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我很奇怪哪个家伙能把它留在这儿。”他说。


    他拿起书,随手翻着,给我大致讲起不幸诗人的种种故事。这些我都不新鲜了。然后,他看到一行他熟悉的诗句,开始念道:


    瞧这枝,这叶,这果,这花


    还瞧这儿,我心叩动只为您。


    念的时候,他的声音变了,眼泪流出来,流下他的脸。


    “哦,妈的,”他叫道。“这叫我哭得像头蠢牛。”


    他扔下书,笑着,一阵抽泣。我倒了一杯威士忌给他,因为让一个人平静或至少能够忍受此刻那种悲痛,没有比酒精更好的东西了。然后,我们玩皮克牌。他一早就上床了,因为他要赶路,拂晓出发,等我起床,他已走了。我再没见到他。


    但是,当我在阳光下骑行,就像纺车旁闲聊的女人那样忙碌快捷,我想起了他。我想,人比书更有趣,但有个缺点,你不能跳读;为了发现精彩一页,你至少得浏览全书。你不能把他们放到书架上,等你想读的时候才拿出来;你必须趁机阅读,就像流通图书馆的一本书,需求如此之大,你必须等到自己这轮,而它在你手里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这时,你可能没心情读,或者匆忙之中,你也许错过了它们要给你的最好的东西。


    现在,平原带着一种庄严的宽广伸展开来。稻田不再是由丛林那里辛苦得来的一小块,而是一大片。单调的日子一天接一天,其中有些东西又令人难忘。在城市的生活中,我们只意识到时日的诸多片段;它们本身没有意义,只是我们处理这样那样事情的时间之一部分;我们开始某一时间,而那时它已在进行,我们继续某一时间,并不顾及它的自然终结。但在这里,时间是完整的,你看着它们从黎明到黄昏庄严展开;每天都像一朵花,像一朵玫瑰,含苞,盛开,没有懊悔而是接受自然进程那般凋谢。而沐浴在阳光下的这一辽阔平原,正是上演这一不断重现的戏剧之恰当场地。诸位明星,就像徘徊于某一重大事件现场的好奇之人,譬如刚刚发生的一次战役或地震,先是一个一个怯生生地出现,然后是一众人,站在裂痕周围,或是找寻过往事件的踪迹。


    路变得又直又平。尽管到处都有深深的车辙和横过道路的泥泞溪流,但是大段路程可以坐车穿越。当你骑着小马沿着山路而行,每天走上十二或十五英里固然很好,但是,当路又宽又平,这种旅行方式就很考验你的耐性了。我上路已经六个星期。似乎永无止境。然后,突然,我发现自己身在热带。我想,一点一点,就像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子,景色一直在变,但它变得很慢,我几乎察觉不到。一天中午,我骑马来到一个村子,就像遇到一位出乎意料的朋友,我感到了浓烈绚丽的南国气息,我高兴得猛吸一口气。浓厚的色彩,脸颊触到的热气,令人目眩然而奇怪遮掩起来的光线,人们不一样的步伐,他们懒洋洋的姿态,寂静,庄重,灰尘——这都是真的,我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村里的道路两旁种着罗望子树,它们有如托马斯·布朗爵士的文句,华丽、庄严而镇定。院子里栽着大蕉,堂皇而蓬乱,变叶木炫耀着它那厚重的阴郁色调。一头乱发的椰子树,就像又高又瘦的老人突然从睡眠中起身。寺院有一小片槟榔林,很高很细,有着一组警句憔悴的精确以及不加修饰、准确无误而且聪明睿智的直截了当。这就是南国。


    我们现在得尽早走完每日行程,东方悄悄现出第一道灰白光亮,我们就出发了。太阳升起来了,照在背上很是温暖,但一会儿就变得猛烈,到了十点,它就令人受不了。对我来说,似乎从太初开始,我就一直沿着这条宽阔的白色道路骑行,而它还在我的前方无限伸延。然后,我们来到一个漂亮的村子,村公所的所长是位整洁的暹罗人,笑容满面,很有礼貌,请我到他宽敞的家里安顿;当他带我去到他的院子,我看到棕榈树下洒满斑驳阳光等着我的,是一辆坚实耐用且不招摇的红色福特车。我的旅行结束了。它不事张扬,静静结束,有如一出结尾平淡的戏剧;翌日拂晓,凉意飕飕,我把骡子与小马留给丘卓,我出发了。碎石路还在铺,无路可行的地方,福特车就走牛车道;我们到处溅过浅流。我东摇西晃,前仆后撞;可它依然是条路,一条汽车路,我以每小时八英里的速度飞跑。这是那条路上有史以来行驶的第一辆车,田里的农民惊奇地看着我们。我很想知道他们是否有人想到,他们从中看到了一种新生活的象征。它标志着他们自古以来的一种生活之结束。它预示着他们的风俗习惯将有一番革命。它是气喘吁吁来到他们中间的变化,带着一个略为扁平的轮胎,但却吹起蔑视一切的号角:变革。


    将近日落,我们抵达火车站。站上有家漆得鲜艳的新客栈,几乎可以叫做酒店。有间浴室,带个浴缸,你可躺进去,阳台有躺椅,你可懒洋洋靠在上面。这就是文明。


    二十七


    我距曼谷不超过四十八小时的火车旅程,但去那儿之前,我想看看暹罗的故都罗富里和阿尤达。在这些东方国度,城市兴建起来,臻于大观,然后又被摧毁,在某种意义上,必然要令很多世纪以来习惯了相对稳定的西方旅行者满怀某种疑惑。一位国王,迫于战争危险或只是为了满足一时兴致,就会迁都并兴建一座新城,修筑与装饰华丽的宫殿和庙宇;过了几代,当政者又因别的危险或别的兴致而他迁,旧城被离弃,一片荒芜侵占了这么多昙花一现的壮丽。远离人烟的丛林中,你到处可以发现树木丛生的寺庙废墟,还有潮湿的草木间那些破碎的神像与精美的浮雕,作为这里曾是一座繁荣之城的唯一迹象,而你会遇到贫穷的村庄,这就是一个富强王国的首都留下的一切。它令人郁闷思及世事沧桑。


    罗富里现在只有一条弯曲窄街,是些中式房子,靠着一条河岸而建;但是,大城遗迹到处都是,朽败的庙堂,坍塌的佛塔,到处一截截华丽雕刻的碎片,庙里有破碎的佛像,院内则是头与四肢的残片。石膏是灰色的,仿佛被伦敦的雾玷污了,它从砖上剥落,让你想起得了恶心疾病的老人。这些废墟并无典雅的线条,门窗上面的装饰破旧而俗丽,镀金与箔片都被时光剥蚀。


    但是,我来罗富里主要是为了看看康斯坦丁·福肯留下的大屋,在我看来,此人可谓在东方建功立业的冒险家之中最为出色的一位。他是瑟法罗尼一位客栈老板的儿子,坐上一艘英国船跑到海上,历经艰险,他到了暹罗,升任国王的首辅。当时,世间盛传他大权在握、显赫富有。耶稣会的奥尔良神父有本小书讲到他,但那是教化之作,对康斯坦丁遗孀经受的苦难着墨太多,即当他死后,面对一位无礼的暹罗王子,她致力守节。她值得赞美的努力,得到她那圣洁的祖母支持,她八十八岁,信仰不失热诚鲜活,不断跟她说起著名的日本殉教者,而她有幸为这些人的后裔。我的孩子。她对她说。做殉教者是多么光荣啊!你在这方面很有利,殉教看来是你家的一个传家宝:你要是有这么多理由想做殉教者,你就应该全力以赴!


    令人满意的是,为这些忠告所鼓舞,为耶稣会神父不断的劝诫所激励,这位遗孀顶住了一切诱惑,不做关在近乎王室后宫里的一位珠光宝气的囚犯,而是从一而终,在一位无甚影响的绅士家里洗盘子。


    奥尔良神父对福肯的经历本应讲得更详尽些。他由卑位攀到如此顶峰的变迁,的确值得免于湮没。他自认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一位致力于国王利益的正直臣子;但是,奥尔良神父讲到推翻国王与王朝并将这位希腊人交给愤怒的暹罗爱国者之革命,读来却仿佛将史实做了似乎必需的某种安排,以让大王和各位高官免于责难。一层得体的面纱罩在这位倒台的宠臣所受的苦难之上,但他死在刽子手的手下却是大有教益。读来尽管枯燥,你还是感受到一位有权有势、卓越不凡的人物。康斯坦丁·福肯寡廉鲜耻,残酷无情,贪得无厌,背信弃义,野心勃勃;但他了不起。读他的故事,就像读普鲁塔克的一部传记。


    但是,他建造的大屋只留下一圈高高的砖墙,三四间没有屋顶的房子,坍塌的墙壁,洞开的门窗。它们依稀还有路易十四朝代建筑的高贵。这是一处难看的废墟,只令你想起一组草草建成并毁于大火的别墅。


    我回到河边。河很窄,很浑,在高高的两岸之间很深,对岸是浓密的竹林,竹林后面红日正在落山。人们在洗晚浴;父母在给孩子洗澡,洗完澡的僧人在漂洗黄色的僧袍。这是令人愉快的景象,这要多谢那些破烂废墟激起的敏感与茫然。


    我没有给死人穿衣令其还魂的想象力,也没有对同一事物再三感动的能力。我知道有些人每年要读一遍《利己主义者》,还有人去巴黎,从来不会不看一眼马奈的《奥林匹亚》。我一旦从一件艺术品那里得到特有的兴奋,我就与之脱离关系了,直到多年以后,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还可以从《利己主义者》里面读到一本我从未读过的书,从马奈的《奥林匹亚》里面看到罗浮宫刚刚挂出的一幅画。我有一种感觉,阿尤达给我的不会多过罗富里,所以我决定忽略它。而且,我喜欢安逸。我在客栈之间奔波得够久了,渴望一间东方酒店适度的舒适。我有点腻了罐头肠和罐头梨。自从离开东枝,我既没收到一封信也没读过一份报,我愉快地想到,曼谷肯定有个大包裹在等着我。


    我决定直接去那儿,不在途中逗留。火车悠然穿过开阔的乡野,远处青山起伏。铁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但也有很多树木,所以风景颇为宜人。各种长势的稻子都有,从小块田地的青苗,到阳光下变黄的将熟稻穗。到处有人收割,有时候,你看到三四个农民排成一列背着大捆大捆的稻子。我想再也没有什么人类主食需要如此劳力,先是栽种,然后又为食用做准备。铁路一旁的河里,成群水牛翻腾不已,看管水牛的是个小男孩,或是一位头顶大帽、肤色古铜的矮个男人。小群的禾雀飞得又白又亮,有时则是脖子细长的苍鹭。铁路一旁的车站总有一堆闲人,他们的帕朗要么鲜黄要么深红要么翠绿,在灰尘与阳光下五彩斑斓。


    车到阿尤达。我安于看看火车站来满足自己对这古城的好奇(毕竟,要是一位科学家可以凭借股骨再现一种史前动物,一位作家为什么不能从一个火车站得到他想要的那些感受呢?宾夕法尼亚车站具备纽约所有的神秘,维多利亚车站则有伦敦巨大的阴郁和疲惫),我目光漠然将头伸出车窗。但是,一个后生跳过来迅速打开车门,令我差点摔到月台上。他头戴一顶小小的圆形遮阳帽,身穿白色的斜纹卡其外套,一条黑色的丝绸帕朗弄成马裤的样子,脚上是黑丝袜和漆皮便鞋。他的英语讲得流利。他说他奉命来接我,会带我去看阿尤达要看的一切;栈桥有艘汽艇等着,要带我去河上到处看看;他已安排了一辆马车;而客栈早上已经清扫干净了;他最后说:


    “一切都好。”


    他一口闪亮的大白牙对着我微笑。这后生黄脸光滑如一只簇新盘子,颧骨高耸,眼睛黑亮。我于是不忍告诉他我不会在阿尤达逗留,而他的确也没给我时间,就叫来搬运夫把我的行李搬下车去。


    他很尽责。他令我无所遗漏。我们从车站沿着一条罗望子树遮荫的宽街步行,街道两旁是些中国商铺,阳光明媚,途人构成一幅幅迷人的小风景,所以我本想在此逛逛;但我的导游告诉我,这里没什么好看,你得去曼谷逛商店,那儿有你在欧洲可以买到的所有东西;他柔中带着果决,领我去到栈桥。我们上了汽艇。河很宽,水很黄。一路都是卖东西的船屋,泥泞的岸上,桩木支撑的房子坐落在果树之中。我的导游带我去到岸边一个围墙圈住的地方,那里曾是一座皇宫,现在只是废墟,从前可能做过谒见室的房间里,有一张御床和一把御椅,还有一些木雕残片。他让我看数不清的佛陀头像,有铜像,也有石像,它们来自罗富里,或是阿尤达众多寺院的出土之物。我们顺着一条路走了一会儿,一辆小马车和一匹倔强的小马在那里等着我们。安排得真好!我们沿着一条惬意的林荫路驱车两三英里,道路两旁座座农舍,每家门外有个纸糊小塔,塔上插了很多小白旗,目的是让这家人不得霍乱。我们来到一个大公园,有着绿色的空地,是个野餐的好去处,这里是一所宫殿和几个大庙的遗址,有很多废弃的佛塔,其中一座庙内,有尊铜制的巨佛坐像,它舍弃一切,孤单寂寞,却又漠然处之。到处都有孩童在树下玩耍。暹罗小男孩眼睛大,头发鬈,样子调皮,非常可爱。我的导游顺带指给我看开着淡紫色花的一种灌木。他告诉我,当你看到它,就可确信没有老虎。


    “你们英国没老虎。”他笑道,不过,我觉得他并非没有傲气。


    我语带谦逊反驳道:


    “不,我们在那挤迫的小岛过着安宁的生活。我们遭遇的危险,充其量是一个鲁莽的醉酒司机,或是一位被人奚落的泼妇。”


    回到河上,我衷心感谢暹罗后生带我看了这么些有趣的东西,并说我现在想去客栈,他一听,闪亮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他尖起嗓子告诉我,他要带我看的东西我还没看到一半。我调皮地看着他,嘟哝道:够了就是绰绰有余。他听了大笑,显然带着一种奉承,相信我是刚刚发明了这一隽语,但又看出够了纯是一句客套,令我不知所措。我让他带我去另一个荒寺,一片零乱荒芜的景象,我不耐烦地扫了一眼另一尊巨佛。一尊又是一尊。终于,我们来到一处还有香火的寺庙。我松了口气。这好比离开一间没有家具、一团空寂的招租房,来到闹热的街上。栈桥那里有乘着舢板的女人们售卖金叶、纸品和燃香。往寺庙的道路两旁是些小桌子,摆着同样的器皿、糖果还有糕饼,小贩在忙着生意。庙堂不是很大,一尊佛陀巨像几乎塞满,当你迈上台阶望进门去(阳光依然令你眼花缭乱),隐约辨出幽黯之中耸现的那尊镀金巨像,真是令人生畏。佛陀前面是两位弟子的高像,祭台满是点燃的香火。一张柚木大床放在一个角落,上面坐了两位僧人,在抽粗粗的暹罗香烟,喝茶,嚼槟榔;他们似乎并不留意殿内之人;有些善男信女和小孩为了积功德,正将金叶贴在佛陀所坐的巨形莲花座上。一个瘦削的中年女人,有张机灵的瘦脸,跪在地上念念有辞,正在用她扔到地上的几颗大木珠算命,而木珠落地是凹面还是平面,她的问题就有解答。有位老人带了五六个家人前来,中年女人刚一算完,他就抓过木珠,行过一番既定仪式,他把木珠扔到地上,全家人焦急地看着。完了之后,他点燃一支香烟,跪着的其他人站了起来,但究竟好命还是坏命,从那些漠然的面孔之上,你根本看不出来。


    现在,我的导游终于带我去到为我清扫干净的客栈。那是一个船屋,有条面对河流的窄廊,一间深色木头的长客厅,一个卧房,两侧是浴室。我很喜欢这里的样子。暹罗后生请我饭后去他家,说是要叫他的朋友来,但我告诉他我累了,说了很多客气话,他走了。快黄昏了,我终于一个人,坐在走廊观望河上的交通。小贩们轻松地划着舢板而行,船上坛坛罐罐,有卖的蔬菜或用小炉煮的食物。农民们载着一船大米经过,或是一位满脸皱纹头发灰白的老妇,漫不经心划着一叶独木小舟,仿佛她在沿街步行。客栈位于一个河湾,它停泊的河岸在此急转;岸上满是芒果树、棕榈树和槟榔树。太阳落山了,红红的天空衬出树木的轮廓:有着蓬乱树冠的槟榔树看似一柄破掸帚,但是到了晚上,在蓝宝石的夜空映衬下,它却有着一幅波斯细密画的特征。伴随最后一抹日光,一群白鹭,像是无端掠过心头的散漫思绪,纷纷飞至宁静的河面。黑夜降临,起初,远在对岸的船屋灯火通明,但是灯火相继熄灭,只有水中零星倒映的微微红光。星星一颗一颗现身,天空一片闪耀。河上的交通停歇了,间或只闻一支船桨的轻溅,那是有人在归家途中悄悄经过。夜里醒来,船屋有些摇晃,我感到一丝微弱的摆动,并且听到一阵汩汩的水声,就像一首东方乐曲的幽魂正在穿越时间而非空间。为了这一美妙的安宁,为了这一醇厚的寂静,那些观光统统值得忍受。


    二十八


    几小时后,我到了曼谷。


    审视东方这些人口稠密的现代都市,不可能没有某种不快。它们都一样,笔直的街道,拱廊,电车道,灰尘,耀眼的阳光,到处中国人,密集的交通,永无休止的喧嚣。它们没有历史没有传统。画家不画它们。用思古幽情来美化断垣残壁的诗人,也不赋予它们本身没有的忧郁之美。它们自己过活,没有交往,就像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它们硬邦邦光闪闪,就跟歌舞喜剧的一幅幕布那样虚幻。它们什么也没给你。但是当你离开它们,你觉得自己错过了有些东西,你不禁以为它们对你隐瞒了某个秘密。你虽然有点无聊,还是渴望回想它们;你确信,你要是待久一点或是换个情形,它们终究会给你有些你能吸收的东西。因为,把一件礼物送给不能伸手来接的人没有用。但你要是回去,这个秘密依然令你困惑,你问自己,说到底,它们唯一的秘密,是否就是笼罩着它们的东方魅惑。因为它们叫做仰光、曼谷或西贡,因为它们位于伊洛瓦底江、湄南河或湄公河,那些浑浊的大河,它们似乎有着古老与传说中的东方令富于想象的西方着迷的魔力。一百个旅行者可以从中寻求一个问题的答案,这个问题他们说不出来,却又折磨着他们,结果只有失望,而另一百个旅行者还会继续追问。谁能如此描绘一座城市,像是要给它描出一幅意义重大的图画?对于住在其间的每一个人,它是迥然相异的地方。没人可以说出它究竟是什么。也无关紧要。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是它对我有何意义;当放债人说,你可拥有罗马,就他来说,他说了关于这座不朽之城要说的一切。曼谷。我把我的印象放在桌上,就像一位园丁放下他剪的一大堆鲜花,留给你来整理,我问自己,我能从中拼出何种花样。因为,我的印象如同一条长长的饰带,一幅模糊的挂毯,我的职责就是从中发现一种雅致同时也很动人的装饰。但是给我的素材却是灰尘、酷暑、嘈杂、白色以及更多的灰尘。新马路是城中要道,全长五英里,两旁为又矮又脏的房屋,还有商店,卖的东西多半欧洲货与日本货,陈旧而邋遢。一辆有轨电车塞满乘客,悠然驶过整条街道,车掌的喇叭按个不停。马车和人力车铃声阵阵,来来往往,汽车鸣着高音喇叭。人行道上都是人,行人踩的木屐咔嗒个没完。他们橐橐走着,声音就像丛林中的蝉鸣持续而单调。这里有暹罗人。暹罗人长得不好看,头发短硬,穿着帕朗,即把一幅宽布折成一条宽松舒适的马裤,但他们年纪一长则与众不同;他们不是长胖,而是变瘦甚至憔悴,不是秃顶,而是头发灰白,他们饱经风霜皱纹密布的黄脸上,一对黑眼炯然凝视;他们走路很好看,身子笔挺,但不像多数欧洲人那样从膝盖打伸,而是从臀部挺直。这里有中国人,穿长至脚踝的黑、白、蓝裤,数也数不清。这里有阿拉伯人,高个子,浓胡须,戴白帽,样子就跟鹰一样;他们走得不慌不忙,从那放肆的目光,你看得出他们对受其剥削的种族之蔑视,对一己精明的自豪。这里有缠头巾的印度人,黑皮肤,有着雅利安血统纯净敏感的容貌;如同在印度之外的东方各地,他们似乎有意格格不入,小心翼翼穿过人群,仿佛他们走的是一条偏僻的丛林小道;所有那些莫测高深的面孔,要数他们的脸最为费解。太阳照得热辣,路是白的,房子是白的,天是白的,除了灰尘和酷暑的颜色,什么色彩也没有。


    但你要是离开大路,就会发现自己置身纵横交错的小街,幽黯,荫凉,肮脏,还有铺着卵石的曲折小巷。朝街而开、招牌艳丽的无数商铺里,勤力的中国人忙于一座东方都市的种种营生。这里有药房、棺材铺、钱庄和茶楼。沿着街道,负重的苦力喊着粗嗄的中国话飞快地蹦跳,小贩挑着食担售卖热气腾腾、你忙得不及在家吃的饭菜。你仿佛身在广州。中国人在这里过着独处的生活,对于暹罗统治者致力将这座奇怪、单调与混乱之城变为西式都城,他们漠不关心。统治者的用心体现在宽阔的大道,灰扑扑的笔直马路,有时候顺着一条运河而开,并用这些将一堆破烂街道围住。它们美观、宽敞而堂皇,并有树木遮荫,是一位雄心勃勃的国王设计的一座大城之精心装饰;但是它们并不真实。它们有些做作,所以,你觉得它们更适合王室庆典而非日常使用。这些路没人走。它们像是等候典礼与游行。它们就像一位倒台君主的园囿中那些荒芜的林荫路。


    二十九


    曼谷看来有三百九十所寺院。一所寺院就是一组用作佛寺的建筑,它由一道墙围住,常常筑有式样迷人的雉堞,就像一座围城。每所建筑都有它的用途。主要建筑叫做柏提;它是一间高大的厅堂,通常有个中殿和两条走廊,佛陀在此立于镀金座上。还有一所建筑与柏提非常相似,叫做维哈腊,用于宗教节日、典礼和平民集会,与柏提有别的是,它没用神圣的石块围住。柏提,有时包括维哈腊,由一圈回廊环绕。然后还有庇护所、图书馆、钟楼和僧房。在主要建筑的周围,依照顺序是些大小佛塔(它们也有名字,叫做帕邦与帕斋滴);有的安放王室成员或虔信者的骨灰(甚至可能是王室成员兼虔信者的骨灰),有的只是装饰,仅为那些筑塔的人积功德。


    但是,我不能期望靠着这份资料(我是在一本论述暹罗建筑的书中找到的)给出我的印象来,即看到这些不可思议的建筑时,向我袭来的近乎目瞪口呆的惊奇。它们跟世间任何东西都不一样,所以你大吃一惊,难以把它们放进你所熟悉的事物体系。想到这个阴郁的世间竟有如此奇异之物,你开怀大笑。它们很华丽;它们闪着金光与石灰的白光,但又并不俗艳;在那明快的天空下,在那耀眼的阳光下,它们毫不退让,公然蔑视自然的光华,并以人类的智巧和顽皮的果敢为之添彩。从古高棉的建筑把它们逐步发展而来的那些能工巧匠,敢于将自己的幻想臻于极致;我猜艺术对他们没有多少意义,他们希望表现一个符号;他们不知道缄默,他们不在乎好品味;他们若是获得艺术成就,就像人获得幸福,并非追求得来,而是靠着一心从事每天所要求的无论什么工作。我不知道他们实际上获得了艺术成就;我不知道这些暹罗寺院有着他们所说的矜持、超然与非常优雅之美;我所知道的,是它们很奇特很鲜艳很古怪,它们的线条很突出,有如学童的几何书中一个命题的线条,它们的色彩很张扬很粗野,就像露天集市的菜贩摊上蔬菜的颜色,而且,如同七条路线相会之处,它们开放道路,为想象提供多种随意以及意外之旅。


    王室的寺院并非一座,而是寺院之城;它是一堆五光十色的殿堂与佛塔,有的荒废了,有的外观簇新;有的建筑虽然有些老旧,但色彩艳丽,好像精灵菜园中的魔怪蔬菜;有些砖砌的房子镶有奇异的砖花,其中三朵很大,但多为小花,它们排成一行行,看似神仙国乡村集市射击场的奖品。这好比尤弗绮丝的一页文字,那种对冗长词汇的喜好,发明了这么多洪亮、荒诞与浮夸的辞藻,令你笑得要死。这是一座你出不去的迷宫。屋顶与屋顶相叠,而在暹罗建筑中,屋顶是其首要的荣耀。它们排为三层,最上一层倾斜而下,下面两层的斜度依次减低。它们铺着琉璃瓦,红黄绿悦人眼目。三角墙上框有圣蛇那嘎,蛇头位于下方屋檐,起伏的蛇身攀上屋顶的斜面到达顶角;三角墙上饰有因陀罗骑象或毗瑟拏乘鸟的木质浮雕;这是因为佛教寺院并不惧怕为其他信仰的神祇提供栖所。楣梁和门柱的镀金与玻璃镶嵌画,门窗的黑色与金色髹漆,一切都富丽得惊人。


    它很大,它很挤,它令人眼花缭乱喘不过气,它很空,它死气沉沉;你漫步其间,有些郁闷,因为对你来说,它最终毫无意义,它逼你“哦”然惊讶,但绝非“啊”声动情;它没意义;它是一则填字游戏中一堆古怪、陈旧与多音节的词汇。在你闲逛之时,你上前打量一道高栏,见到一座假山庭园,你进到里面松了一口气。它有一条小小的人工水流,零星架着几座乡村小桥;它像是中国画里古代贤人隐居的山野,水边的假山上有石雕的猴子、野猫和矮小人儿。那里有一株木兰,一棵中国柳树,还有叶子肥大与光亮的灌木。这是一个惬意奇妙的休憩之地,在舒适与安宁之中,一位东方国王正好可以沉思园中事物的无常。


    但是还有一座寺院名叫苏冉,予你印象却非如此杂乱。它很干净,打扫得不错,没人,很安静,而空间与寂静把它装点得不同一般。回廊到处都是靠得很密的镀金坐佛,当夜幕降临,这里只剩它们潜心冥想,它们显得神秘莫测,有些不祥。院内到处生着灌木,还有粗矮虬曲的树木。群鸦乱飞,聒噪不已。两重台上柏提高耸,粉墙为雨水玷污为烈日烘烤而黄迹斑斑。那些四角凹槽的方柱略微内倾,柱头生出奇花,就像魔怪花园的花朵。它们的效果有如镶着金银、宝石与翡翠的奇妙饰品。三角墙上的雕刻精细繁复,低垂如岩穴中的铁线蕨,攀爬的圣蛇就像中国画里的海浪。每端三个高高的木门,雕刻与镀金繁重呆笨,高处紧闭的窗户带有百叶窗板,褪色的镀金隐隐闪光。入夜,当晴空转为粉红,那个屋顶,那个带着飞檐的高高斜顶现出各种乳光,你再也不能相信这是人工筑造,因为它好像是由一时冲动、诸多记忆和痴心妄想建造。寂静与孤独似乎就要成形并在你的眼前现身。而这时,寺院很高很细,有一种惊人的优雅。但是,唉,它的精神意义却跟你擦肩而过。


    三十


    在我看来,这类光景,我在此间路过的那些简陋小庙更为多见。它们的木墙与茅顶,它们矮小俗气的塑像,有种寻常却又简素的况味,似乎切合乔达摩宣扬的朴实严谨之教。我想,与其说它是城市之教,不如说它是乡村之教,它的周围总是有着野生无花果树的绿荫,而佛陀就在树下悟道。传说他是一位国王的儿子,所以,当他弃世,他可能放弃了荣华富贵;但实际上,他不过是一个富裕乡绅家庭的子弟,而当他弃世,我猜他放弃的只是许多水牛和一些稻田。他的生活,就跟我在掸邦路过的所有村落的村长一样简朴。他所在的那个社会热衷玄谈,但他并不喜欢玄学,狡猾的印度教圣者逼他辩论时,他渐渐有些不耐烦。他不愿臆测宇宙的起源、意义和目的。他说:“七尺之躯,必有一死,然而中有神智,此诚为宇宙及其缘起与消逝。”他的信徒为婆罗门博士所迫而谈玄自辩,终于把他们的信仰阐发为一套满足智者渴望的理论,但是,就像所有的宗教创立者,乔达摩实则只有一事可言:困乏负重之人,汝等且来我处,我予你安宁。


    世人所见的多数神明都有些疯狂地要人笃信,并以可怕的惩罚威胁那些(无论他们如何乐意)信不了的人。他们对妨碍自己派出大礼的那些人之猛烈抨击有些可怜。他们似乎真心以为,正是他人的信仰令他们具有神力(仿佛他们的神性根基不稳,在某种程度上,每一位信徒都是一块用来支撑的石头),而只有他们成为神,他们渴望传达的信息才有效力。只有人信他们,他们才能变成神。但是,乔达摩只是提出内科医生的要求,即你该让他试一试,用结果来评判他。他更像全力以赴的艺术家,因为创造艺术就是他的职责,并对他的礼物作出如此这般的修改,就像他不信灵魂必须表示的那样。因为众所周知,佛陀的教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没有灵魂或自我这样的东西。每个人都是各种特性、物质与精神的积聚;没有变化就没有积聚,没有消逝就没有变化。无论什么东西,有始也有终。这一想法令人愉快,就像阳光照耀的凛冽冬晨,你脚步轻快走在横越唐斯的路上。因果(我斗胆提醒读者)这一理论,即一个人今生的行为决定他来世的命运。死亡的时候,受到求生欲望的影响,各种特性的短暂积聚,亦即一个人,重新聚合形成另一短暂积聚。人只是一系列因果的当前与短暂一环。因果定律认定每一行为必有结果。它是对世间之恶的唯一解释,不会令人心生嗔怒。


    我先前已知会好心的读者,我习惯读几页哲学书来开始新的一天。就像晨浴有益身体,这一习惯有益心灵。我虽然没有自如穿梭抽象概念之间的那份才智,而且经常完全不明白自己读过的东西(这倒不会令我太过分心,因为我发现专业学者也时常抱怨不能彼此相通),但我还是继续读,有时候,我会遇到一段我觉得特别有意义的文字。我不时受到一句妙语的启发,因为过去的哲学家写得常常不是一般的好,而且,因为一位哲学家最终只是以他的成见、个人的希望和癖好来描绘自己,他们多半是些性格强健的人,我常常有结识一位奇人的快乐。我就这样随意读了世上多数伟大哲学家的著作,试着到处学点东西,或是就摸索穿行于迷宫般的人生丛林中,必定困扰每一个人的问题有所领悟:我最有兴趣的,是他们如何处理恶这一难题。我得到的启发并不大。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人只不过告诉你,恶终将被认为是善,而受苦的我们必须以同等之心接受自己的苦痛。困惑之中,我读了神学家的有关论说。毕竟,罪恶是他们的范畴,就他们而言,这个问题很简单:上帝若是仁慈与全能,那他为什么容许恶?他们的答案很多,令人困惑;它们既不能让心也不能令意信服,对我来说——我谦卑地谈及这些事情,因为我一无所知,而且,凡人虽然肯定会问,但答案或许只有专家才能明白——我不能接受它们。


    眼下,我带到路上读的一本书正好是布拉德利的《表象与实在》。我以前读过,但发觉很难,想再读,可因为这本书很笨重,我扯开装订,把它分为几个部分,这样当我读够了,骑上小马离开过夜的平房,就可方便地放进衣袋。这书读来有益,虽然它几乎说服不了你,但常常很尖刻,作者有着令人愉快的讽刺才能。他从不装腔作势。他以轻松笔触处理抽象问题。但是,它就像展览会上那些立体派房屋之一,虽然明亮整齐通风,可是线条太严整,陈设太简朴,你不能设想自己炉火旁烘着脚趾手握一本闲书躺卧安乐椅中。但是,当我偶然读到他对罪恶问题的论述,我发觉自己就像教宗见到一位年轻女子匀称的小腿那样,真的觉得震惊。他说,绝对是完美的,恶只是一个表象,必然有益于整体的完美。过错促成了更为强大的生命力。恶在更高的一端扮演了一个角色,在这个意义上,它无意中也是好的。绝对令所有不和变得丰富。不知为什么,我回想起大战初期的一个场景。那是十月,我们的感受还未迟钝。一个阴冷之夜。有场参与者以为的战役,实则无关紧要、报纸鲜有提及的小冲突,死伤大约千人。伤者躺在一间乡村教堂地面的稻草上,只有祭坛的蜡烛照明。德国人在进攻,必须尽快疏散伤员。熄了灯的救护车整夜来来往往,伤员喊着要求把他们带走,有的正抬上担架就死了,被扔进门外的尸堆,他们脏兮兮血淋淋,教堂散发出人体的血腥味与恶臭。有个小子伤得实在不堪,不值得把他弄走,而当他躺在那儿,看着自己两旁的人被带走,他尖声叫道:我不想死。我太年轻。我不想死。他不停叫着他不想死,一直叫到他死。这当然不是争论。它不过小事一桩,唯一重要的,是我亲眼目睹,数天之后,我耳朵里还回响着那绝望的叫喊;但是,一位比我了不起的人,一位哲学家,而且竟然还是一位数学家,他说心有原因而意不知(处于这些混杂的事情之中,我还是使用佛教用语吧),而对我来说,这一场景足以驳斥这位玄学家不切实际的理论。但是,落到我身上的恶,若是我从前所为的结果,我内心可以接受(这个“我”不是我死去的灵魂,而是我前世所为的结果),而且,如果恶只是那些受苦的人曾经犯下的罪之结果,我就会安于周遭所见的这些恶:死去的年轻人,(最痛苦的是)在剧痛中生下他们的母亲之悲伤,贫穷,疾病,落空的希望。这是一个既不令人心生嗔怒也不令人意生嗔怒的解释;我只能从中挑出一个毛病:它让人难以置信。


    三十一


    酒店面河。我的房间是长列客房之一,很黑,两边都有阳台;微风吹过,但很气闷。餐厅很大很暗,为了凉爽的缘故,窗户都关上了。侍者是些沉默的中国人。不知为什么,淡而无味的东方食物令我恶心。曼谷热得受不了。寺院的艳丽令我难受与头疼,它们奇异的装饰让我不适。一切看上去都太亮,街上的人群令我疲倦,不停的喧嚣让我的神经受不了。我感觉很不舒服,但我说不准是身体还是精神有问题(我很怀疑艺术家的感受,我常常服用一小片肝丸来消除一系列强烈而阴郁的念头),为了息事宁人,我量了一下体温。一百零五度,我吓了一跳。我不敢相信,又量了一遍;还是一百零五度。内心再怎么苦恼,也惹不出这样的毛病。我上床躺下,叫人请医生来。他告诉我可能得了疟疾,抽了点血去化验;然后他返来说,毫无疑问,并给了我奎宁。我随后想起,我的暹罗下行之旅快要结束时,那位驿站的站长坚持要我住他家。他给我他最好的卧房,并且非常希望我睡他那张从曼谷远道而来、漆得光亮的欧式松木大床,而我不好说他那张床没蚊帐,我宁愿睡自己带蚊帐的小行军床。疟蚊抓住了这一千载难逢的时机。


    疟疾显然发作得厉害,因为有几天,奎宁对我并无效用,就像疟疾患者通常所见,我的体温升得很高,用湿被单和冰袋都降不下来。我躺在那儿,气喘吁吁,无法入睡,脑子里满是怪异的佛塔,镀金大佛向我压来。那些带阳台的木头房间令所有声音都可怕地被我听见。一天早晨,我听到酒店的女经理,一位和蔼却又精明的女人,用她带喉音的德国腔对医生说:“我不能让他死在这儿,你知道的。你必须带他去医院。”医生答道:“好的。但还要等一两天。”“好吧,别太久了。”她说。


    然后,转机来了。我大汗淋漓,床上很快湿透了,仿佛我在床上洗了个澡,康宁降临了。我可以自由呼吸了。我的头再也不疼。后来,当他们把我抬上一张躺椅,我从痛苦之中解脱出来,我觉得格外高兴。我的脑子似乎极为清醒。我就像初生的婴儿那样虚弱,有几天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躺在酒店后面的露台看河。汽艇忙碌往返。舢板数不胜数。大型汽船和海船溯河而上,颇有一个繁忙港口的气氛;你要是热衷旅行,看到最小、最破、最脏的不定期远洋货船,你不可能没有一阵颤栗和登船去到某一未知港口的渴望。清晨,暑热来临之前,这里一片明快;将近日暮,又是多姿多彩,充满即将来临的黑夜之影,显得有些不祥。我看着汽船缓缓上行,哗啦啦将锚链抛下,我看着三桅船静悄悄顺流而下。


    忘了是什么原因,我没能看王宫,但我不后悔,因为这样我就保留了一丝神秘,在所有的感受之中,这一感受你是最少能在曼谷找到的。它由一道长长的白墙围住,筑着奇怪的雉堞,样子就像一排莲芽。一道道门相隔一段距离而开,门口站着的卫兵身穿古怪的拿破仑式服装,他们一副如演歌剧的可爱样子,让你觉得他们随时都会引吭高歌。夜晚将临,白墙粉红剔透,然后,在它上方,暮色用其温柔的魅惑裹住了围墙的艳丽,一团杂乱之中,你看到王宫和寺院多姿多彩的屋顶,还有座座佛塔光彩熠熠的塔尖。你猜想有着装饰精美的宫门之宽敞庭院,在那里面,朝臣穿着素朴却又高贵的衣裳,正在致力机密事宜;你想象排列着修剪整齐的树木之道路,阴森宏伟的庙宇,镶金嵌玉的王廷,暗香浮动、幽黯凉爽的宫室,里面随意堆满传说中的东方宝物。


    因为除了看河与坐在椅子上养病之外无事可做,我编了一则童话。以下就是。


    三十二


    起初,暹罗国王有两个女儿,他叫她们日和夜。然后,他又有了两个女儿,所以他把头两个女儿的名字改了,将四个女儿按季节称为春夏秋冬。可是,他后来又有了三个女儿,他再给她们改名,用一个星期的天数来称呼七个女儿。但是,当他的第八个女儿出生,他不知道怎么办了,直到他突然想到一年的月份。王后说,只有十二个啊,得记这么多新名字她会糊涂的,但国王是个有条不紊的人,当他拿定主意,即使再怎么努力他也决不改变。他为所有的女儿改名,唤她们为一月、二月、三月(不过,当然是用暹罗话了)直到最小的一个唤做八月,而下一个就叫九月。


    “只剩下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了。”王后说。“这些叫完了,我们就得全部重来一遍。”


    “不会的。”国王说。“因为我觉得十二个女儿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足够了,等可爱的十二月生下来,我就不得不砍下你的脑袋。”


    他一边说,一边哭得很伤心,因为他太喜爱王后了。当然,这让王后很不安,因为她知道,要是国王不得不砍下她的头,他会非常痛苦。而对她来说,这也很不好。但是真巧,他们两个人都不需要担心了,因为九月是他们所生的最后一个女儿。在那之后,王后只生儿子,他们的名字依照字母表来叫,所以好一阵子没有理由担心,因为她只生到字母J。


    现在,暹罗国王的女儿们因为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更名而怨恨不已,大女儿们的名字当然比别人变得多,她们的怨恨也就更多。但是九月,她从不知道除了九月之外被叫做别的名字是什么滋味(当然,除非她的姐姐们因为心怀怨恨用各种各样的名字来叫她),却是非常的甜美可爱。


    暹罗国王有个习惯,我觉得欧洲或许值得仿效。他过生日的时候不是收礼而是送礼,看起来他好像喜欢这样,因为他过去常说,他很遗憾只是在一天出生的,所以一年只有一天的生日。但是,通过这种方法,他终于设法送掉了自己所有的结婚礼物,暹罗各个城市的市长献给他的忠诚演辞,以及所有不再流行的旧式王冠。有一年的生日,因为手边没别的东西,他给了女儿们一人一只关在漂亮的金鸟笼里的漂亮绿鹦鹉。它们一共九只,每个笼子写着月份也就是所属公主的名字。九位公主都以自己的鹦鹉为荣,她们每天花一个小时教鹦鹉说话(因为跟她们的父亲一样,她们也是有条不紊的人)。不久,所有的鹦鹉都能讲“天佑吾王”(是用很难的暹罗话讲的),有些还可以用多达七种的东方语言叫“靓鹦哥”。但是有一天,当九月公主去跟她的鹦鹉说早安,她发现它躺在金鸟笼里死了。她一下子泪如雨下,她的侍女们说什么也不能安慰她。她哭了又哭,侍女们不知道怎么办,就告诉了王后,而王后说,真是胡闹,这孩子别吃晚饭最好上床去。侍女们想去参加一个派对,所以她们赶紧把九月公主弄上床,把她一人留了下来。当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即使觉得很饿但还在哭的时候,她看到一只小鸟跳进她的房间。她把拇指从嘴里拿出来并坐了起来。然后,小鸟开始唱歌,他唱了一首很美的歌,唱到国王花园里的湖泊,映在宁静水中的柳树,在柳枝的倒影之间游曳的金鱼。当他唱完,公主再也不哭了,她完全忘了自己没吃晚饭。


    “这首歌很美。”她说。


    小鸟对她鞠了一躬,因为艺术家天生就有好的风度,他们喜欢被人赏识。


    “你介意让我来代替你的鹦鹉吗?”小鸟说。“当然,我看上去没那么漂亮,但是另一方面,我有一副好得多的嗓子。”


    九月公主高兴得拍手,然后,小鸟跳到她的床脚并唱歌伴她入睡。


    第二天她醒来,小鸟还站在那儿,她睁开眼睛时,他跟她道了早安。侍女们把她的早餐送进来,他从她手上啄米粒吃,并在她的碟子里洗澡。他也在那儿喝水。侍女们说,她们觉得喝自己的洗澡水不是很有教养,但九月公主说,这就是艺术家的气质。当他吃完早餐,他又开始唱歌,唱得很优美,侍女们很吃惊,因为她们从没听过这样的歌声,九月公主非常自豪与开心。


    “我现在想带你去见我的八个姐姐。”公主说。


    她伸出右手的食指作为栖枝,小鸟飞来站在上面。然后,在侍女们的跟随之下,她走遍王宫,依次拜访每一位公主,从一月开始,因为她不忘礼节,一直拜访到八月。小鸟为每一位公主唱了一首不一样的歌。但是,鹦鹉们只会说“天佑吾王”和“靓鹦哥”。最后,她把小鸟给国王和王后看。他们又惊又喜。


    “我就知道不让你吃晚饭上床睡觉没错。”王后说。


    “这只鸟比鹦鹉唱得好多了。”国王说。


    “我本应想到大家都说‘天佑吾王’你肯定听得很厌了。”王后说。“我不明白女儿们为什么也想教鹦鹉这样讲。”


    “这种情感值得赞美。”国王说。“听得再多我也不介意。但我的确烦了听那些鹦鹉说‘靓鹦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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