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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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经到了出发的日子,但我和彼得罗的商谈并没有进展,仅仅在去蒙彼利埃这件事上,我们也没法达成协议。他要么说:“你走吧!我再也不会让你见两个孩子。”要么就说:“假如你把两个孩子带走,我就自杀。”或者说:“我要告你遗弃家庭罪。”或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出去旅行一趟吧,我们去维也纳。”或是:“孩子们,你们的母亲宁可要尼诺·萨拉托雷先生,也不愿意要我们了。”
我开始觉得无法忍受,我记得我离开安东尼奥时他做出的抵抗。但安东尼奥当时很小,他继承了梅丽娜脆弱、不稳定的神经,尤其是,他没有彼得罗的文化背景,他没有从小受训练,学会从混乱中找到规律。我想,也许我太高估了那种对理性的培养、高雅的阅读,讲究的语言和政治倾向,也许面对遗弃,所有人的表现都是一样的,即使是一个非常有序的脑子,也无法承受自己不被爱。我丈夫——真的没办法——他确信自己要不顾一切地保护我,不让我受到欲望的毒蚀。他为了继续做我的丈夫,选择不择手段,包括那种下流手段。他当时提出不去教堂结婚,他一直都支持离婚,现在在他无法理喻的内心,期望我们的关系是永恒的,就好像我们是在教堂结的婚。我坚持想要结束我们的关系,他先是想方设法说服我,然后他摔东西,扇自己耳光,忽然间又开始唱歌。
他变得那么夸张,那么不可理喻,这让我很愤怒,我会骂他。他通常会像一个惊恐的小动物一样跑到我跟前来,向我道歉。他说他不是生我的气,是他脑子出了问题。有一天晚上,他流着眼泪,向我吐露说,阿黛尔一直都在背叛他父亲,那是他小时候就发现的事。在他六岁时,看到她在亲吻一个很高大的男人,当时是在热内亚一间面朝大海的客厅里,那个男人穿着蓝色西装。他记得所有细节:那个男人留着像黑色刀片一样的大胡子,裤子上有一个金属片,看起来像一枚一百里拉的硬币;他母亲身体贴着那个人,像一张打开的弓,好像随时会断开。我默默地听他讲这些,并试图安慰他:“放松一点,这些都是虚假的记忆,你也知道这是假的,不应该我来提醒你。”但他还会继续说:“阿黛尔穿着一件粉色的背心裙,有一条肩带从她晒黑的肩膀上滑了下去,她的指甲看起来像是玻璃的,她的头发编成了一根大辫子,像蛇一样垂在脖子后面。”他的语气从痛苦变成了愤怒,他最后说:“你明白你对我做了什么吗?你明白你让我陷于多么可怕的境地了吗?”这时候,我想:黛黛也会记得这件事情,黛黛长大之后,也会说出类似的话来吗?但我没朝这个方向想,我确信,经过这么多年之后,彼得罗才跟我说起他母亲的事,故意让我产生这样的联想,只是为了伤害我,挽留我。
我度日如年,晚上也无法入睡。我丈夫折磨我,尼诺在这方面也不在其次。当我告诉他我经受的各种压力和忧虑,他非但没有安慰我,反倒变得很厌烦。他说:“你觉得对我来说,事情更容易一点吗,这里和你那儿一样,也是地狱一样。我害怕埃利奥诺拉,我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因此你不要想着,我的处境会比你好,我这里只可能更糟糕。”然后,他感叹了一句:“但我们俩在一起,要比任何人都坚强,我们的结合是任何人无法阻拦的,这一点我是很确信的。你清楚这一点吗?告诉我,我想听你的想法。”他的话对我并没有什么帮助。我倾尽了所有力量来面对这个糟糕的局面,我想到的是我们见面的时刻,我们一起飞向法国的情景。我想,我应该坚持到那个时刻,然后再说。现在,我只是渴望这种剧烈的痛苦能暂时缓解一下,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有一次,当着黛黛和艾尔莎的面,我和丈夫在激烈争吵。我对彼得罗说:“够了!我就离开五天,等我回来时,我们再看怎么办,好吗?”他对两个女儿说:
“你们的母亲说她只会离开五天,你们相信吗?”
黛黛摇了摇头,艾尔莎也摇了摇头。
“就连她们也不相信,”这时候,彼得罗说,“我们都知道,你要离开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这时候,黛黛和艾尔莎不约而同地向我扑了过来,她们抱住了我的腿,恳求我不要离开,要我和她们在一起。我没有崩溃,我蹲下身子抱着她们的腰,我说:“好吧,我不走了,你们是我的好孩子,我要和你们在一起。”听到这话,她们放心了,彼得罗也慢慢放心了。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噢,我的上帝!一切都变得那么不正常:我、他们,还有周围的世界。只有通过谎言,才能获得片刻的安生。距离出发还有两天时间,我先是给彼得罗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然后给黛黛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让她念给艾尔莎听。我准备好行李,我把行李放在客房的床底下。我买了很多东西,塞满了冰箱。晚饭的时候,我给彼得罗准备了他爱吃的东西,他吃得很香,对我充满感激。两个孩子松了一口气,她们又会为一点儿小事争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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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出发的时候,尼诺再也不打电话来了。我试着给他打过去,希望不是埃利奥诺拉接电话,最后是家里的保姆接的电话。我松了一口气,我说,我找萨拉托雷教授。她的回答很干脆,而且毫不客气,她说:“我让太太过来接电话。”我挂上了电话,开始等待。我希望我的电话能成为他们夫妻冲突的导火索,希望尼诺知道,我找过他。十分钟之后,电话响了。我马上跑过去接,我当时很确信是他,但这次是莉拉的电话。
我们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通话了,我不想和她说话。她的声音让我很厌烦。在那个阶段,即使是她的名字像蛇一样掠过我的脑海,也会让我心乱,让我失去所有的力量,而且这也不是一个聊天的时刻。假如这时候尼诺打过来,他会发现电话占线,我们的联系已经那么艰难了。
“我能待会儿打给你吗?”我问她。
“你有急事儿吗?”
“有点儿。”
她无视我的请求,通常她觉得,她可以自如地出入于我的生活,根本不用任何客套,就好像我们还是一体的,并不需要问:“你好吗?怎么样了?我打扰你了吗?”她用一种非常疲惫的声音说,她刚听到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索拉拉兄弟的母亲被杀死了。她说得很慢,就好像在斟词酌句,我一直在听她说,没有打断她。她的话引起了我一连串的联想:在莉拉和斯特凡诺的婚礼上,那个穿着盛装,坐在新郎新娘那一桌的女人;我去找米凯莱时,那个给我打开门的幽灵一样的女人;在我们童年的想象里,那个用刀杀死堂·阿奇勒的女人;还有那个头上戴着绢花的年老女人,她摇着一把天蓝色的扇子,有些自说自话地抱怨:“我觉得很热,你们不觉得吗?”但现在我没有任何感觉,即使是莉拉列举了一些她听到的消息,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我也没什么感觉:他们把曼努埃拉杀死了,用一把匕首抹了她的脖子;或者开枪打死了她,一共五枪,四枪打在胸脯上,一枪打在脖子上;或者在她家里,他们扯着她暴打,拳打脚踢致死;或者那些杀手——她是这么叫他们的——他们没进家门,门一开,他们就对她开枪了,曼努埃拉头朝下倒在楼梯间,而她丈夫当时正在看电视,都没有觉察到发生了什么。莉拉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索拉拉兄弟现在疯了,他们和警察在竞争,看谁先找到杀手。他们找来了那不勒斯里里外外的人,他们停下了所有手上的事,我今天也不上班。这里的气氛很恐怖,都不敢大声喘气。
这些发生在她身上,还有她身边的事情,她是多么擅长赋予它们重要性和厚度:放高利贷的女人被抹了脖子,她的两个儿子变得非常狂躁,他们的爪牙已经做好报复准备,她现在就身处于这动荡的环境中。最后,她才说了她打电话的真实目的:
“明天,我让詹纳罗去你那儿吧。我知道,我不应该给你增添负担,你有自己的女儿要照顾,还有你的事要做,但现在,我不能把他留在这里。他会旷一阵子课,但也没办法,他对你很有感情,他在你那儿过得很好。你是唯一一个我信任的人。”
我琢磨了一下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是唯一一个我信任的人。这让我微笑起来,她还不知道,我现在已经变成一个不可信任的人。她心安理得地认为,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用一种最平稳的理性,使自己生活在平静安详之中,所以她会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好像觉得,我的生活就像假叶树的枝干上结的艳红的果子。我毫不迟疑地脱口而出,对她说:
“我要动身了,我要离开我丈夫。”
“我不明白。”
“我的婚姻已经结束了,莉拉。我见到了尼诺,我们发现,在我们都没有觉察到的情况下,我们一直都很相爱,从小开始都很相爱。因此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开始一段新生活。”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我:
“你是在开玩笑吗?”
“没有。”
她应该觉得,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家庭和我井然有序的头脑搞乱。现在,她几乎是机械地说起了我的丈夫。她说,彼得罗是一个很棒的男人,他很善良,非常聪明,你离开他,简直就是疯了。你想想,你给你的两个女儿会带来多大的伤害。她说这些话时,从来都没有提到尼诺,就好像这个名字停在了她的耳朵里,并没进入到她的头脑。应该由我来提到他,我说:“不,莉拉,我不能和彼得罗生活在一起,因为我再也离不开尼诺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跟他走。”还有类似于这样的话,我都说得像是授勋一样庄重。这时候,她开始叫喊:
“你把这一切都抛开了,就是因为尼诺?你毁掉你的家庭,就是为了那个男人?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他会利用你,会吸干你的血,会让你失去生活的欲望,然后会抛下你。你上那么多年学,是为了什么?我他妈还想着,你会替我享受生活,非常美好的生活。我错了,你简直就是个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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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听筒放下了,就好像它很烫手。我想,这是嫉妒的表现,她很嫉妒,她恨我,是的,这就是事实。经过了非常漫长的几秒,我从来都没想起过索拉拉兄弟的母亲,她已经失去生命的身体,消失在我的脑海里。这时候,唯一让我不安的想法是:为什么尼诺没有打电话,有没有可能,在我把所有一切都告诉莉拉之后,他选择了后退,让我变得非常可笑?有那么一刻,我想到了自己在她眼里的形象:我的渺小的生活,为一件不值得的事毁掉了。这时候电话响了,我坐在那儿盯着电话机,让它响了两三声,时间非常漫长。我抓起了听筒,我已经想好了对莉拉说的话:“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我,关于尼诺,你应该没权利说什么,让我犯我自己的错吧,你管不着。”但电话不是她打来的,而是尼诺,听到他的声音,我简直太高兴了,语无伦次。我跟他说了彼得罗和两个女儿的情况。我对他说,我们不可能平静理性的达成协议。我跟他说,我已经准备好行李了,迫不及待地想和他相拥。他跟我说了他和妻子之间的猛烈争吵,最后那几个小时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他嘟哝了一句:“尽管我很害怕,但我没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
第二天,彼得罗去大学上课了,我让邻居照看黛黛和艾尔莎几个小时。我把我写好的信放在了在厨房桌子上,然后离开了。我想,我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儿,我推翻了以前老套的生活方式,我就是家庭解体风潮的一部分。我和尼诺在罗马会和,我们在距离火车站不远的一家宾馆里见了面。我拥抱着他,我想:这具充满激情的身体,我永远都不会对它习以为常,他会不断给我带来惊喜——修长的骨骼,散发着醉人气息的皮肤,他的力量,他灵活的肉体,完全不同于彼得罗,不同于我们之间的那些习惯。
第二天早上,我生命中第一次坐上了飞机。我不会系安全带,是尼诺帮我系的。当飞机在轰隆声中升起时,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当时我是多么激动啊!飞机蓦然间腾空而起,离开地面,飞机一直在上升,最后开始向前飞行。看到下面的房子变成了平行六面体,道路变成了一条条线,田野成了绿色的一片,大海像一张斜放着的薄板,云彩在向下流淌,像雪崩一样。那些痛苦和不安,还有幸福都融为一体,变得非常明亮。我感觉自己在飞翔,一切都变得容易。我叹息着,想全然忘我。
我时不时会问尼诺:“你高兴吗?”他点点头,吻了我。我断断续续地感觉到,我脚下的地板——我唯一可以踩到的地板——在颤抖。
[1]
法国女作家弗朗索瓦丝·萨冈写于1954年的小说,夺得当年的“批评家奖”,刻画了一个富家少女荒唐、颓废的青春。
[2]
那不勒斯四日,指的是1943年9月27日至30日之间,在那不勒斯发生的反抗德军侵略的大规模起义。
[3]
此处指美国航空航天公司洛克希德(Lockheed)为推销自身的C130大力运输机,从20世纪50年代末期至20世纪70年代对意大利部分政客进行贿赂的丑闻。当时受牵连的政客有内阁成员路易吉·古伊(Luigi
Gui)和马里奥·塔纳斯(Mario
Tanassi)等。
[4]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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