不是很有礼貌,但暹罗公主有时候彼此不太讲礼。)“我有一只宝贝鸟儿给我唱最动听的歌,我不知道我究竟应该拿一只黄绿鹦鹉来做什么。”


    一月抽着鼻子,二月抽着鼻子,三月抽着鼻子;实际上,所有公主都抽着鼻子,但是,这是按照应有的次序来的。当她们抽完鼻子,九月问道:


    “你们为什么抽鼻子?你们是不是都感冒了?”


    “唉,亲爱的妹妹。”她们说。“当这小家伙随意地飞进飞出,说他是你的是很可笑的。”她们打量着房间,把她们的眉毛抬得很高,高得额头都不见了。


    “你们会生讨厌的皱纹的。”九月说。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你的小鸟现在哪儿?”她们说。


    “他去拜访他的岳父了。”九月公主说。


    “你为什么觉得他还会回来?”公主们问。


    “他就是会回来。”九月说。


    “唉,亲爱的妹妹。”八月公主说。“你要是听了我们的劝告,你就不会冒这样的险了。他要是回来,你听好了,他要是回来,算你运气好,你就赶紧把他放进笼子关在那里。这是最有把握的方法了。”


    “但我喜欢让他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啊。”九月公主说。


    “安全第一。”姐姐们威胁道。


    她们摇着头,起身走出房间,她们让九月很不安。在她看来,她的小鸟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了,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可能遇到什么事情了。考虑到鹰和人的圈套,你根本不知道他可能遇到什么麻烦。另外,他可能忘了她,或者喜欢上别人了;那会很讨厌;哦,她希望他再次平安回来,待在那个空空的、现成的金鸟笼里。因为自从侍女们掩埋了死去的鹦鹉,她们就把那只鸟笼留在原来的地方。


    突然,九月听到耳朵后面一阵啁啾,她看到小鸟站在她的肩膀上。他悄悄进来,轻轻落下,她没听到。


    “我在想你究竟怎么回事了。”公主说。


    “我觉得你也在纳闷。”小鸟说。“实际上,我今晚差点回不来。我的岳父在开派对,他们都想我留下来,但我想你会着急的。”


    小鸟的这番话说得很不是时候。


    九月觉得她的心怦怦跳,她决定不再冒险。她举起手握住鸟儿。他很习惯这样了,她喜欢感受他的心脏在她手心噗噗噗跳得很快,而我觉得他也喜欢她暖和的小手。所以,鸟儿什么也不疑心,当她把他带到笼子那里,把他放进去,关上笼子的门,他大吃一惊,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稍稍过了一会儿,他跳上象牙栖木说:


    “开什么玩笑啊?”


    “不开玩笑。”九月说。“妈妈的几只猫今天晚上要出来觅食,我觉得你在这里更安全。”


    “我不知道王后为什么要养那些猫。”小鸟说,很是生气。


    “哦,你瞧,它们是很特别的猫。”公主说。“它们有蓝眼睛,尾巴有个结,它们是王室的一大特色,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小鸟说。“但你为什么一言不发就把我关进笼子?我不喜欢这种地方。”


    “我要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安全,我一晚上会一刻都睡不着。”


    “好吧,就这一次,我不介意。”小鸟说。“只要早晨你放我出来就行。”


    他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饭,然后开始唱歌。但唱到一半,他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他说。“但今晚我不想唱歌。”


    “好吧。”九月说。“那就睡觉吧。”


    于是,他把头埋在翅膀下面,马上就睡着了。九月也睡了。但是天一破晓,小鸟高声将她唤醒:


    “醒醒,醒醒。”他说。“把笼子的门打开,让我出去。趁地上还有露水,我想好好飞一飞。”


    “你在这里更好。”九月说。“你有一个漂亮的金鸟笼。这是我爸爸的王国里最好的工匠做的,我爸爸很满意,他把工匠的脑袋砍下来了,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做另外一个笼子了。”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小鸟说。


    “我的侍女们会侍候你一天吃三顿饭;从早到晚你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可以唱到自己心满意足为止。”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小鸟说。他试图从笼子的栏杆间钻出来,但他当然出不来,他拍打笼子的门,但他当然开不了。然后,八位公主来看他。她们说九月很聪明,因为她听了她们的劝告。她们说他很快就会习惯笼子,几天后,他就会彻底忘掉自己有过的自由。她们在那儿的时候,小鸟什么也没说,但等她们一走,他又开始叫道:“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别老这么傻了。”九月说。“我把你关进笼子只是因为我很喜欢你。我比你更知道什么对你更好。给我唱一首小曲吧,我会给你一块红糖。”


    但是,小鸟站在笼子的一角,望着外面的蓝天,一个音符也没唱。他一整天都没唱歌。


    “生气有什么好的?”九月说。“你为什么不唱歌,忘掉你的烦恼?”


    “我怎么能唱?”鸟儿答道。“我想看到树木、湖泊和田里绿油油的稻子。”


    “你要是想这样,我带你去散步。”九月说。


    她拎起笼子出去了,她走到栽了一圈柳树的湖畔,她站在一望无际的稻田旁边。


    “我会每天带你出来。”她说。“我爱你,我只想让你开心。”


    “这不一样。”小鸟说。“当你透过笼子的栏杆望出去,稻田、湖泊和柳树完全不一样。”


    于是,她又带他回家,给他吃晚饭。但他什么也不愿意吃。公主对此有些着急,去问她姐姐们的意见。


    “你一定要坚决。”她们说。


    “但他要是不愿吃东西,他会死的。”她答道。


    “那就是他不领情了。”她们说。“他必须明白你只是为了他好。他要是不听话死了,那他活该,你正好摆脱他。”


    九月不觉得这对她有多少好处,但她们是八个对一个,年纪都比她大,所以她一言不发。


    “或许明天他就习惯笼子了。”她说。


    第二天,当她醒来,她高兴地大声道着早安。没有应答。她跳下床,跑到笼子那里。她惊叫一声,因为小鸟闭着眼睛侧躺在笼子里,他看上去好像死了。她打开门,伸手进去把他捧出来。她放心地抽泣了一声,因为她感到他小小的心脏还在跳动。


    “醒醒,醒醒,小鸟。”她说。


    她哭了,眼泪落到小鸟的身上。他睁开眼睛,觉得周围不再有笼子的栏杆。


    “除非我是自由的,不然我唱不了歌,而我要是不能唱歌,我就会死。”他说。


    公主大哭一声。


    “那你就自由吧。”她说。“我把你关在金笼子里,因为我爱你,想让你完全属于我。但我从不知道这会害了你。去吧。飞到湖畔的树林中去吧,飞去绿油油的稻田上空吧。我这么爱你,我要让你随你自己的意思得到快乐。”


    她打开窗户,把小鸟轻轻搁在窗台上。他抖了一下。


    “小鸟啊,你来去自由。”她说。“我决不会再把你关进笼子了。”


    “我会来的,因为我爱你,小公主。”鸟儿说。“我会给你唱我知道的最美的歌。我会飞得远远的,但我总是会回来,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他又抖了一下。“天哪,我好僵硬。”他说。


    然后,他张开翅膀飞上了蓝天。但是小公主哭了,因为把你所爱的人的快乐放在你自己的快乐之上是很困难的,而随着她的小鸟飞出视野,她突然觉得很孤独。她的姐姐们知道了这件事就嘲笑她,说小鸟再也不会回来了。但他总算回来了。他站在九月的肩膀上,吃她手里的东西,给她唱好听的歌,这是他在世界上那些美丽的地方飞来飞去的时候学会的。九月白天晚上都把窗户开着,这样小鸟想来的时候,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可以进到她的房间,而这样做对她也非常好;所以她长得很漂亮。到了适当的年龄,她嫁给了柬埔寨国王,骑着一头白象一路去到他住的城市。但是她的姐姐们从不开着窗户睡觉,所以她们长得很丑,也不讨人喜欢,到了把她们嫁出去的时候,她们被分给国王的那些顾问,连同一磅茶叶和一只暹罗猫。


    三十三


    当我足够强健,一位好心的朋友,他是BAT的经理,带我乘他公司的汽艇去看曼谷特有的运河。看来直到几年前,没有王室批准,任何人不得在陆地建房,房子都建在打进水边泥岸的桩子上,或是建于泊在岸边的浮船上。湄南河宽阔美丽,是该城的交通干线。溯流而上,你到处经过居于沿岸有利位置的寺院;王宫的高墙以及墙后拥挤的华丽建筑;宏伟而崭新的公共楼宇;整洁、老派、尊贵和一片绿色的英国公使馆,然后是那些杂乱的码头。你往下折入一条主要运河,这里可谓曼谷的牛津街,两旁都是船屋,上面是些面河而开的商店,人们坐着舢板来往购物。有些运河很宽,浮船泊在河流中央,因而令商店成为两列或三列。小汽船挤满乘客,是省钱的公共巴士,喷着烟雾快捷上下;就像伦敦坐着好车的有钱佬在雨天把路人溅上一身水,富有的中国佬乘着机动艇随着一道波浪飞驰,令那些独木小舟危险地摇晃。大型驳船满载货物慢吞吞来回划动,这些船堪称运货马车,将货物运到市场,或从批发商那里运给店家。然后还有商贩,就像沿街叫卖的推车小贩,带着他们的鱼肉菜蔬坐着小船到处走动。一位妇人坐在一柄黄色的油纸伞下,轻松而有力地在给小贩们划船。最后是些行人,独自划着舢板来往,专注于某一差使,或者悠闲得像是在逛皮卡迪利大街。看到一位灰白乱发的和蔼老妇灵巧地划着独木舟穿梭河上,有条不紊地到处购物,没有看惯的人会很惊讶。小男孩和小女孩,有时候除了腰间一块破布一丝不挂,就像孩子们跑过马路那样,划着小小的独木舟在汽船和机动船之间穿进穿出,令你奇怪他们怎么没被撞翻。船屋上的人们到处闲躺;男人多数半裸,在给自己或孩子洗澡,到处都有五六个顽童在水里蹦着。


    当你顺着一条运河前行,你看到它岔出几条小溪,宽度只容一条舢板通过,你瞥见绿树以及树木掩映的房屋。它们就像伦敦一条繁忙大街岔出的僻静院落与小巷。运河变窄了,交通减少了,恰如一座大城的大街蜿蜒变成一条郊区公路,现在,偶尔只有一个船屋,像是为街坊提供各式所需的一爿杂货店;然后,两岸的树木变密了,有椰子树和果树,你只是不时发现一间棕色小屋,住着不怕孤单的某位暹罗人。植物愈来愈多,你经过的这条运河,起初是一条繁忙的街道,然后是一条不错的郊区公路,现在成了一条绿荫夹道的乡间小路。


    三十四


    我乘一艘四五百吨的破旧小船离开曼谷。船上兼做餐厅的大堂又黑又脏,有两张窄台,两边摆着一溜转椅。客房在船舱内部,极其肮脏。蟑螂在地上爬来爬去,无论你的性格多么平和,当你去到洗手池洗手,看到一只大蟑螂不慌不忙地走出来,你都会吓一跳。


    我们顺流而下,河面宽阔,河水缓慢,风光明媚,两旁的绿岸点缀着桩木支撑的水边小屋。我们穿越沙洲;蓝色宁静的大海在我眼前展开。看到海,闻到海的气息,我满心欢喜。


    我是一大早上船的,很快发现置身我所遇到的最为古怪的一群人中间。这些人包括两个法国商人,一位比利时上校,一位意大利男高音,一位美国马戏班主和他太太,一位退休的法国官员及其夫人。马戏班主是所谓善于交际的人,根据你的心情,这类人你要么避开要么欢迎,但我正好颇为满意人生,登船一小时前,我们已在一起摇骰子喝酒了,他而且带我看了他的动物。他很是矮胖,身穿白色但不太干净的斯丁格衬衫,显出便便大腹,但是衣领很紧,令你奇怪他怎么没噎着。他有一张刮得干净的红脸,一对快乐的蓝眼睛,一头又短又乱的棕黄色头发。他的后脑勺扣了一顶破旧的遮阳帽。他叫威金斯,生于俄勒冈州波特兰市。东方人看来酷爱马戏,二十年来,从萨依德港到横滨,威金斯先生带着他的动物和旋转木马一直在东方跑来跑去(亚丁,孟买,马德拉斯,加尔各答,仰光,新加坡,槟城,曼谷,西贡,顺化,河内,香港,上海,这些地名在舌头上转得津津有味,令想象充满阳光、奇怪的声音和五彩缤纷的活动)。他过的是一种奇怪的生活,不同寻常,你可能会想,这种生活肯定有机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奇特事情,但奇怪的是,他完全是个平凡的小人物,要是见到他在加州一个二流城镇开了一间修车行或是经营一家三流酒店,你不会感到出奇。实际上,我常常留意到,而且不知为何竟然总是令我吃惊的,乃是一个人的生活不同一般,并不会令他非凡,与此相反,要是一个人非凡,他会从乡村牧师那样单调的生活中创造出不同一般。在这里,我本希望自己可以适当讲讲那位隐者的故事,我是去托利海峡一个岛上见他的,他是遭遇海难的水手,一个人在那儿住了三十年,但是,当你在写一本书,你就被主题的四堵墙所限制,我现在虽然为了离题的乐趣把它写下来,但我最终应为自己的感觉所迫,即书中适合有什么不适合有什么,将之删节。不管怎样,长话短说,尽管跟自然和自己的思想有着长期的密切交流,这人最后就跟呆子一样无趣、麻木和粗俗,而他起初也肯定如此。


    意大利歌手从我们身边经过,威金斯先生告诉我,他是那不勒斯人,要去香港与他的一众人会合,他因为在曼谷得了疟疾而被迫离队。他是个身躯庞大的家伙,很胖,当他猛地坐进椅子,椅子也会吱吱乱响。他摘下遮阳帽,露出一头拳曲油腻的长发,并用戴着戒指的粗短手指理着头发。


    “他不是很合群。”威金斯先生说。“他抽我给他的雪茄,但不愿意喝一杯。他要是不那么古怪我倒不好奇了。这家伙样子很讨厌,不是吗?”


    然后,一个穿白衣服的肥胖小女人牵着一只小猴子来到甲板上。它在她身旁走得一本正经。


    “这是威金斯夫人。”马戏班主说。“那是我们的小儿子。拉把椅子来,威金斯夫人,认识一下这位先生。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他已经请我喝了两杯,他要是还摇不好,就会请你也喝一杯。”


    威金斯夫人一副心不在焉不苟言笑的样子坐了下来,她看着蓝色的大海,令人感到她觉得自己理应来杯柠檬水。


    “哎呀,好热。”她咕哝道,摘下遮阳帽扇着。


    “威金斯夫人觉得热。”她丈夫说。“她热了二十年了。”


    “二十二年半。”威金斯夫人说,依然看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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