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我为黛黛的出发做准备。我时不时会对她说:“你留下吧!你走了我会很难过。”她回答说:“你很忙的,根本就不会察觉到我走了。”我又说:“伊玛很依恋你,艾尔莎也是,你们把话说清楚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但黛黛根本不想听到妹妹的名字,我一说到艾尔莎,她就做了一个很厌烦的表情,摔门而去。


    在出发前的那个晚上,她忽然变得面色苍白,我们在吃晚饭,她开始发抖。她喃喃地说:“我没法呼吸。”伊玛马上给她倒了一杯水。黛黛喝了一口,她离开自己的座位,过来坐在了我的腿上,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出乎预料的举动。她又高又大,个头比我还高,已经有很长时间她不再和我有身体上的接触了,假如我们偶然碰到彼此,她也会很厌烦地躲开。她的重量、热度还有丰满的腰部让我很惊异,我揽着她的腰,她抱着我的脖子哭了起来,抽泣得很厉害。伊玛也离开了她的位子,走到我们跟前来,也想让我把她搂在怀里。她以为姐姐不会走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很高兴,表现得好像一切都恢复了正常。黛黛后来还是决定走了,在那次感情崩溃之后,她表现得更加明确和坚定。她对伊玛很亲切,亲了伊玛无数次,对她说:“你要每星期给我写一封信。”她任凭我拥抱她亲她,但她没有回应。


    好的转机是:她开始叫妹妹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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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尔莎是一九八八年九月初回家的,我希望她的活力能让我摆脱糟糕的心绪:我觉得,莉拉真的把我拉入了蒂娜失踪之后给她留下的空洞之中。但事情并非如此,里诺出现在我家里,不仅仅没有带来活力,而是使这个家更加黯淡了。他是一个很温顺的小伙子,完全为艾尔莎和伊玛服务,这使两个女儿对他颐指气使,就好像他是家里的仆人。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已经习惯于交代他去做一些很乏味的事情,比如说在邮局排队寄东西,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来工作。但是,看着他那笨重迟缓的身体在我眼前晃悠,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他低眉顺眼,你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去做,除了生活上的一些细节,比如说小便时要把马桶座掀起来,或者不要把脏内裤和袜子乱丢。


    艾尔莎不会为改善局面动一根手指,相反她很乐意让情况更糟糕。我不喜欢她和里诺在伊玛的面前做那些亲昵的动作,我不喜欢她扮演一个无所顾忌的女人,但实际上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尤其是我无法容忍她房间乱糟糟的样子,之前她和黛黛住的房间,现在被她和里诺占据了。她每天睡眼惺忪地起来去上学,匆匆吃完早点就走了。过一会儿了,里诺出现了,他会花上一个多小时吃各种各样的东西,然后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又是半个小时,他穿好衣服,晃荡一下就出去了。他去学校接艾尔莎,接她回来之后,他们兴高采烈地吃午饭,吃完马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那个房间就好像一个犯罪现场,艾尔莎不愿意别人进去收拾,但他们俩谁也不会想着开窗通风,整理一下。在皮诺奇娅来之前,我都会开窗通风,因为我担心皮诺奇娅会嗅到性爱的味道,看到他们留下的痕迹,这让我很心烦。


    皮诺奇娅不喜欢这种事。当涉及衣服、鞋子、化妆品和发型时,她会很欣赏那些现代的东西,但在那种情况下,她通过各种方式告诉我,我做的决定太现代了,城区的大部分人都这么认为。有一天早上我正在工作,让人非常不舒服的是,她把一只放在报纸上、扎起来防止精液流出来的避孕套展示在我面前。她满脸嫌弃地对我说:“这是我在床底下发现的。”我假装什么事儿也没有,一边在电脑上打字一边说:“你没必要给我看,不是有垃圾桶吗?”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刚开始,我想一切慢慢会好转,但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每天我都要和艾尔莎发生冲突,让她不要太过分,黛黛离开带来的伤痛还没愈合,我不想也失去她。我频频去找莉拉,跟她说:“你跟里诺说说吧,他是个乖孩子,你跟他说,让他整洁一些。”但她好像就等着这样的机会,跟我吵架。


    “让他住下来吧。”有一天早上她很生气,“让他住在你家里,简直不是个好主意。我们这样吧:我家里有地方,你女儿想来找他随时可以下来,想要睡在这里,只要敲敲门。”


    我很烦,我女儿要和她儿子睡觉,还得敲门?我忍不住说:


    “不用,现在这样就好。”


    “假如这样就好,那我们还说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说:


    “莉拉,我是让你说说里诺,他已经二十四岁了,让他表现得像个大人。我不想一直和艾尔莎吵架,我害怕自己失去控制,把她从家里赶出去。”


    “那问题在你女儿身上,不在我儿子身上。”


    在那种情况下,气氛很快就变得很紧张,但我们都没发泄出来,她热嘲冷讽,我很沮丧地回到家里。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吃晚饭,从楼梯间传来一声不容置否的叫喊,莉拉让她儿子马上回去。里诺很担忧,艾尔莎主动陪他下去了。莉拉看到艾尔莎,说:“这是我们的家事,回你家去吧。”我女儿很沮丧地回来了,之后,下面爆发出一阵疯狂的争吵。莉拉在叫喊,恩佐和里诺也在嚷嚷。我为艾尔莎感到难过,她很不安,她的手在抖。她说:“妈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待里诺,你帮他开脱一下吧。”


    我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下面的争吵声平息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里诺没上来。艾尔莎让我下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我下去了,是恩佐而不是莉拉开的门,他很疲惫、无精打采,也没让我进去。他说:


    “莉拉对我说,里诺在你那儿表现不好,他应该回到这里住。”


    “让我跟她谈谈。”


    我和莉拉谈到了深夜,恩佐把自己关在另一个房间里,他表情阴郁。我很快明白,她希望我恳求她。她介入了,她把她儿子叫回去,羞辱了一番。现在她期望我对她说:“你儿子就是我儿子,他在我家里和艾尔莎一起睡,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我再也不抱怨了。”我坚持了很长时间,最后我屈服了,把里诺带回了家。刚离开他们家,我就听见她和恩佐又开始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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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诺对我很感激。


    “莱农阿姨,我欠你太多了,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好的,我会永远爱你。”


    “里诺,我一点儿也不好。我只拜托你一件事情,你要记住,我们家只有一个洗手间,那个洗手间,除了艾尔莎,我和伊玛也要用的。”


    “你说得对,对不起,有时候我会疏忽,我再也不了。”


    他不停地道歉,但他依然不停地疏忽。他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他的努力,他说了一千次他要找一份工作,要分担家里的费用,他会非常小心,不会给我带来不便,他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等等。他一直都没找到工作,在日常生活里,他各个方面还是像以前一样,甚至表现得更加糟糕。但我再也没去找莉拉,我一直对她说一切都好。


    我觉得她和恩佐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我不想成为他们吵架的导火索。有一段时间,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就是他们吵架的性质变了。在过去总是莉拉在嚷嚷,恩佐一直沉默不语,但现在事情已经不再是这样。莉拉在叫喊,我经常会听到蒂娜的名字,她的声音穿透地板,就像生病时痛苦的呻吟,恩佐忽然间就爆发了,他用那种充满暴力的方言发出怒吼,像激流一样滔滔不绝。这时候莉拉会忽然停下来,恩佐大喊大叫时,听不见她的声音,但他一停下来,我就能听见摔门的声音。我听着莉拉的脚步声出现在楼梯间,她会下楼,最后她的脚步声淹没在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声中。


    之前,恩佐还会追上去,但现在他已经不会那么做了。我想,也许我应该下去和他谈谈,告诉他:你也跟我说过,莉娜依然很痛苦,那你就体谅一下。但我放弃了,我希望她能尽早回来,但她一整天都在外面晃悠,有时候晚上也不回来。她在做什么?我想象她躲在图书馆里,就像彼得罗跟我讲的,要么她在那不勒斯转悠,很仔细地看着每栋大楼、每座教堂、每处遗迹和纪念碑。要么她会把这两样东西混合起来:先是在城里逛荡,然后在书上找到相关的资料。我的生活应接不暇,我从来都没时间也没有心情和她提到她生活里的这些新动向,她也从来都没和我说过。但我知道,假如她对一件发生兴趣,她的注意力会很集中,会很狂热,她会投入很多的时间和精力。让我担心的是她在吵完架之后的消失,还有她夜里也会在外面逛荡。这时候,我脑子里会想到这个城市下面那些凝灰岩隧道,还有阿尔克教堂里会把那些不幸的灵魂引向炼狱的盛放死者头骨的墓穴,青铜色的骷髅。有时候我一直无法入睡,直到听到她的脚步声从楼下上来,还有关门的声音。


    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有一天,我先是听到吵架的声音,她离开了。我很担心地从窗口向外往,然后就看到有几个警察朝着我们这栋楼走来。警察来她家里了,我马上跑到了楼梯口。那些警察是来找恩佐的,他们逮捕了他。我试图介入,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但警察毫不客气地让我闭嘴,给他戴上手铐带走了。走下楼梯时,恩佐用方言对着我喊了一句:“莉娜回来之后,告诉她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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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很长时间,我都很难搞清楚恩佐犯了什么事儿。莉拉对他的态度变了,不再那么充满敌意,她打起精神为他四处活动,面对这个新考验,她一声不吭,非常坚决。当她发现,国家不承认她类似于妻子的身份——因为她和斯特凡诺没办离婚手续,也没和恩佐正式结合,所以她不能和恩佐见面,她非常气愤。她花了很多钱,通过正式以及非正式的途径,让恩佐感觉到她的支持和关心。


    这段时期我又去找了尼诺,我从玛丽莎那里得知,要想得到尼诺的帮助简直是痴心妄想,他甚至都不会为他父亲、母亲和几个弟弟妹妹动一根手指头。但在我的请求下,他马上就行动起来了,也许是想在伊玛面前有面子,也许他想要在莉拉面前展示他的权力——尽管是通过间接的方式。无论如何,即使是他,也没能搞清楚恩佐的具体情况,在不同的时候,他跟我说了几个不同的版本,连他自己都觉得他说的不可靠。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是和娜迪亚有关,在她哭哭啼啼的陈述当中,她提到了恩佐的名字。她提到了那个时期,恩佐、帕斯卡莱曾和法院路上的那些工人和学生组织来往密切。她把早年一些抗议性行动归到了他们身上,就是毁坏居住在曼佐尼街上的北约官员的财产的行动。当然,那些审讯者想证实恩佐也参加了帕斯卡莱的其他众多的犯罪行动,但他们没什么确切的证据。他们开始推测,恩佐和帕斯卡莱一起采取了一些非政治性的行动。也许娜迪亚认为,那些血腥事件中有一部分,尤其是谋杀布鲁诺·索卡沃,都是帕斯卡莱执行的,但所有这些都是由恩佐策划的。也许娜迪亚说,她从帕斯卡莱那里得知,杀死索拉拉兄弟的人有三个——他、安东尼奥·卡普乔还有恩佐·斯坎诺,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情同手足,他们跟索拉拉兄弟有很多个人恩怨,所以决定报仇雪恨。


    那些年情况非常复杂,整个世界的秩序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经过长期学习获得的技能、坚持的正确政治路线,忽然间变得很没意义,没必要在上面浪费时间。无政府主义、马克思主义、葛兰西主义、共产主义、列宁主义、托洛茨基主义、工运中心主义忽然都变成了过时的标签。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压榨,利益最大化,这些之前被认为是让人痛恨的事,现在又成了自由和民主的基本点。同时通过或合法或非法的途径,国家开始用强硬的办法清算以前的革命组织留下的问题。经常会有人被暗杀,或者被关进监狱,一些普通人也会仓皇逃跑。像尼诺那样的人,他已成了议会成员,或者像阿尔曼多·加利亚尼那样的人,他通过电视已经小有名气了,他们早就意识到,形势会发生变化,他们马上就适应了新局面。至于像娜迪亚的人,警察会让他们老实交代,很明显,他们会通过告发自己的同伙,来洗清自己。我想,像帕斯卡莱和恩佐那样的人不会那么做,他们一定还在继续思考、表达、进攻和捍卫自己,他们会提出他们在六七十年代学到的那些口号。实际上,帕斯卡莱在监狱里依然坚持斗争,对于那些国家公仆,他一个字都没有说,他没揭发别人,也没有为自己开脱。恩佐当时是开口了,他是用那种很简洁的方式斟词酌句,表达了自己身为共产党的感情,同时否认别人对他的指控。


    同时,莉拉在监狱外面,也集中她的聪明才智,还有她的坏脾气,和那些非常昂贵的律师一起投入了一场战斗,想把他捞出来。恩佐是一个幕后策划者?一个战士?他什么时候做的这些?假如很多年里他从早到晚都在“Basic


    Sight”工作,他怎么可能会和安东尼奥还有帕斯卡莱一起把索拉拉兄弟杀了,假如同一时间他在阿维利诺,而安东尼奥在德国?除此之外,假如他们都在城区,但大家对他们都非常熟悉,无论他们戴不戴面罩,一定都会被认出来的。


    但没办法,法律机器勇往直前,后来我开始担心莉拉也会被逮捕。娜迪亚说出了一个又一个名字,警察把那些在法院路上参加活动的人一个个都抓了起来:有一个是在粮农组织工作的人,有一个是银行职员,还有阿尔曼多的前妻伊莎贝拉也没躲过这一劫,虽然她现在已经是国家电力公司的一个技术人员的全职太太。尽管大家都很担心,但娜迪亚只放过了两个人:她哥哥和莉拉。也许加利亚尼老师的女儿想着,把恩佐牵扯进来对于莉拉已经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或者她一直都很痛恨莉拉,但从根本上来说,也许很尊敬她,经过再三犹豫之后,她决定放过莉拉。要么就是她很害怕莉拉,她害怕直面莉拉。但我更乐意相信,因为她知道了蒂娜的事情,她对莉拉产生了同情,或者更进一步说,假如一个母亲受到了这种打击,那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她了。


    但对于恩佐的那些指控慢慢澄清了,那都是一些没根据的事。这次法律失手了,开始变得疲惫。总的来说,经过很多个月的调查,只有极少的几个问题站得住脚:他和帕斯卡莱是老朋友;在圣约翰·特杜奇奥时期,他是工人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还有赛里诺山上的一座小破房子——帕斯卡莱的藏身之所,是从他阿维利诺一个亲戚那里租的。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审判,开始他被认为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恐怖分子首领,策划执行了一些非常残酷的犯罪行为,后来成了一个武装斗争的支持者,再后来就连那种支持也成了一种泛泛的观点,从来都没变成犯罪行为,最后恩佐被释放了。


    但距恩佐被逮捕已经过去了两年,在城区里大家都开始觉得,他是一个比帕斯卡莱·佩卢索还更危险的恐怖分子。我们从小都认识帕斯卡莱,他一直都在干活,根据街头巷尾的传说,他唯一的错误就在于,他是一个忠于自己理想的人,尽管柏林的墙倒了,但他也不会脱去共产党员的外衣,就好像他父亲把这层外衣缝在了他身上,他永远都不会退缩,他把别人的过错也扛在了自己肩上。他们说,恩佐很聪明,他通过“Basic


    Sight”的生意把自己伪装起来了,尤其是他背后的人是莉娜·赛鲁罗——他的主心骨,一个比他更危险、更聪明的人物。他们俩应该做了很多可怕的事。总之,那些闲言碎语让人们觉得:他们俩是真正杀人放火的人,但他们非常狡猾,逃脱了所有惩罚。


    在这种气氛下,因为莉拉之前的漫不经心,还有后来在律师身上的大笔花费,他们的公司一直都无法重新启动。他们商量着把公司卖掉,尽管恩佐之前经常预测,这个公司值十亿里拉,但后来他们很艰难地才卖出了一亿里拉。一九九二年春天,他们已经不吵架了,他们分开了——无论是作为生意伙伴,还是作为同居伴侣。恩佐把大部分钱都留给了莉娜,他去米兰找工作。有一天下午,他对我说:“你要多关心她,她一直跟自己过不去,到老了会更难过。”有一段时间,他一直给我写信,我也给他回信,他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后来就没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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