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你不用浪费钱了,我们家里有一间客房,下次你来的时候,可以住在我们家里,不要客气。”
尼诺笑了:
“不到一个小时前,我们还说,埃莱娜需要自己的时间,现在,你想让我去增加她的负担?”
我用微弱的声音说:
“你来的话,我会很高兴,黛黛和艾尔莎也会很高兴。”
但告别之后,我马上就对我丈夫说:
“在做此类邀请之前,你至少要问一下我。”
他在发动汽车,在后视镜里寻找我的目光,嘟哝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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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当然高兴了,我简直太高兴了,但我感觉,我的身体像蛋壳一样脆弱,只要在我的手臂、额头或者在肚子上轻轻摁一下,我的身体就会被打破,里面所有的秘密都会冒出来,那些事情,对于我来说也是秘密。我避免算日子,我专注于看自己的书,我这么做,就好像是尼诺交代我这么做,他再次出现时,我要给他一个比较满意的答案。我想对他说:“我听从了你的建议,继续写了下去,这是我写的稿子,你看看,告诉我你的看法。”
这是一个好办法,在我没察觉的情况下,三十天等待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忘记了埃莉莎,我从来都没想起过莉拉,我没给马丽娅罗莎打过电话,我没读报纸,也不看电视,完全忽视了两个孩子,还有家。我无视整个意大利,还有这个星球此起彼伏的事件:被捕、冲突、谋杀和战争,我只隐约知道,那段时间意大利充满张力的竞选宣传。我非常投入地埋头写东西。
我苦思冥想,写到一大堆古老的问题,直到后来,我感觉我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法,至少在文字上。有时候,我会试着和彼得罗谈论我写的东西。他比我想得周全,他一定会让我避免写一些信口开河或者粗鲁愚蠢的东西。但我没和他谈论这些,他会用他的无所不知,衬托出我的无知,会让我觉得不自在,我不喜欢那种时刻。我记得,我非常用功,尤其是在《圣经》上花了很大功夫。我把那些资料按照顺序排列起来,我认为,第一步是对上帝创造万物的总结,第二步是展开来讲述。我讲述了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但从来都没觉得自己不够慎重。我非常确凿地写道:“上帝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伊始’。他创造了一个男性一个女性。他是怎么创造的呢?首先,他用泥土捏出了伊始的样子,然后给他鼻孔里吹气,使他活过来。然后他制作了‘伊始阿’——第一个女人,他用的是已经形成的男性身体,不是最原始的材料,而是活的材料,那是从伊始的肋骨上取下来的,上帝又马上使伊始的肉愈合。结果是,伊始可以说:这个创造物,并不像上帝创造的其他东西,她不是我的身外之物,而是我的肉中的肉,骨中的骨,上帝是用我创造了她。她是上帝从我身上取出来的。我是伊始,她是伊始阿。首先,赐予她的名字,也是从我这里来的,我是上帝仿照自己造的,他将生气吹在我的鼻孔里,我带着他的语言,她只是一个纯粹前缀,附在我的词根上,她只能用我的语言表达自己。”
我就这样一天天往下写,脑子和思维一直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我唯一的动力是:及时拿出一篇可以让人看的东西。我时不时会让自己也很惊异:我期望获得尼诺的认可,这让我下笔变得容易,也让我思想更加自由。
但是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出现。刚开始,这对我是一件好事儿,因为我有更多时间来完成自己的工作。但后来我开始担忧,我向彼得罗打听,我发现,他们经常在办公室通话,但是这几天没有他的消息。
“你们经常通话?”我觉得很烦。
“是的。”
“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们经常通话。”
“我们谈的都是工作上的事儿。”
“好吧,看来你们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那你给他打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来。”
“有这个必要吗?”
“对你来说没有必要,但操心的是我。我要做好安排,我希望能事先知道。”
他还是没打电话。我只好说:“好吧,我们等等吧。尼诺答应了两个孩子,说他会回来的,他应该不会让她们失望。”后来的确也是这样,他的电话晚了一个星期,是一个傍晚打来的。是我自己接的电话,他好像有些尴尬。他寒暄了几句,然后问:“彼得罗不在家吗?”这一次是我变得尴尬,我让我丈夫来接电话。他们聊了很久,我听见,我丈夫在用一种不常用的语气在说话:他的声音很大,有很多感叹句,还夹杂着笑声,这让我的心情越来越坏。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明白,他和尼诺的关系给他提供了保障,让他感觉不再那么孤立,让他忘记学校里的问题,打起精神继续自己的工作。我关在自己的房间里,黛黛在看书,艾尔莎在玩儿,她们俩都等着吃饭。但即使是在房间里,我还是能听到我丈夫的声音,他好像喝醉了一样。最后他沉默下来了,我听见他在屋里走动的声音。他最后露脸了,很愉快地对两个女儿说:
“孩子们,明天晚上,我们和尼诺叔叔一起去吃油酥面。”
黛黛和艾尔莎很热情地欢呼起来,我问:
“他不来这里住吗?”
“不了,”他回答我说,“他和妻子还有儿子一起来的,他们住在宾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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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消化了这句话。我忍不住说:
“他应该提前打个招呼。”
“他们也是临时决定的。”
“真是没礼貌。”
“埃莱娜,有什么问题吗?”
因此,尼诺是和他妻子一起来的,我非常担忧,我害怕自己相形见绌。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身体的具体情况,但在我生活的其他时候,我并没有太关注这些。在我成长的那些年,我一般只有一双鞋子,衣服是我母亲缝的,偶尔会化妆。在近些年,我开始关注时尚,在阿黛尔的影响下,我在培养自己的品位,现在我喜欢穿衣打扮。但有时候——不是通常的情况,而是为了一个男人收拾自己时——“捯饬”(这是一个很合适的词汇)我自己让我觉得很可笑,所有精心装扮、描眉画眼的时间,我本可以做些其他事情。那些适合我的颜色,不适合我的颜色,那些让我显得苗条的样式,让我显胖的样式,那些能突出我的美的发型,让我变丑的发型,那是一场漫长、昂贵的准备。那是把我捯饬成一道盛宴,来迎合男性的胃口,就像一道做得很美味的菜肴,让他们看到后会流口水。我担心自己功亏一篑,看起来不漂亮,无法掩盖肉体的庸俗,无法掩盖情绪、气息和变形。无论如何,我这么做过,为了尼诺,近期我也这么做过。我想向他展示出,我现在成了另一个女人,我现在变得更加精致,我不再是莉拉结婚时的那个小姑娘了,也不再是加利亚尼老师的孩子们聚会时的那个女学生,也不再是那个只写了一本书、被高估的女作家——就像当时在米兰,我出现在他面前的样子。现在,够了!他把他妻子带来了,我很气愤,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我痛恨把自己和其他女人放在一起进行对比,更不要说是在一个男人的眼光下。一想到我会和照片里看到的那个漂亮女人同时出现,我就觉得胃里很难受。她会打量我,她会带着塔索街那些大小姐特有的傲慢,研究我的每个细节,她们从生下来就在学习打扮自己。在晚饭结束之后,和她丈夫单独在一起时,她会用非常犀利残酷的话来批判我。
我犹豫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我觉得我应该找个借口,晚饭不和他们一起吃,让我丈夫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去。但第二天,我没办法抵抗诱惑,我换上衣服,穿了又脱,脱了又穿,一个劲儿地折腾彼得罗。我不停地去他房间,一会儿穿着一件裙子,一会儿又换另一件,一会儿梳一个发型,一会儿又换成另一个发型,还一本正经地问他:“你觉得我看起来怎么样?”他漫不经心地看一眼我,说:“很好。”我回答说:“我穿上那件蓝裙子怎么样?”他点点头。但我自己不喜欢那件蓝色的衣服,那件衣服腰太紧。我穿上蓝衣服,回到他跟前,对他说:“穿上太紧了。”彼得罗很耐心地说:“是的,那件绿色的、上面有花儿的要好一些。”但穿上那件绿色带花儿的裙子,我不满意,我不想只是看起来好一些,我要看起来非常棒,我要我的耳环、头发、鞋子都很完美。总之,彼得罗没办法给我信心,因为他对我视而不见。我越来越觉得自己长得不好,胸和屁股太大,胯很宽,头发黄不拉几的,鼻子也太大。我的身体和我母亲很像,样子很糟糕,就差坐骨神经痛了,如果那样我就会和她一样,走路一瘸一拐的。但尼诺的妻子非常年轻漂亮,又有钱,她当然知道怎么为人处世,举手投足,那是我永远学不会的。这样,我不断地想放弃,坚持我最初的决定:我不去,让彼得罗带着孩子去,让他说我身体不舒服。但最后我还是去了,我穿了一件白衬衣,下面是一件鲜艳的花裙子,唯一的首饰就是我母亲给我的手镯。我把我写的东西放在包里,我告诉自己,我才不在乎她,在乎他,还有所有人的看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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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磨蹭,最后我们迟到了,到餐馆时,萨拉托雷一家人已经坐在桌子前了。尼诺跟我们介绍了他的妻子埃利奥诺拉。我的心情马上就变了,是的,她的脸蛋很漂亮,漆黑的头发也很美,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虽然我并不高,但她没我高,她没有胸,虽然她也挺胖的。她穿着一件一点儿也不适合她的火红色衣服。她特别快乐,一张嘴就暴露了她有些刺耳的声音,还有浓浓的那不勒斯口音,就是那些在海湾上的玻璃房子里打纸牌的人的口气。尤其是整个晚上,她表现得非常无知,虽然她学习了法律。她在批判所有人,所有事,表现得非常愤世嫉俗,而且为自己的立场感到很自豪。总之,她非常有钱、任性、粗鲁。她脸上秀美的线条,不断遭到厌烦表情的破坏。她时不时会发出神经质的笑声,嘿!嘿!嘿!这些笑声会打断她的谈话,甚至是句子。她开始针对佛罗伦萨——和那不勒斯相比,这里到底有什么好的;还有吃饭的餐馆——这地方太烂了;还有老板——真没教养;还有彼得罗说的任何话——真是胡说;还有我的两个女儿——我的天,她们真能说,拜托了,让我们耳朵清静一下;自然还有针对我——你在比萨上的学,为什么啊?那不勒斯的文科专业不是更好吗?我从来都没听说过你写的小说,什么时候出版的?八年前,我只有十四岁。只有在尼诺和她儿子面前,她一直很温柔。阿尔伯特很胖,也很漂亮,一脸幸福,他妈妈一直在赞美他。她一个劲儿地赞美自己的丈夫——没人比他好,他说什么她都表示同意,还会抚摸他,拥抱他,吻他。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和莉拉,甚至是和西尔维亚有什么共同之处?她们没有任何共同点,那尼诺为什么会和她结婚。
整个晚上,我都在打量他。他对他妻子很客气,任凭她拥抱他轻吻他。她说那些没教养的蠢话时,他会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会漫不经心地逗他儿子。但他对我的两个女儿的态度没有变,他非常关注她们,他也一直很愉快地和彼得罗说话,有时候甚至会和我说几句。我想,他妻子根本不会影响到他。埃利奥诺拉是他动荡生活的一个踏脚石,但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影响,尼诺会走自己的路,不会在意她。因此,我越来越觉得自在,尤其是他认出了我的手镯,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几秒钟,几乎像是抚摸了我一下;他和我丈夫开玩笑,问他有没有给我一些时间;尤其是,他问我写得怎么样了。
“我写完了第一道。”我说。
尼诺一脸严肃地问彼得罗:
“你看了吗?”
“埃莱娜什么都不让我看。”
“是你自己不想看。”我反唇相讥,但没有怨恨,就像那是我们之间的游戏。
埃利奥诺拉这时候插了一句,她不想被排除在谈话之外:
“什么东西?”她问。但正当我要回答她时,她脑子忽然又想到了别的,她兴高采烈地问我:
“明天尼诺工作时,你能不能陪我逛街啊?”
我装出一副客气的样子,微笑着说,可以啊。她列举了一大串她要买的东西。只有我们从餐馆出去时,我才有机会走到尼诺身边,我小声问他:
“你愿不愿意看一眼我写的东西?”
他带着一种真诚的惊异看着我:
“你真的让我看啊?”
“是的,假如你不厌烦的话。”
我把我写的那些东西匆忙地交给了他,心跳如鼓,就好像我不希望彼得罗、埃利奥诺拉,还有我的两个女儿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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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个晚上都没合眼。早上我强打起精神去赴埃利奥诺拉的约,因为我们约定早上十点在宾馆楼下见面。我告诉自己,不要干蠢事,不要问她,她丈夫是不是开始读我写的东西了。尼诺很忙,他需要时间。不要想太多了,至少等一个星期吧。
但是,九点整,我正要出门时,电话响了,是他打的电话。
“对不起,”他说,“我现在马上要进图书馆了,今天晚上之前我都没机会打电话给你,你确信我没有打扰到你?”
“绝对不会。”
“我看了你写的东西。”
“啊,这么快?”
“是的,写得真是太好了。你的研究能力很强,条理清楚,创造力也让我很震撼,但最让我嫉妒的,是你的讲述能力。你写了一篇很难界定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是论文还是小说。我觉得很棒。”
“这是一种缺点吗?”
“什么?”
“我写的东西没法归类。”
“才不是,这是它的一个优点。”
“你觉得,我应该就这样出版吗?”
“绝对应该。”
“谢谢。”
“谢谢你,现在我要走了。你对埃利奥诺拉要有耐心,她看起来很霸道,但实际上是因为羞怯。我们明天早上回那不勒斯,选举之后我会联系你的,假如你愿意,我们可以聊聊。”
“我当然乐意了。你会来我家里住吗?”
“你确信我不会打搅你?”
“绝对不会。”
“好吧。”
他没挂电话,我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埃莱娜。”
“嗯。”
“关于莉娜,从小我们都错了。”
我感到非常不自在。
“为什么这么说?”
“你把自己特有的能力都归到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