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我太高兴了。”


    我妹妹非常自豪地对所有人宣布:


    “那是莱农写的小说,是德语版本的。”


    我母亲脸色变得通红,她扬眉吐气地说:


    “你们看看,她现在多有名?”


    吉耀拉拿过那本书,翻阅了一下,充满崇拜地说了一句:唯一能看懂的是埃莱娜·格雷科这个名字。这时候,莉拉把手伸过来,动作有些强硬,示意吉耀拉让她看看。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好奇,她渴望触摸到那本书,渴望看看那种把我的话传递到遥远地方的陌生语言。我看到,她热切地想得到那个物件——那种热切我很熟悉,那是她从小都有的,这让我很动情。但吉耀拉非常粗暴地躲开了,让她没能取走那本书。她说:


    “等一下,让我先看一下,连德语你也会吗?”莉拉把手抽了回去,她摇了摇头。这时候,吉耀拉大声说:“那别烦人了,让我先看看。我想好好看看莱农的成果,看看她的本事。”在一阵沉默中,她把书拿在手上,很满意地看了起来,她一页一页地翻阅着那本书,非常缓慢,就好像这里看几句,那里看几行。最后,她把书还给我,用一种喝多了酒、含混的声音对我说:“真厉害,莱农,书很好,你丈夫孩子也很棒,恭喜恭喜。我想着,只有我们认识你,但其实德国人都认识你了。你现在拥有的这一切,都是你该拥有的。你吃了苦才得到这些,没有伤害任何人,也没有抢别人的男人,谢谢,现在我该回家了,晚安。”


    她喘着气,很艰难地站了起来,她喝了酒,身子更重了。她对两个儿子吼道:“你们快点儿!”但他们不愿意走,大一点儿的孩子用方言说了句什么脏话,她抬起手就是一个耳光,并把他拉到了门口。米凯莱面带微笑地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你们看,我跟这个烂婆娘过的这啥日子,她总是会毁掉我的好心情。”这时候,他不紧不慢地说:“等一下,吉耀,你要去哪儿?我们先要尝尝你父亲做的甜食,然后再回家。”听到父亲的话,两个孩子一下来了精神,他们挣脱了母亲的手,回到桌子前。吉耀拉继续待在门口,她很气愤地说:“我一个人回去,我不舒服。”但这时候,米凯莱用一种强硬暴戾的声音说:“你马上过来,坐下!”这时候吉耀拉的动作僵住了,就好像他的话让她的腿动不了了。埃莉莎一下子站起来说:“来吧,陪我去拿甜点。”她拉住吉耀拉的一条胳膊,把她拉到了厨房。我用眼睛看着黛黛,想让她不要害怕,米凯莱的吼叫让她很惊恐。这时候,我把书递给了莉拉,我对她说:“你要看吗?”她示意说不用了,脸上带着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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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什么地方啊?我们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把两个女儿哄睡着之后,我们进到埃莉莎给我们安排的房间里,把门关上,彼得罗半是开玩笑半是震惊地问我。他指的是晚上那些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时刻,但我对他恶语相向,我们小声吵了一架。我生他的气,生所有人的气,也生我自己的气。在我混乱的情感中,我期望莉拉会生病死去的念头又冒了出来。那不是因为仇恨,我还是最爱她,我没办法对她产生仇恨,但我没法承受她抽身而出之后留下的那种虚空。我对彼得罗说,你怎么能答应他们把行李拿到这里来,说我们要住在这个家里?他说:“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不知道?”我狠狠地对他说,“那是因为你从来都没听过我说话,我从开始就告诉了你我的出身。”


    我们吵了很久,我尽量想平静下来,我说了很多他的不是。我说他脸皮太薄,任人摆布,他只能对付知识分子的环境,还有那些有教养的人。我说我再也不相信他了,我也不相信他母亲了,为什么我的书在德国出版了两年了,出版社什么都没跟我说,说不定在其他国家也出版了,但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要把这件事情搞清楚,诸如此类。为了让我消气,他说他同意我的话,让我第二天早上就打电话给他母亲,还有我的出版社。最后他坦白说,他很喜爱我出生和成长的环境——他称之为平民的生活环境。他说,我母亲是一个慷慨而且非常聪明的女性,他还说了我父亲、埃莉莎、吉耀拉和恩佐很多好话。忽然他话题一转,谈到了索拉拉兄弟,他说他们是两个地痞流氓,两个信口雌黄的恶棍。最后他说到了莉拉,他轻声说:“她是最让我不安的一个人。”我忍不住爆发了,我说,我发现了你整个晚上都在和她说话。但彼得罗很有力地摇了摇头,让我惊异的是,他解释说,他觉得,莉拉是所有人里最坏的。他说,她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她其实很痛恨我,她是那么聪明迷人,但她的聪明没用对地方,那是一种邪恶的聪明,会在生活里埋下混乱的种子。她的魅力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那种让人毁灭的力量,真的是这样的。


    刚开始,听他说这些,我假装不同意他的说法,但我其实心里很高兴。因此,我刚才看走眼了,在彼得罗面前,莉拉没办法施展她的魅力,他是受过训练的男人:他能在任何文本里看到潜文本,他很容易就能觉察到她的另一面。但很快,我觉得他有些夸张了。他说:“我无法明白,你们的关系怎么能这么持久,很明显,你们都在精心经营这段关系,你们把可能毁掉这段关系的事情都隐藏起来了。”他补充说:“要么你根本就不了解她,这是最让人担心的事儿。”最后,他说出了最难听的话:“她和那个米凯莱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假如他们现在还不是情人,他们迟早会成为情人。”这时候,我受不了了。我说,我受不了他那种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语气。我说,他最好不要再这样说我的朋友,因为他什么都不懂。当我说这些话时,我察觉到了他到那时候为止还没有意识到的事情:莉拉深深地吸引了他。彼得罗已经觉察到了那种与众不同,他现在很害怕,所以急需贬低她。我觉得,他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我,还有我们的夫妻关系。他担心,即使在远处,莉拉也能把我从他身边夺走,会把我们毁掉。为了保护我,他变得言过其实,他诋毁莉拉,但有些混乱,他想让我讨厌莉拉,让我把她从我的生活中清除出去。我嘀咕了一句晚安,转向另一边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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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起得非常早,我收拾好行李,我想马上回佛罗伦萨,但我没能动身。马尔切洛说,他已经答应了弟弟,要把我们带到阿切拉去看看。我想尽一切办法,想让彼得罗明白,我想走了,但他却表示很愿意去。我们让埃莉莎照顾孩子,那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开着车子,把我们拉到一栋低矮的黄色建筑前,是一排长长的平房,那是放鞋子的仓库。一路上,我什么都没有说,彼得罗问起了索拉拉兄弟在德国的生意。马尔切洛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意大利、德国、全世界,教授!我要比那些革命者更加革命,对于我,假如能推翻一切,从头开始,我会是站在最前面的人。”后来,他在后视镜里看着我,想获得我的认可,这些话是说给我听的,他很在意我的反应。


    到达了目的地之后,他把我们带到了一间屋顶很低、白炽灯照明的房子里。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强烈的墨水和尘土的味道,混杂着鞋面和鞋油的味道。马尔切洛说,这就是米凯莱租的那玩意儿。我看了看四周,机器前一个人也没有,“系统3”很不起眼,像一件家具一样,靠墙放着:金属板子、手柄、红色的开关、木头柜子和一张键盘。我一点也不懂,马尔切洛说,这是莉娜搞的玩意儿,但她没有具体的上班时间,她总是在外面。彼得罗很仔细地看了那些金属板子、手柄还有其他东西,很明显,这个现代的东西让他很失望。尤其是,他每问一个问题,马尔切洛都会回答说:“这是我弟弟的事儿,我有其他事儿要操心。”


    我们快要走的时候,莉拉才出现了。她和两个年轻女人在一起,她们都拿着一个金属盒子。她看起来很恼怒,她对那两个女人颐指气使。她一看到我们,语气就变了,她用一种佯装的热情和我们说话,就好像她的思路要从急需应付的工作中挣脱了出来。她完全无视马尔切洛,她直接对彼得罗说话,就好像对我说话一样。她用一种热嘲冷讽的语气说,你们怎么会对这些玩意儿感兴趣啊,假如你们真的感兴趣,我们可以换一下位置:“你们在这里工作,我去做你们的事儿,研究小说、绘画和古代文化。”我又一次感到她比我苍老,不仅仅是外表上,还有她的动作、声音和语体的选择,她不太讲究这些,让人感觉有些厌烦。她给我们讲了一下这个系统和机器的运作,那些磁盘、带子、五寸软盘以及其他新事物,比如说,新型的个人电脑正在出现。她不再是电话里的那个莉拉,她用一种非常幼稚的语气,在谈论这份新工作,好像距离恩佐的那种热情很远。她现在表现得就像一个超级称职的职员,被老板委以重任,要像导游一样,给我们介绍这些东西。她从来都不和彼得罗开玩笑,她对我也没用友好的语气。最后,她让那两个姑娘给我丈夫展示打孔机是怎么运作的。后来,我们俩停在走廊里,她说:


    “怎么样?你为埃莉莎感到高兴吧?在马尔切洛的家里睡得怎么样?那个老巫婆六十岁了,你很高兴吧?”


    我很心烦地回答说:


    “假如我妹妹要这样,我有什么办法,我要把她的头打破吗?”


    “你看?在童话里,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但在现实中,能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不是真的,谁逼着你给米凯莱做事儿了?”


    “是我在利用他,而不是他在利用我。”


    “那是你的想法。”


    “你等着看吧。”


    “你想让我看什么,莉拉,算了吧。”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们的事儿,因此你最好闭嘴。”


    “你说的是,只有生活在那不勒斯,我才有权批评你?”


    “那不勒斯、佛罗伦萨,你在任何地方都搞不出名堂,莱农。”


    “谁说的?”


    “这是事实。”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而不是你。”


    我很冲动,她也意识到了,她做了一个妥协的表情。


    “你真让我生气,让我说了我不想说的话。你离开那不勒斯是对的,你做得很好,你知道现在谁回来了?”


    “谁?”


    “尼诺。”


    这个消息让我胸中一阵剧痛。


    “你怎么知道的?”


    “是玛丽莎告诉我的,他获得了大学的一个职位。”


    “他在米兰不好吗?”


    莉拉挤了一下眼睛。


    “他跟一个住在塔索街上的女人结婚了,她娘家是那不勒斯银行的人,他们的孩子一岁了。”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受,难不难过,我只是很难相信这件事情。


    “他真的结婚了?”


    “是的。”


    我看着她,想搞清楚她是怎么想的。


    “你要和他见面吗?”


    “不想。但假如你遇到他的话,你告诉他,詹纳罗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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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她还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这些话。恭喜你,你丈夫很帅,也很聪明。他说话的时候,简直就像一个神父,虽然他不信教,他知道从古到今的所有事情,尤其是关于那不勒斯,他知道得太多了,这让我很羞愧,我作为土生土长的那不勒斯人,却一点而也不知道。詹纳罗现在长大了,大部分都是我母亲在照顾他,他在学校里表现很好。我和恩佐一切都很好,我们现在都很忙,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斯特凡诺亲手把自己毁了:警察在他铺子里发现了一件偷来的东西,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他被警察带走了。他现在虽然被放出来了,但他要特别小心,他一无所有,现在是我给他钱,而不是他给我钱。你看看,世事多无常,假如我现在还是卡拉奇太太,我也毁了,我就和卡拉奇全家人一样,完蛋了。但我现在是拉法埃拉·赛鲁罗,我给米凯莱·索拉拉的数控中心做头儿,我每个月挣四十二万里拉。结果是,我母亲像对女王那样对待我,我父亲已经彻底原谅我了,我哥哥一直从我身上榨钱,皮诺奇娅说她很爱我,他们的孩子叫我小姑姑。这是一个很乏味的工作,和刚开始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进度很慢,需要很多时间,我希望新机子能赶快研发出来,这样我们就会快一些。噢,也不能这样,速度会吞没一切,就像拍照时,手没拿稳,照片是模糊的。阿方索是这么说的,他当时是说笑的,说这就像他自己一样,出来太快没有清晰的边缘。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跟我谈友情,他特别想成为我的朋友,他想什么都学我,就像复写纸写出来的字那样,他还发誓说,他想成为像我这样的女人。我跟他说:“什么女人,阿方索,你是个男人,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尽管我们是朋友,你琢磨研究我,学我,但你最终还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他开玩笑说——我怎么办?我做自己很受罪。他跟我说,他一直都很爱米凯莱,是的,就是米凯莱·索拉拉——他想让米凯莱像喜欢我一样喜欢他。你知道吗?莱农,我们会出现什么情况:我们内心有太多东西,这会让我们肿胀起来,会让我们破裂。我对他说,好吧,我们是朋友,但你不要想着成为我这样的女人,你顶多能成为你们男人眼里的那种女性。你可以学我,你可以像艺术家一样,把我的样子惟妙惟肖地临摹出来,但我的烂事儿还是我的,你的还是你的。啊,莱农,我们都是怎么了?我们就像结冰的水管,心里不愉快是多么糟糕的事啊。你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处理那张结婚照的?我要继续用那种方式。总有一天,我会把自己变成电脑模式,成为一张上面有孔的卡片,那你就找不着我了。


    后来她笑了,就这些。在走廊里,我们之间的谈话再一次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隐秘,只是由一些简短的、缺乏细节的新闻,一些闲言碎语组成,她没有任何只对我倾诉思想或事实。莉拉的生活现在只属于她自己了,没有别的,好像她已经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问一些这样的问题也没用:你知道现在帕斯卡莱怎么样了?他在哪儿?你和索卡沃的死,还有菲利普被打断腿有没有关系?是什么促使你接受米凯莱的建议?米凯莱非常迷恋你,你是怎么想的?他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莉拉现在什么都不想说,我的好奇和提问已经不能和她形成一种对话。她会对我说:“你是怎么想的?你疯了?米凯莱迷恋我,索卡沃的死和我有关,你在说什么?”现在,当我写下这段回忆时,我发现,我当时没有足够的材料来构建莉拉怎么谋划,怎么行动,遇到什么问题怎么应对。尽管如此,当时坐车回佛罗伦萨时,我感觉在那个夹在落后和现代之间的城区,她还是比我经历了更多的故事。我离开之后,错过了多少事情啊,我原以为自己能过上什么生活呢。莉拉留下了,她现在有一份全新的工作,赚很多钱,她享有绝对的自由,可以按照自己的计划来行事,虽然我不知道她内心深处是怎么想的。她很在意自己的儿子,早年在他身上投入了很多。她现在也一样,但好像也能在她想解放自己时就会解放自己,她儿子不像我的两个女儿那么让人操心。她已经和娘家人断绝关系了,尽管她现在还在承担自己的责任,每次能帮上家人,都会出手帮忙;她照顾陷入困境的斯特凡诺,但并没有靠近他;她痛恨索拉拉兄弟,但还是向他们低头了;她开阿方索的玩笑,但成为了他的朋友。她说,她再也不想见到尼诺,但我知道,事情并非如此,她有机会还是会和他再见。她的生活是动荡的,而我的生活是凝固的。彼得罗默默地开着车子,两个女儿在吵架,我一直在想着她和尼诺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我琢磨着,莉拉会重新和他在一起,她会想办法和他见面,会用自己的手段,让他远离妻子和儿子,她会利用他,开展一场不知道针对谁的战争,会让他离婚。她会在拿到很多钱之后,甩开米凯莱,离开恩佐,最终决定和斯特凡诺离婚,她可能会和尼诺结婚,也可能不会,但他们的智慧加在一起,谁知道他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变成——一个我为之着魔的词,这是我第一次用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变成——虽然我不知道我想变成什么,但我变成了——这一点是肯定的,只是后面没有宾语。我没有真正的激情,没有一种自发的野心,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被动变成了什么,只是因为我担心:莉拉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人,把我甩在后面。我的那种“变成了”是随着她的,现在我要重新开始,作一个独立的人,摆脱她的影响,成为我自己。


    -97-


    我一回到家里就给阿黛尔打电话,想知道我的书的德语译本是怎么回事,就是安东尼奥送给我的那本。她也云里雾里的,对此也一无所知,她给出版社打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她又打过来了,对我说,那本书不仅仅在德国出版了,在法国和西班牙也出版了。这时候我问,那我该怎么办?阿黛尔的声音有些不安,说:“你不用做什么,这是一件好事儿。”我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我当然很高兴,但我要做什么具体的事儿吗?比如说,我要出国去推广吗?她很温和地回答我说:“埃莱娜,你不需要做什么,不幸的是,那本书在哪儿都没卖出去。”


    我的心情变得很糟糕。我给出版社打电话,询问他们关于我的书翻译出版的消息,但让我愤怒的是,没有任何人想过通知我这些事。最后,我对一个无动于衷的职员说:“我是从一个半文盲朋友那儿,而不是从你们这里得知:我的书在德国出版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工作的?”后来,我向她道歉,我觉得自己很愚蠢。最后,那些法语、西班牙语还有德语的翻译版本都发到我这里,德语版本不像安东尼奥带给我的那本那样皱巴巴的。那些翻译版本都很粗糙:封面上有穿着黑衣服的女人,有留着大胡子的男人,头上戴着鸭舌帽,还有晾在外面的衣服。我翻阅着这些国外的版本,我给彼得罗看,最后我把它们和其他书一起放在书架上。没用的纸,沉默的纸。


    我开始了一段疲惫的、心烦意乱的时光。我每天都给埃莉莎打电话,问她马尔切洛是不是还是那么客气,问他们是不是决定要结婚了。听到我的啰嗦,她会很欢快地笑起来,跟我讲了他们的愉快生活,他们开车或者坐飞机进行的旅行,以及我两个弟弟的发展,还有我们的父亲和母亲现在有多好。现在,我时不时会对她产生嫉妒。我很累,也很心烦,艾尔莎不停地生病,黛黛希望得到关注,彼得罗一直无法完成他的书。我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发火,我骂两个孩子,和我丈夫吵架,结果是他们三个都很害怕我。最后,两个孩子看到我经过她们的房间门口,都会停下游戏,很警惕地看着我。彼得罗有越来越多的时间,都待在大学的图书馆里,而不是家里。他一大早出去,晚上才回来,他回来时,身上好像带着冲突的痕迹。我现在已经完全被排除在公众生活之外,我只能在报纸上看到那些冲突:法西斯分子拿刀子捅人、杀人,那些极左人士也毫不示弱。警察现在获得了法律许可,他们可以开枪,在佛罗伦萨也已经出现这种情况了。最后发生了一件在我预料之中的事:彼得罗成了一桩糟糕事件的核心人物,这事儿在报纸上也激起了各种争论。某次考试,他给一个学生判了不及格,而这个学生是投入战斗的积极分子。这个年轻人当着所有人的面骂了他,并用一把枪对着他——这不是他跟我讲的,而是一个熟人讲的,这个人当时也没在场,也是听人说的——这时候,彼得罗不慌不忙地把不及格的分数写上,把学生证还给那个男生,然后他清清楚楚地说:“您要么现在开枪,要么赶紧把武器拿开,因为过一分钟,我一从这个教室出去,就会去告您。”那个男生拿着枪,一直对着他,过了很长的几秒,他把枪放进口袋里,拿起学生证跑开了。过了几分钟,彼得罗去了警察局,那个学生马上被逮捕了。但事情还没结束,那个男生的家长,不是直接和彼得罗,而是直接和彼得罗的父亲沟通,让他父亲说服他收回起诉。圭多·艾罗塔试着说服他儿子,他们通了好多次电话,每次时间都很长。让我吃惊的是,在通话过程中,我听到老艾罗塔教授失去了耐性,抬高了嗓门,但彼得罗毫不让步。直到最后,我很激动地问他:


    “你意识到你在做什么吗?”


    “那我应该怎么做。”


    “不要把关系搞得那么紧张。”


    “我不明白。”


    “那是你不想明白,你和我们在比萨时的某些教授一模一样,就是那些最让人讨厌的教授。”


    “我不觉得。”


    “这是事实。你已经忘记了,我们当时多么努力才能通过那些没用、也没意思的考试,简直是白费力气。”


    “我的课程并不是没意思。”


    “你最好问问你的学生。”


    “那要问那些有资格做出回答的人。”


    “假如我是你的学生,你会不会问我?”


    “我跟那些真正学习的人关系很好。”


    “也就是说,你喜欢那些巴结你的人?”


    “你喜欢那些狂妄自大的人,就像你那不勒斯的那个朋友?”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一直都在老老实实地学习。”


    我一时语塞。


    “因为我以前很穷,我能走到这一步,简直就是个奇迹。”


    “好吧,那个男孩和你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你和我也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你想说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很慎重地绕开了这个话题。但之后,我的怒火又上来了,我开始批评他一根筋。我对他说:“你已经让他不及格了,你再去起诉他,这有什么用?”他嘟囔了一句:“这个学生犯罪了。”我说:“他想吓唬你一下,他是个孩子。”他冷冰冰地说:“他手上拿的是一把手枪,不是一个玩具,那是七年前在洛韦扎诺警察局和其他武器一起被偷走的一件东西。”我说:“他没开枪。”他有些恼怒地说:“枪上了子弹,假如他开枪了呢?”他没开枪,我喊道。他也抬高了嗓门:“我要等着他开枪了,才去起诉他?”我叫喊道:“别嚷嚷,你太神经了。”他回答说:“你想想你自己吧。”我太激动了,跟他怎么解释都没用。虽然我忍不住和他吵架,但我觉得,当时的情况真的很危险,让我非常担心。我说:“我是在为你,为我,还有两个孩子担心。”他不会安慰我,让我放心,而是把自己关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写他的书了。几个星期之后,他才告诉我,有两个便衣警察找过他几次,问了他关于几个学生的事儿,而且给他看了他们的照片。他第一次非常客气地接待了他们,没有给他们提供任何信息,就把他们送走了。第二次,他问他们:


    “这些年轻人犯罪了吗?”


    “没有,现在还没有。”


    “那你们调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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