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另一对恋人——艾尔莎和里诺的爱情也搁浅了。有五六个月他们很恩爱,后来有一次,我女儿把我拉到一边,说她受到一位年轻的数学老师的吸引,那是另一个班的老师,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我问:
“那里诺呢?”
她回答说:
“他是我的最爱。”
她在一边叹息,一边说着让人又生气又可笑的话,我明白她把爱情和吸引分得很清楚,她虽然受到那个数学老师的吸引,但她对里诺的爱,没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我像往常一样忙碌,我要写很多东西,还经常出门,伊玛成了他们俩的倾诉对象。我的小女儿很尊重他们各自的感情,并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她成了我可靠的消息来源。我从她那里得知,艾尔莎最后终于勾引了那个老师。我从她那里得知,过了一段时间,里诺开始怀疑他和艾尔莎之间出了问题。我从她那里得知,艾尔莎为了不让里诺痛苦,放弃了那位老师。我还得知,艾尔莎消停了一个月之后,忍不住又和那个老师来往了。我从她那里得知,在痛苦了一年之后,里诺最后把这事儿说了出来,恳求艾尔莎答应依然爱他。我从她那里得知,艾尔莎对他喊道:“我已经不爱你了,我爱上别人了。”我从她那里得知,里诺扇了艾尔莎一个耳光,但只是指尖掠过她的皮肤,只是为了展示自己是个男人。这时候,艾尔莎跑到了厨房里拿了一把扫帚,对着里诺一阵乱打,里诺一点儿也没还手。
从莉拉那里我得知,我不在时,艾尔莎放学后也不回家,有时候晚上也在外面过夜,里诺会到莉拉跟前哭诉。有一天晚上莉拉对我说:“你要关心关心你女儿,你要搞清楚她到底想干什么。”但她跟我说这些时,有些很不情愿,她好像对艾尔莎和里诺的命运并不关心。她补充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假如你事儿多,没工夫管,其实也没什么。”最后她还说了一句:“我们都不适合养孩子。”我想反驳,我想说,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好母亲,我比任何人都尽心尽力,想在做好我的工作的同时让黛黛、艾尔莎和伊玛什么都不缺,但我没有说这些。我感觉当时她没生我的气,也没有生我女儿的气,艾尔莎对里诺的爱情淡了,她觉得这很正常,她只是想让这件事情尽快过去。
艾尔莎离开那个数学老师后,事情却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她和一个同班同学好上了,他们一起准备高中毕业考试,她马上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里诺,说他们俩之间已经结束了。这时候,莉拉上楼来——我当时在都灵——她把艾尔莎痛骂了一顿。她用方言说:“你母亲是怎么教育你的,你伤害别人,自己一点都觉察不到吗?你太无情无义了。”然后她叫喊着说:“你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是个大小姐,但你其实就是个婊子。”这是艾尔莎后来对我说的,伊玛在一旁给她作证,伊玛说:“妈妈,真的,她用的就是‘婊子’这个词。”
无论莉拉说了什么,我的二女儿艾尔莎都发生了变化。她不再那么轻浮,她和那个一起学习的男生也分开了,在里诺面前变得很友好,但不再和他睡在一起了,而是搬到了伊玛的房间里。她考完试,决定去她父亲和黛黛那里,尽管黛黛一直都无意和她和好,她最后还是去了波士顿。在彼得罗的帮助下,两姐妹达成谅解,她们都觉得爱上里诺对她们俩来说都是一场错误。她们和好之后,在美国开心地旅行了很长时间,艾尔莎回那不勒斯时,我觉得她整个人都更开朗了,但她在我身边没待很久。她先是注册了那不勒斯大学物理系,整个人又变得轻浮而尖刻,经常换男朋友。她遭到了她的同学、那个年轻的数学老师,当然还有里诺的纠缠,和新欢旧爱搅和在一起,她没参加考试,最后一事无成。她又一次飞往美国,决定在那里上大学。她和黛黛一样,走的时候没和莉拉告别,但出乎我预料的是,艾尔莎说了莉拉很多好话。她说她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我和她一直是朋友,她一本正经地说,莉拉是她认识的最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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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里诺却不那样认为,让人惊异的是,艾尔莎走了之后,他还是继续住在我家里。有很长时间他都很绝望,怕又回到之前的精神和物质上的贫瘠状态——他认为是我帮他摆脱了的状态。他还是继续住在黛黛和艾尔莎的那个房间里,当然他也会帮我做各种各样的事儿。当我出发时,他会开车把我送到火车站,会帮我拿行李,当我回来时他会来接我。他成了我的司机、行李员还有管家。他需要钱时,会很客气、很自然地向我张口要。
有时候我有些心烦,我提醒他有义务要照顾他母亲。他明白我的意思了,会消失一段时间,但他迟早又会回来,嘟囔着说,莉拉从来不在家里,待在空荡荡的家里让他很难过。要么就抱怨说:“她跟我一个招呼都不打,她坐在电脑前写东西。”
莉拉写东西吗?她在写什么?
刚开始,我的好奇心并不是很强,并没特别想知道答案。那时候我已经快五十岁了,处于成功的巅峰,每年甚至会出两本书,而且卖得很好。对于我来说,阅读和写作已经成为了一种职业,就像所有的职业一样,开始让我很沉重。我记得自己当时想:假如我是她的话,我会在沙滩上晒太阳。我又想:假如写作对她有好处,那样最好了。我又想别的事情了,逐渐把这事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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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黛和艾尔莎的离开给我带来了很大伤痛。最让我难过的是,她们俩最终还是选择了她们的父亲,而不是我。当然,她们很爱我,会很想念我。我不停给她们写信,有时候很难过,就给她们打越洋电话,也不考虑电话费。我喜欢黛黛的声音,她跟我说:“我经常梦见你。”艾尔莎给我写的信让我很感动:“我在到处找你用的香水,我也想用。”但归根结底,她们还是离开了,我失去她们了。她们的每封信、每个电话都证明了:尽管她们对于我们的分离感到难过,但她们和父亲在一起时没有和我在一起的那些矛盾,而且父亲是她们真正进入世界的切入点。
有一天早上,莉拉用一种很难描述的语气对我说:“你再让伊玛住在城区里,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你让她去罗马找尼诺吧。大家都看得出来,她也想对两个姐姐说:‘我和你们一样。’”她的话让我很难受,就好像她不是给我提了一个中肯的意见,而是建议我和我的小女儿也分开。她好像在说:这样对伊玛有好处,对你也好。我回答说:“假如伊玛离开我的话,那我的生活就没意义了。”但她微笑了,说:“谁说生活应该有意义?”然后她开始取笑我那种忙忙碌碌的写作。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意义就是一段段黑线,就像虾子身体里的屎。”她让我歇一阵子,最后感叹了一句:“每天忙忙碌碌,有什么必要。”
我心里不舒服了很久。一方面我想,她想让伊玛也离开我。另一方面,我想,她说得对,我应该让伊玛靠近她父亲。我不知道,我是应该紧紧抓住唯一在我跟前的女儿,还是为了她好,重新和尼诺建立联系。
但最后这一点也很难实现,最近一次选举就是一场考验。伊玛才十一岁,但她已经对政治充满了热情。我记得她给父亲写信,还给他打电话,说她会全力支持他,而且希望我能帮助他。但那时候我比之前更讨厌社会党人。见到尼诺的那几次,我对他说了类似这样的话:“你现在变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我甚至会用一种夸张的修辞说:“我们出生于一个贫穷、充满暴力的地方,索拉拉兄弟都是犯罪分子,他们想攫取一切,但你们更加糟糕,你们是一个洗劫所有人的帮派,你们制定法律只是为了防止其他人洗劫。”他很愉快地回答我说:“你对政治一窍不通,你永远都不会懂的,你还是玩文学吧,不要谈论你不懂的事。”
但后来状况急转直下。一件很久之前的贿赂案,因为法官态度的忽然转变而浮出水面,虽然大家对贿赂习以为常,就像那是一条不成文、却最受尊重的规定。那些涉案的高级官员,人赃俱获的刚开始看起来没几个,好像案情被高估了,但后来牵扯的人越来越多,成了这个国家的管理层的真实普遍的状况。在选举之前,尼诺没有上次那么从容。因为我已经有自己的声誉和影响力,他利用伊玛想让我公开支持他。为了不让女儿失望,我就答应了她,但实际上我躲开了。伊玛很气愤,她重申她会支持她父亲。尼诺想让伊玛出现在他的一个宣传短片里,伊玛很振奋,我提出了反对。我左右为难,一方面我不允许伊玛去——让她伤心在所难免,一方面我在电话里对尼诺大喊:“你把阿尔伯特、莉迪亚放到你的短片里,你不能这样利用我的女儿。”他再三坚持,后来有些迟疑,最后只能放弃。我强迫他对伊玛说,小孩子不能出现在那些短片里。但她明白是我不让她公开出现她父亲的身边。她对我说:“妈妈,你不爱我,你让黛黛和艾尔莎去和她们的父亲一起生活,我和我爸爸一起待五分钟都不行。”尼诺没能再次当选,伊玛哭了起来,她说这都是我的错。
总之一切都很复杂。尼诺心灰意冷,变得很难打交道。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他是那次选举唯一的牺牲品,但事情并非如此,很快整个政党系统都被颠覆了,我失去了他的消息。选举者对于以前的老政党很不满,对新政党和新新政党也同样愤怒。假如人们之前对那些要推翻政府的人充满恐惧,但现在那些打着要服务人民的旗号,但像苹果里的肥虫一样贪婪的人,也让那些选举者退避三舍。这股黑色的浪潮,之前隐藏在一片祥和的权力盛景之下,被歌功颂德、粉饰乾坤的言辞掩盖,现在这股黑浪在意大利每个角落里都在蔓延,而且事情越来越清楚,不仅仅我童年的城区是一个丑陋的地方,不仅仅那不勒斯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地方。有一天早上,我在楼梯间遇到了莉拉,她看起来很高兴。她给我看了她刚买来了《共和国报》,上面有一张圭多·艾罗塔教授的照片,那个摄影师捕捉到了他满脸惊恐的表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摄的,让人很难认出他来。这篇文章里有很多“听说”和“也许”,文章推测说,这位知名学者兼政治领袖,鉴于他对于意大利的腐败现实有着深刻了解,可能也会很快被叫到法官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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圭多·艾罗塔自始至终都没被叫到法官的面前,但报纸和周刊每天在谈论到腐败问题时都会提到他。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很高兴彼得罗在美国,黛黛和艾尔莎也在海外开始了她们各自的生活。我担心的是阿黛尔,我想我至少应该给她打个电话。但我很犹豫,我想:她一定会认为我很享受,很难让她相信,事情并非如此。
最后我决定给马丽娅罗莎打电话,我觉得和她方便说话一些,但我错了,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和她联系了,她接电话时口气冷冰冰的。她用一种带刺儿的口吻说:“亲爱的,你真是成果丰硕啊!到处都能看到你的文章,打开任何一份报纸或杂志都能看到你的名字。”她说了自己的情况,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提到了一些书、文章,还有旅行,让我震撼的是,她已经离开大学了。
“为什么?”我问。
“大学让我很恶心。”
“现在呢?”
“现在什么?”
“现在你靠什么生活?”
“我家里有钱啊。”
但她马上很懊悔自己说的话,她很不自在地笑了一下,主动提到了她父亲。她说这事儿迟早都会发生。她提到了弗朗科,她嚅嗫着说,弗朗科是第一批明白这一点的人:要么迅速改变一切,要么局势会越来越艰难,就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她很生气地说:“我父亲想着可以你通过深思熟虑,这里改改,那里改改,但当做出的改变太少,或者几乎没有改变时,你不得不进入一个谎言系统,要么你和其他人一起说谎,要么你就出局了。”我问她:
“圭多·艾罗塔拿钱了吗?他没做错什么吧?”
她很紧张地笑了一下:
“拿了,但他是非常清白的,他一辈子都没拿过任何不属于他的钱,一里拉也没有。”
然后她又说到了我,几乎是一种生气的口吻,她又一次强调说:“你写得太多了,但已经不能给我带来惊喜了。”尽管是我打的电话,但是她先挂的电话。
马丽娅罗莎对她父亲的双重评价,最后被证实是真的。围绕着圭多·艾罗塔的媒体热潮慢慢消散了,作为一个无辜的有罪者,或者是一个有罪的无辜者,他又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我觉得这时候我可以打电话给阿黛尔了。她用带着讽刺的语气,感谢我的关心,她好像比我更了解黛黛和艾尔莎的学习和生活,她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个国家真的没办法待了,小人当道,善良的人都得赶紧移民。”我问她,我能不能向圭多·艾罗塔问好,她说:“我代你向他问好,他在休息。”然后她充满敌意地说:“他唯一犯的错误,就是他周围全是些没有底线的新文盲、贱民,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年轻人。”
那天晚上,电视上出现了前社会党议员乔瓦尼·萨拉托雷的影像——那时候他已经五十岁了,不再是一个年轻人,他也被列入了那份人数越来越多的腐败分子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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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消息让伊玛尤其受打击。从她开始懂事的短短几年里,她没见过尼诺几次,但父亲已经成为了她的偶像。她经常在同学面前炫耀,也在老师面前炫耀,她给所有人看一张照片:在蒙特奇托里奥宫的门口,她和她父亲手拉手。假如让她描述她将来想要嫁的男人,她会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会是一个很高很帅、黑头发的男人。”当她得知,她父亲会像城区里的任何人一样被关进监狱,她那时候正在成长,觉得监狱是非常可怕的地方,她毫不掩饰地说自己很害怕。我没办法让她放下心来,她失去了我曾让她拥有的一点平静和安详,她经常在梦里抽泣,会在半夜醒来要和我一起睡。
有一次,我们遇到了尼诺的妹妹玛丽莎,她的衣着很糟糕,整个人很崩溃,比平时看上去更加愤怒。她没注意到伊玛的情绪,就说:“尼诺真是活该,他一直都只想着自己,你非常了解他,他从来都没有帮助过我们,他只在亲戚面前表现得刚正不阿,真是一个混账!”我的女儿受不了玛丽莎说的任何一个字,她把我们撇在大路上,自己跑开了。我马上和玛丽莎告别,去追伊玛,我想安慰她。我说:“你不应该把这种话放在心上,你父亲和他妹妹玛丽莎从来都合不来。”但从那时候开始,我不再当着她的面说尼诺的不是,甚至不在任何人面前说尼诺的不是。我想起来之前我曾为了帕斯卡莱和恩佐的事情去找过他。任何人都需要有一个天堂里的圣人的保佑和指点,才能不迷失于这个晦暗的世界,虽然尼诺和其他圣人神仙不同,但他对我有过帮助。现在“圣人”都掉到了地狱里了,要了解他的状况,我不知道应该找谁。我只能从他的律师那里了解到一些不是很可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