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我母亲?”
“是的。”
“很好。”
“黛黛跟我说,她病了。”
“她好了。”
“我今天下午给她打电话了。你母亲身体一直都很好,没有得病。”
我什么都没说,这个男人多么不合时宜啊!现在,我的眼泪已经要流出来了。噢,我的天呐,我已经厌烦了,厌烦了。我听见他平静地说:
“你以为我是瞎子,我是聋子。你觉得我没有发现,在艾尔莎出生之前,你跟来我们家的那些蠢货卖弄风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心里清楚得很。”
“不,我不知道。你在说谁呢?几年前,那些来家里吃过几次饭的人?我跟那些人卖弄风骚?你疯了吗?”
彼得罗微笑着摇了摇头。他等了几秒钟,然后盯着阳台的铁栅栏,问我:
“你对那个鼓手没有卖弄风骚吗?”
他并没有让步。我变得警惕,叹了一口气说:
“是马里奥吗?”
“你看,你想起来了吧?”
“我当然想起来了,为什么我不应该想起来呢?在七年的婚姻里,他是你带回家的为数不多的有意思的人之一。”
“你觉得他很有意思?”
“是的,又能怎样?你今天晚上怎么了?”
“我想知道,难道我不应该知道吗?”
“你想知道什么?我所知道的,你也知道。我们上次和那人见面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你怎么现在才想起了这些无聊事儿?”
他不再看着铁栅栏,而是非常严肃地转过脸来,看着我。
“那我们谈谈最近的事儿。你和尼诺之间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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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所料不及的致命一击,他想知道,我和尼诺之间发生了什么。单单这个问题、这个名字,就使我眼睛里的喷泉打开了,我感到眼前一阵模糊。我忘记了我们在户外,晒了一天太阳,泡了一天海水浴的人们在睡觉,我很失控地对他喊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你应该把这个问题埋在心里,现在你把一切都毁掉了,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只要你能保持沉默,我们还可以继续,但你问到了这个问题,现在我不得不走了,我别无选择。”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他真的以为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现在因为一些未知的原因,他彻底毁掉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要么他就是忽然间看到了一个粗鲁、不可理喻的女人,正在撕破脸撒泼。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对于他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一幕,他站了起来进屋去了。但我跟着他进去了,继续对着他大喊大叫:我对尼诺的爱是从小开始的,他现在给我揭示出新生活的可能,我内心没有得到释放的能量,还有彼得罗使我这些年陷入的黯淡生活,那些责任让我没办法充分生活。
当我的力气用尽了,我颓然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他坐在我的对面,脸颊深陷,两个深紫色的黑眼圈,嘴唇苍白,太阳晒过的黝黑皮肤,现在看起来像一层泥灰。只有在这时候,我才察觉到,这对他是一个致命打击,他问我的问题,并不允许我做出诸如此类肯定的回答:“是的,我和那个打击乐手眉来眼去。不仅如此,是的,我和尼诺是情人。”彼得罗问我这个问题,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否定答案,是为了推翻他产生的疑问,是为了安心去睡觉。但是,我现在让他陷入一场噩梦里出不来了。他还在寻找出路,几乎像是一句梦呓,他问:
“你们做爱了吗?”
我又一次对他产生了同情。假如我又一次做出肯定的回答,我会叫喊着说:“是的,第一次是你睡着的时候,第二次是在汽车里,第三次是在佛罗伦萨,我们的床上。”我应该带着那种贪婪的愉悦说出这些,但我最后却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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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到了佛罗伦萨,我们的交流仅限于一些最基本的日常对话。两个女儿在场时,我们会采用一种友好的语气。彼得罗在他的书房睡觉,就像黛黛刚出生时晚上不睡觉的那个阶段,我则睡在我们的婚床上。我苦思冥想自己该怎么办。莉拉和斯特凡诺婚姻结束的方式对我没有任何借鉴意义,因为那是另一个年代的事情,而且他们也没有通过法律解决。我期望用一种文明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通过法律的途径,按照符合这个时代和我们的处境的方式。但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因此我没采取任何行动。再加上,我一回到佛罗伦萨,马丽娅罗莎就打电话给我,说那本小册子的法语版本已经弄好了,她会很快把稿子发给我。这时候,出版社那个严肃的、吹毛求疵的编辑,也通知我修订书里的一些段落。我当时挺高兴的,试着重新打起精神,投入到工作中去,但我发现自己做不到。我感觉,我的文章问题很严重,不仅仅是几个句子阐释有误,或者一些段落不通畅的问题。
后来有一天早上,电话响了,是彼得罗去接的。他说,喂,那边就挂了。我的心开始狂跳,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在我丈夫接电话之前冲过去,但电话再也不响了。我尽量想分散注意力,我在拼命看自己写的东西,那不是一个好主意,我感觉我写的全是蠢话。过了好几个小时,我筋疲力尽,一头趴在桌子上,但这时候,电话又响了,还是我丈夫接的电话。他大声叫喊着:“喂!”这吓到了黛黛,然后他扔下听筒,就好像要把电话摔碎。
那是尼诺,我知道是他,彼得罗也知道。研讨会的日子一天天在逼近,他当然坚持我跟他去,他的目标就是把我扯进肉欲的漩涡中。他给我展示出,我们的这段私情唯一的出路就是:在恶行和快感中,让它燃烧成灰烬,实现的方式就是背叛,捏造谎言,然后一起离开。我会第一次坐上飞机,飞机起飞,我紧紧挨着他,就像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为什么不呢,蒙彼利埃的会议之后,我们可能会去南泰尔,我们会去找马丽娅罗莎的那个朋友,我会和她谈到我的书,也会把尼诺介绍给她,我们会一起参加活动。啊,是的,一个我爱的男人陪着我,他的力量会支撑着我,没人可以无视他的力量。那种敌意慢慢淡化了,我感觉自己跃跃欲试。
第二天,彼得罗去大学了,我等着尼诺再打电话来,但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一时兴起,就打电话给他了。我等着电话响了几声,我一心想听到他的声音,我当时非常激动。之后,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办。也许我会咒骂他,会哭起来,或者我会对着他喊:“好吧,我和你去,我会做你的情人,直到你厌倦为止。”在这时候,我唯一期望的是:他接我的电话。
我想象着,尼诺正气喘吁吁地跑向电话,但是是埃利奥诺拉接的电话,我及时地控制了我的声音,按捺住了我想要对他说的那些话。我马上用一种欢快的声音说:“你好,我是埃莱娜·格雷科,你还好吗?假期过得怎么样?阿尔伯特怎么样?”她默默地听我说完,然后开始破口大骂:“你是埃莱娜·格雷科?你这个骚货!虚伪的骚货,不要再骚扰我丈夫,也不要再打电话了。我知道你住在哪儿,你要敢再继续勾引我丈夫,我会到你家里去撕破你的脸。”最后她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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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电话前,不知道待了多久,我内心充满了仇恨。我的脑子里涌出这样的句子:“好吧,你来吧,你马上来。你这个烂女人,我等着你,你他妈在哪儿?在塔索街?在菲兰杰里街?克里斯皮街?还是桑塔雷拉街?你这愚蠢的烂货!你要跟我斗吗?”另一个自我从我内心升起,那是在我温和的表面下,隐藏了很长时间的另一个我,但她现在冒出来了,用一种混杂着方言的意大利语在和我争辩,让我心乱如麻。我想,假如埃利奥诺拉敢来我家,我会一口啐在她脸上,我会把她从楼梯上推下去,我会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街上,我会把她装满屎的脑袋撞在人行道上。我的胸口很疼,我的太阳穴在跳动。楼下有工人在施工,热气、灰尘和熙熙攘攘的声音,从开着的窗子涌进来,还有不知道什么机器发出的轰隆声,让人非常心烦。黛黛和艾尔莎在另一个房间吵架,黛黛在说:“你不要什么都学我,你是一只猴子,猴子就爱学人。”慢慢地,我明白了,尼诺已经决定和他妻子摊牌,她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骂我的。我的无法遏制的怒火变成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愉悦。尼诺是想要我的,他对妻子坦白了我们的事。他毁掉了自己的婚姻,他清醒地放弃了这场婚姻给他带来的好处,他的整个生活都已经倾斜。为了我,他选择让埃利奥诺拉和阿尔伯特受苦,因此他是真的爱我,我高兴地舒了一口气。这时候电话又响了,我马上接了电话。
这次是尼诺,是他的声音,我觉得他很平静,他说,他的婚姻已经结束了,他现在自由了。他问我:
“你和彼得罗说了吗?”
“我开始和他谈了。”
“你还没有告诉他吗?”
“差不多了。”
“你想后退吗?”
“不想。”
“那你快一点,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他已经认定我会跟他去了,我们会在罗马碰头,一切都已经预订好了:宾馆、飞机票。
“我有孩子的问题。”我轻轻对他说,但一点儿都不理直气壮。
“让你母亲帮你看几天。”
“想都别想。”
“那你带上她们。”
“你是说真的吗?”
“是的。”
“无论如何,你都会带着我?也会带着我的两个女儿?”
“当然了。”
“你真是爱我。”我喃喃地说。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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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感觉自己充满力量,谁也拦不住我,就像过去曾经有过的一段时光,我觉得一切都是可能的。我天生就是幸运的,甚至是命运看起来很波折的时候,也是为之后做铺垫。当然,我有自己的长处,我很自律,记性好,能吃苦,我讨人喜欢,我学会了男性的语言和思维工具,我能赋予任何碎片化的事物以逻辑。但运气要比什么都重要,我很幸福地觉得:命运像一个忠实的朋友那样,伴随着我,命运又站在了我这一边,让我觉得有恃无恐。我和一个好男人结婚了,而不是和一个像斯特凡诺·卡拉奇,或者更糟糕,像米凯莱·索拉拉那样的男人。我可能会和我丈夫发生冲突,他会痛苦,但最终,我们会找到一个解决方案。可以肯定的是,把婚姻、家庭全抛开,这会是一件极端痛苦的事儿。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我们都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亲戚,而且我们会尽量隐瞒,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我们也不期望马上告诉彼得罗的家人,虽然在任何时候,他们都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事情,面对那些复杂的局面,他们知道该去找谁去。我终于平静下来了,我们是两个理性的成年人,我们会面对这个问题,进行讨论,把事情解释清楚。在我内心那几个小时的混乱里,我觉得唯一无法放弃的事情是:去蒙彼利埃。
当天晚上,我和我丈夫谈了这件事情。我对他坦白说,尼诺是我的情人。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当我一再告诉他,这是事实。他哭了,他恳求我。他发火了,在两个女儿惊恐的目光下,他把茶几上的玻璃拿起来,摔向了墙壁。两个女儿已经睡了,但她们被叫喊的声音吵醒,她们站在客厅门槛那里看着我们,这让我觉得很不安,但我没有退缩。我把黛黛和艾尔莎又安置到床上,让她们平静下来,等着她们睡着,我回去面对我丈夫。每一分钟都是一个伤口。再加上,埃利奥诺拉开始不停地给我们打电话,白天打,晚上也打,她对我破口大骂,她也骂彼得罗,说他不知道怎么做男人。她威胁我说,她的亲戚会让我们,还有我的孩子哭都哭不出来。
但这也没让我泄气,我处于一种非常振奋的状态,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愧疚。相反的,我觉得我造成的痛苦,我所承受的羞辱和攻击,都对我有利。那种让人无法忍受的体验,不仅仅会促使我成为一个使自己满意的人,而且在最后,出于一些未知的原因,也会对现在那些正在受罪的人带来好处。埃利奥诺拉会明白,在爱情面前,什么办法也没有,对一个要离开的人,说“不要走,你要留下!”这话没什么意义。按道理来说,彼得罗是懂得这一点的,他只是需要时间,通过他的智慧来消化这件事,他会表现出一种宽容的态度。
我觉得,对于我的两个女儿来说,事情会非常艰难。我丈夫坚持要我告诉两个孩子我们吵架的原因。我表示反对,我说孩子还小,她们知道什么。但后来,他对我叫喊说:“假如你决定离开,你要给你的女儿们解释你为什么要走。假如你没有勇气,那你就别走。如果你不说的话,那就意味着,你对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不确信。”我嘟哝了一句:“我们和律师说。”他回答说:“找律师有的是时间。”他忽然大声叫来了黛黛和艾尔莎,现在她们一听到我们嚷嚷,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态度非常一致。
“你们的母亲要对你们说一件事儿,”彼得罗开始说,“你们坐下来听吧。”
两个女儿端坐在沙发上,等着我说。
我开始说了:
“我和你们的父亲很相爱,但现在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了,所以决定分开。”
“这不是真的,”彼得罗不慌不忙地打断了我,“是你们的母亲决定离开我,我们相爱也不是真的:她不想要我了。”
我的情绪变得激动:
“孩子们,事情没那么简单。虽然不生活在一起,两个人也同样也可以相爱。”
他又一次打断我了。
“这也不是真的。要么我们相爱,生活在一起,我们是一个家庭;要么我们不相爱,我们就分开,那就不是一个家庭了。假如你说谎,她们怎么能明白?拜托了,你要说清楚我们分开的真实原因。”
我说:
“我不是要离开你们,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人,离开你们我没法生活,我只是和你们的父亲出现了问题。”
“什么问题?”他在逼问我,“你说清楚是什么问题。”
我叹了一口气,低声说:
“我爱上了另一个人,我决定和他一起生活。”
艾尔莎用眼睛瞄着黛黛,她想搞清楚,这时候应该做出什么反应,她看到黛黛无动于衷,也就表现得无动于衷。
但这时候,我丈夫失去了耐心,他叫喊着说:
“说名字,告诉她们,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你不愿意说吗?你害羞吗?我来说,这个人你们认识,他是尼诺,你们记得他吗?你们的母亲要去和他一起生活。”
然后他绝望地哭了起来。这时候,艾尔莎有些担忧地小声问:“妈妈,你会带着我吗?”但不等我回答,她看到姐姐站起来离开了,她也马上跟了上去。
那天夜里,黛黛在梦里叫喊,我忽然惊醒,跑去看她。她睡着了,但她尿床了。我不得不叫醒她,给她换了衣服,又换了床单。我把她放在床上,她哼唧着说要来我的床上睡。我同意了,我让她睡在我身边。她在梦里时不时会惊悸,摸索我在不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