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我生气地说:


    “她已经不住这里了?”


    “不住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


    “快两个月了,她和马尔切洛在新城区有一套漂亮的房子。”我母亲冷冰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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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他们不仅仅是订婚了,还同居了。我想马上去埃莉莎的家里看看,我妈妈一个劲儿在说:“你要干什么?你妹妹正准备给你一个惊喜,你就待在这儿吧,等会儿我们一起去。”但我没听她的。我给埃莉莎打了电话,她很高兴接到我的电话,也有些尴尬。我说:“你等着我,我马上就到。”我让彼得罗和两个女儿待在我父母家,我自己步行朝着我妹妹家走去。


    我觉得这个城区更加破败了:墙皮脱落,路上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垃圾,墙上贴满了讣告,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多讣告。我看到老乌戈·索拉拉——马尔切洛和米凯莱的爷爷死了。按照讣告上的日期,应该不是新近的事,而是差不多两个月之前。讣告上有很多鼓吹的话,还有圣母悲怆的脸,死者的名字也都已经有些发白模糊了。虽然如此,但这些讣告还是死守在街上,没有脱落,就好像出于尊敬,其他死者决定从这个世界上默默消失。在斯特凡诺的肉食店门口,我也看到很多讣告。店铺门开着,但我觉得,那家店就像墙上开了一个口子一样,里面空荡荡、黑漆漆的,卡拉奇在店铺的最里面,身上穿着白大褂,后来像幽灵一样消失了。


    我向着铁轨的方向走上去,经过了我们之前称之为新肉食店的地方,卷帘门是拉下来的,而且两边有些出轨了,门关不严,也有些生锈了,上面画满了脏话和图案。那部分城区好像被彻底遗弃了,以前那些白房子现在成了灰色的了,有一些地方,墙上的泥灰脱落了,露出了下面的砖头。我经过了以前莉拉住的房子,当时路边那些半死不活的小树,只有一小部分还在,大门的玻璃有一片碎了,用胶带粘着。埃莉莎住的地方地势要高得多,在一个更加整洁阔气的小区里。里面的门房探出头来,那是一个头发稀疏、有些秃顶的男人,他拦住了我,很不客气地问我找谁。我不知道怎么说,就嘟囔了一句:“索拉拉。”他马上就一脸敬意地让我过去了。


    进入电梯,我才意识到自己多么落伍。在米兰或佛罗伦萨,我可以接受的那些事情:女性可以自由的支配自己的身体,可以未婚同居。在我们的城区里,我却无法接受,因为这牵扯到我妹妹的未来,我没办法平静下来。埃莉莎要和马尔切洛这样的危险人物结婚,成立家庭吗?我母亲很高兴吗?我当时在市政府结婚,没有举行宗教仪式,她当时那么气愤。她认为莉拉是个婊子,因为她和恩佐同居,她认为艾达是一个不要脸的烂女人,因为她成了斯特凡诺的情人,但她现在会接受自己的小女儿和马尔切洛·索拉拉——一个坏人,在没结婚的情况下,一起睡觉?我走到埃莉莎家门口时,就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自己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但我的脑子——我经过训练的脑子一片混乱,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道理可讲。我会站在我母亲的角度吗?就像几年前我做出结婚决定时她的反应一样?我要倒退回去,坚持她已经放弃的观念吗?或者,我会说:“你想和谁在一起都行,但不要和马尔切洛·索拉拉在一起。”我会这么说吗?但是现在在佛罗伦萨,在米兰,我能对哪个姑娘说出这样的话,让她离开自己爱的男人,无论这个男人是谁?


    埃莉莎给我开门时,我紧紧拥抱了她,用的力气很大,以至于她笑着说了一句:“你弄疼我了。”她让我坐在客厅里——一间非常奢华的客厅,里面摆满了带花饰沙发,还有金色靠背的单人沙发。我感觉她有些心虚,她开始说个不停,都是顾左右而言他,说我看起来气色很好,我的耳环很漂亮,项链也很漂亮,我多优雅,她多么想马上见到黛黛和艾尔莎。我非常热情地提到了我的两个女儿,我把耳环摘下来,让她在镜子前试了试,然后把耳环送给她了。我看到她脸色明朗起来了,她笑了,低声说:


    “我担心你是来骂我的,说你反对我和马尔切洛在一起。”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


    “埃莉莎,我是反对的。我专门赶过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告诉妈妈、爸爸还有我们的兄弟,我很反对你和他在一起。”


    她脸色变了,眼睛里满是泪水。


    “你让我很难过,你为什么会反对呢?”


    “索拉拉家没什么好人。”


    “马尔切洛不一样。”


    她开始跟我谈起了马尔切洛。她说,一切都是我怀艾尔莎时开始的。母亲去佛罗伦萨照顾我了,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了她肩膀上。有一次,她在索拉拉家的超市里买东西,莉拉的哥哥里诺说,她可以把购物单子放下,他会把东西送到家里。在里诺说话时,她看到马尔切洛在远处跟她打招呼,表明那是他的意思。从那时候开始,马尔切洛就开始围着她转,一直对他献殷勤。埃莉莎心想:他很老,我不喜欢他。但他一直都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非常客气,没有一个动作或者一句话会让人想到索拉拉家做的那些招人恨的事情。马尔切洛真是一个好人,跟他在一起很有安全感,他力气很大,而且很会照顾人,他简直太高大了。不仅仅如此,从他对埃莉莎示好的那一天开始,她的生活就发生了变化。所有人,无论城区内外,都开始像对待女王那样对待她,所有人都很重视她。那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她到现在还不习惯。她对我说:“以前你什么都不是,但现在,就连下水道的耗子都认识你。当然,你写了一本书,你很有名,你已经习惯了这种备受关注的生活,但我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我简直惊呆了。我发现,什么事儿都不用我操心,所有事儿都是马尔切洛去办的,我有什么想法,他都会照办。这真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儿。就这样,时间越长,我就越喜欢他。最后,我答应了马尔切洛。现在假如有一天我没有看到他,没有听到他说话,我都会整晚睡不着觉,会哭个不停。”


    我意识到,埃莉莎确信自己非常幸运,难以想象的幸运。我明白,我没有勇气破坏她的幸福,再加上,她没有给我任何反驳的机会。她不停地说,马尔切洛很能干,马尔切洛很有责任心,马尔切洛很帅,很完美。她说每句话都很小心,要么把他和索拉拉家的其他成员区分开,要么会很小心地提到,他妈妈很热情,他父亲胃不舒服,现在几乎不出门,她还提到他去世的爷爷,甚至提到了米凯莱——在她和米凯莱接触之后,她觉得,他和人们说的不一样,他很有人情味。因此,你要相信我——她对我说——自从我出生以来,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包括妈妈,你知道她的,她也支持我。爸爸,还有詹尼和佩佩,他们也是站在我这边的。前不久,詹尼和佩佩还无所事事,现在马尔切洛给他们找到了事儿做,而且能挣到很多钱。


    “假如事情是这样,那你们就结婚吧。”我说。


    “我们会结婚的,但不是现在,过了这段就结婚。马尔切洛说,他要解决一些生意上的问题,一些很复杂的事儿,再加上他爷爷的葬礼。那个可怜的老头儿,后来已经完全迷糊了,他都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了,还好上帝解放了他。但这些事情一搞清楚,我们就结婚,你不要担心。再加上,在结婚之前,我们最好要试一试,看两个人在一起合不合适,是不是?”


    然后她又说一些话,都不是她自己的话,而是那些年轻时尚的女孩子从报纸上看到的话。我把她说的话,和关于这些话题我可能会说的话进行对比,我觉得差别可能不大。埃莉莎的话会粗糙一些。我有什么可反驳的?在我来之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本应该说:“没什么可期待的,埃莉莎,一切都很明朗,马尔切洛会消耗你,他会习惯你的身体,然后抛弃你。”但这些话听起来很陈旧,即使是我母亲现在也不敢这样对她说,因此我放弃了。我现在离开了,我摆脱了这个地方,但埃莉莎还留在了这里。假如我也留在这里,我会成为什么样子?我会做出什么选择?我小时候不是也喜欢索拉拉兄弟吗?除此之外,离开这里我得到了什么好处?我都找不到一些明智的话,来说服我妹妹不要把自己毁掉。埃莉莎的脸蛋很美,很秀气,她的身材也很匀称,声音柔和。我记得,马尔切洛很高很帅,四方脸,肤色很健康,浑身肌肉发达。他也能对一个女人保持持久强烈的情感:当他爱上莉拉时,就已经表现出这一点了,从那时候开始,没听说他有别的恋情。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最后,她拿过一个盒子,给我看了马尔切洛送给她的首饰,和那些首饰相比,我刚才送给她的那副耳环,简直算不上什么。


    “你自己小心,”我对她说,“不要太忘形了。需要的话,就打电话给我。”


    我要站起来走了,她笑着把我拦下了。


    “你去哪儿?妈妈没跟你说吗?所有人都来这里吃饭,我准备了一大堆吃的。”


    我有些不情愿地问:


    “所有人?都有谁啊?”


    “所有人,这是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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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是我父母亲来了,后来我的两个孩子和彼得罗也进来了。埃莉莎给了黛黛和艾尔莎很多礼物,非常疼爱她们(黛黛,小甜心,亲我一下嘛;艾尔莎,你真结实啊,到小姨这里来,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的名字一样)。我母亲马上就消失在厨房里,她低着头,没有看我。彼得罗想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一件比较重要的事,他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说,他是无辜的,但他没能告诉我他想说的话,我父亲拉着他坐到了电视前的一张沙发上,他们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


    过了一会儿,吉耀拉和她的孩子出现了,那两个土匪一样的儿子,很快就和黛黛打成一片,艾尔莎很担忧,她缠着我不放。吉耀拉刚做过头发,叮叮咚咚地穿着一双高跟皮鞋,她的耳朵、脖子、手臂上的首饰都金光闪闪的。她把自己硬塞到一条亮绿色的裙子里,领口开得很低,她化了浓妆,妆容都有些化了。她开门见山、充满讽刺地对我说:


    “我们都来了,特意来向你们这些大教授致敬。一切都好吧?莱农,这就是那个大学的天才?我的天呐!你丈夫的头发可真好。”


    这时候,彼得罗摆脱了我父亲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忽然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个羞怯的微笑,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吉耀拉胸前的波浪上。她也意识到这一点,有些得意洋洋。


    “请坐,请坐,”她说,“要不然,我会不好意思的。在我们这儿,没人会站起来跟一位太太打招呼。”


    我父亲拉我丈夫坐下,他很担心别人会把彼得罗抢走。虽然电视声音很大,他开始和彼得罗交谈起来了,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问吉耀拉她怎么样,我尽量用目光、声音和语气暗示她:我没有忘记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是站在她那边的,但她好像并不吃这一套。她说:


    “美女,你听我说,我很好,你也很好,我们都很好。假如不是我丈夫让我来参加这操蛋的聚会,我更乐意待在自己家里。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没法接茬。这时候有人敲门,我妹妹很轻盈地跑去开门,就像一阵轻风。我听见她大声说:“我真是太高兴了!您请进,妈妈,请进。”随后,我妹妹就和她未来的婆婆曼努埃拉·索拉拉一起出现了。曼努埃拉穿着过节穿的衣服,染了红头发,头上戴着一朵绢花,一双饱含痛苦的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窝里,她比我上次看到她时还要消瘦,几乎是皮包骨头。她身后是米凯莱,他穿得也很体面,胡子刮得很干净,目光和动作都很干练、沉稳。过了一会儿,出现了一个身材巨大的男人,我一时都没认出来他是谁。他全身上下块头都很大:个子很高,脚很大,腿很长,而且又粗又壮,他的肚子、脖子还有肩膀,就像是由非常结实、非常沉重的材料组成,他头也很大,额头很宽,头发很长,黑漆漆的,都梳到脑后,他的胡子是深灰色的,油光发亮。那是马尔切洛,埃莉莎的嘴唇迎了上去,就像他是一个需要尊敬和崇拜的神祇。他低下头吻了一下埃莉莎。这时候,我父亲站了起来,他有些慌乱地把彼得罗也拉了起来,我母亲也一瘸一拐从厨房里出来了。我意识到,索拉拉太太的出席是一件很特别、值得大家骄傲的事儿。埃莉莎在我耳边激动地说:“今天是我婆婆六十大寿。”啊,我说。这时候,马尔切洛的举动也让我很惊异,他直接和我丈夫说话,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他笑了一下,露出白得耀眼的牙齿,大声说:“一切都好吧,教授。”什么一切都好?彼得罗脸上带着一个很迷惑的微笑,他看着我,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就好像在说:我已经尽力了。我想让他给我解释一下,但这时候,马尔切洛已经开始给他介绍曼努埃拉:“过来,妈妈,这就是莱农的丈夫,是个大学教授,你过来坐在他跟前。”彼得罗欠了欠身子,表示致意,我觉得自己也需要和索拉拉太太打个招呼。她说:“你真漂亮,莱农,和你妹妹一样漂亮。”然后她带着一丝不安问我:“屋子里太热了,你感觉不到吗?”我没有回答,因为这时候黛黛在哭着叫我。吉耀拉——唯一一个对于曼努埃拉的出现不在意的人,用方言骂了她的两个儿子,因为他们欺负了我女儿。我发现,米凯莱在默默地研究我,他连一声“你好”都没跟我说。我跟他打了招呼,声音很大,然后我过去哄黛黛,安慰艾尔莎,艾尔莎看到姐姐在哭,也要哭起来了。马尔切洛对我说:“我很高兴在我家里接待你们,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很荣幸的事儿,我是说真的。”然后他转过身,对埃莉莎说,就好像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我说话:“你告诉你姐姐,我很高兴,我有些害怕你姐。”我嚅嗫了几句让他放心的话,这时候,又有人敲门。


    这次是米凯莱去开的门,他很快就回来了,满脸诡异,后面跟着一位拉着行李的老年男人,那是我的行李,我放到宾馆的行李。米凯莱指着我,那个男人就把行李放在了我跟前,就像在玩魔术,逗我开心。不!我大声说,不,你们这样会让我很生气。但埃莉莎拥抱了我,亲吻了我的脸。她说:“你们不能住在宾馆里,我们有地方,这里有很多房间,还有两个洗手间。”无论如何,马尔切洛强调说,我先征得了你丈夫的同意后才敢这么做。教授,拜托了,跟您太太说说吧,替我们说句话嘛。我有些不知所措,非常气愤,但还是面带微笑说:“我的天,真是太乱了,谢谢你,马尔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们不能住在这里。”我想让那人把行李送回宾馆,但我还要哄黛黛,我对她说:“让我看看,他们把你怎么了,没事儿,亲一下就没事儿,你去玩儿吧,带着艾尔莎。”然后我叫彼得罗,他已经围在曼努埃拉·索拉拉的跟前了:“彼得罗,你过来一下,拜托了,你跟马尔切洛是怎么说的?我们不能住在这里。”我意识到,因为激动,我的口音变得很重,我用了那不斯勒城区的一些词。这个城区的院子、大路还有隧道,都在把它的语言、行为方式强加于我,佛罗伦萨的影像好像忽然淡化了,成了幻影,而这里的一切,都是有血有肉的。


    这时候门又响了,埃莉莎跑去开门。还有谁会来呢?过了几秒钟,詹纳罗冲进了房间,他看见了黛黛,黛黛看到他后也很震惊,马上就不哼唧了,他们都在激动地相互打量,这次重逢太出乎他们意料了。随后恩佐出现了,他是唯一的金发男人,其他男人都是黑头发,他神情凝重,最后进来的是莉拉。


    -92-


    在没有见面的漫长时光里,我们只是通过电话联系,这段时光忽然被打破了。莉拉穿着一件蓝色裙子,裙子的长度在膝盖上面一点。她很消瘦,瘦骨嶙峋,这让她看起来更加高挑了,虽然她穿着低跟鞋子。她的嘴角,还有眼睛周围有很明显的皱纹,她脸上的皮肤非常白,额头还有颧骨上的皮肤很紧致。她把头发梳成了马尾辫,能看到她耳朵的轮廓,她几乎没有耳垂。她一看到我,就微笑起来了,眼睛眯了起来。我没有微笑,我惊异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连一句“你好”都没说。尽管我们都三十岁了,但她看起来要比我苍老得多,我感觉自己没那么多皱纹。吉耀拉喊了一句:“另一个女王终于露面了,孩子们都饿了,我已经管不住他们了。”


    我们开始吃饭。我感觉自己陷入困境,没办法咽下那顿晚餐。我带着愤怒想到了我的行李,到了宾馆之后,我就把行李取了出来,现在他们又把我们的东西收了起来,我的、彼得罗还有两个孩子的东西,被那一个或者几个陌生人的手碰过了。我没办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为了让我妹妹开心,我要在马尔切洛·索拉拉家里睡觉,因为他们睡在一张床上。我用眼睛审视着埃莉莎还有我的母亲,有一种隔阂和敌意让我觉得很伤心。埃莉莎被一种狂热的幸福席卷,她不停地说话,扮演着女主人的角色。我母亲看起来很高兴,她那么高兴,甚至非常客气地给莉拉盘子里添满了菜。我审视着恩佐,他在低头吃饭,吉耀拉让他很不耐烦,她巨大的胸部挨着他的手臂,她在用一种富婆的语气在和他说话,而且声音极高。我有些怨恨地看着彼得罗,尽管他旁边坐着我父亲、马尔切洛、索拉拉太太,可他还是最关注莉拉。莉拉坐在他对面,她对谁都很漠然,包括我——也许尤其是针对我——但她对彼得罗却很关注。几个孩子也让我很心烦:五个小生命,已经形成了两派,詹纳罗和黛黛联合起来对付吉耀拉的两个儿子,他们从母亲的杯子里喝葡萄酒,越来越让人受不了,艾尔莎却很喜欢他们,想和他们联合起来,虽然他们根本都不在乎她。


    是谁导演了这场戏?是谁把这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一起?当然是埃莉莎了。是谁促使她这么做的?也许是马尔切洛,但马尔切洛肯定是受到了米凯莱的指使。米凯莱现在坐在我旁边,正在自在地吃喝,他假装没有看到他的妻子,还有孩子们的表现,他用戏谑的目光看着我丈夫,而我丈夫好像被莉拉迷住了。米凯莱想说明什么问题?这是索拉拉的地盘?尽管我已经逃离了,但我还是属于这个地方,因此属于他们?因此他们可以把所有事情强加到我身上,动用情感、语言和仪式,但同时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摧毁这些,把丑的变成美的,美的变成丑了?米凯莱进来之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看到我妈妈了吗?想想她都六十岁了,谁能看出她的年龄呢?你看看她多美,多显年轻,不是吗?”他故意抬高嗓门,让所有人都听到他的那个问题,我不得不回应他。我也不得不对他妈妈说了几句赞赏的话。她现在坐在彼得罗旁边,她是一个有些迷糊的老女人,瘦骨嶙峋,脸很长,鼻子很大,稀疏的头发上插着一朵怪异的花儿,她很客气,表面上看起来很无辜。无论如何,她都是个放高利贷的,是那个给家里带来财富的人,她守护着那个红本子,本子里有这个城区、这个城市,还有这个省份的很多人的名字。这就是那个只犯罪,却没有受罚的女人,一个非常无情的危险女人。依照我和莉拉在电话里的构想,还有我那部夭折了的小说里的片段,这个女人就是杀死堂·阿奇勒,然后取代他,垄断了高利贷行当的女人。她教育两个儿子攫取所有东西,把所有人踩到脚下。现在,我不得不对米凯莱说:“是的,真的,你母亲很美,她看起来很年轻,真是这样。”我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莉拉,她停止和彼得罗说话,她转过脸来看着我,她的嘴唇半闭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眉头皱着。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讽刺,我想到,也许是她建议米凯莱让我陷于这样的处境:莱农,这是你妹妹的婆婆,你妹夫的妈妈,妈妈现在六十岁了。我们看看,你会说什么,我们看看,你会不会接着摆架子。我对曼努埃拉说:“祝您万福!”没有其他的话。马尔切洛很快插了一句,就好像是为了帮助我,他很感动地大声说:“谢谢,谢谢莱农。”他对他母亲说:“妈妈,莱农祝福你了。”他母亲这时候满脸痛苦,脸上全是汗,枯瘦的后脖子上有一片片红斑。这时候,坐在曼努埃拉旁边的彼得罗也说:“太太,我也祝您长命百岁。”除了吉耀拉和莉拉,所有人都祝福了索拉拉太太,包括几个孩子,他们齐声说:“长命百岁!曼努埃拉,长命百岁,奶奶!”她有些受宠若惊,嘟囔了一句:我老了。她从包里拿出了一把天蓝色的扇子,上面印着冒烟的维苏威火山,还有那不勒斯海湾,她开始慢慢扇了起来,越来越有力。


    尽管米凯莱一直在对我说话,但他好像更在意我丈夫的祝福。他很礼貌地和我丈夫说话:“教授,太客气了,您不是这里人,您不知道我母亲的功德。”他用一种很正经的语气说:“我们都是好人家,我的好爷爷,希望他灵魂得到安生,他在一个角落里,经营一家酒吧,赤手空拳开始创业,我父亲把那家酒吧扩建了,因为我丈人斯帕纽洛的好手艺,最后搞成整个那不勒斯都很有名的一家点心房。我丈人的手艺非常棒,是不是?吉耀!”他补充说:“这一切都归功于我母亲——我们的母亲,现在的人都眼红嫉妒,他们都想陷害我们,都在说对她不利的话。但我们都能容忍别人,我们早就习惯于专注自己的生意,而且充满耐心,因为事实真相总会浮出水面。事实上,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性格很要强,她从来都没想过要歇着,什么都不干:她一直在工作,为家人操劳,什么都没有享受到。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她给我们创造的,我们今天做的一切,只是继续了她做的事情。”


    这时候,曼努埃拉摇扇子的动作变得缓慢,她高声对彼得罗说:“米凯莱是个特别孝顺的儿子,他从小就会在圣诞节的时候站在桌上背诵诗歌;他的缺点就是太爱说话,喜欢夸大其词。”马尔切洛说了一句:“不是的,妈,什么夸大其词啊!他说的都是真的。”米凯莱继续赞美着曼努埃拉,说她多美,多么慷慨,简直滔滔不绝。直到最后,他忽然朝向我,非常严肃,甚至是庄重地说:“这里只有一个女人,可以和我们的母亲相媲美。”另一个女人?可以和索拉拉太太相媲美?我不安地看着他,尽管在那个熙熙攘攘的晚餐上,他的那句话有些不合时宜,但有那么一刻,大家都不说话了。吉耀拉用不耐烦的眼神看着她丈夫,眼睛里充满了酒精和痛苦。我母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也许她希望那个女人是埃莉莎,米凯莱正在赋予自己的女儿某种权力,让她可以接替索拉拉太太,坐上他家里的第一把交椅。这时候,曼努埃拉停止用扇子扇风,她用食指抹了抹嘴唇上的汗水,等着儿子用一句玩笑话,把之前的话全推翻。


    但是,他还是像往常那样肆无忌惮,根本就不顾及自己的妻子、恩佐,甚至也不顾及自己的母亲。他盯着莉拉,这时候,他的脸色有些发绿,他的动作变得很激动,他的话就像钩子一样,试图把莉拉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因为她一直在和彼得罗说话。他说:“今天晚上,我们都在这里,在我哥哥的家里,首先是欢迎两位尊贵的教授,还有他们漂亮的女儿;其次是为我母亲祝寿,她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第三是祝福埃莉莎,她很快会有一场美好的婚礼;第四,假如允许的话,我要庆祝一项协议的达成,我之前一直担心会无法达成这个协议,莉娜!过来,拜托了。”


    莉娜。莉拉。


    我在搜寻着她的目光。我们目光交织的一刹那,我仿佛看到她在说:现在你明白这场游戏了吗,你记不记得怎么玩?然后,在我震惊的注视之下,这时候,恩佐盯着桌布,她很从容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米凯莱跟前。


    他没有碰她,也没有触碰她的手,她的胳膊,一点儿都没有,就好像他们之间有一个刀刃,会伤害到他。他倒是把手指在我肩膀上放了几秒,依然对我说:“你不要生气,莱农,你很出色,你走得很远,你上了报纸,你是我们这些从小就认识你的人的骄傲。但是我确信你也同意我的看法,你一定也乐意我说出这些话,因为你也很爱她。莉娜脑子里有一种东西是别人没有的,是一种非常强大、有力的东西,跳来跳去,没有任何人能拦住,那是医生也看不到的,我觉得那是她本人也没法认识的东西。尽管她从小都有这个东西,但她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她不想认识到这一点,你们看看她现在的表情,多排斥!假如她不称心,可以给人造成很多麻烦,假如她愿意,她会让所有人目瞪口呆。好吧,她的这种特长,我有很长时间都想买了,是的,我想买,这也没什么不好,就像买珍珠、买钻石一样,但一直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有实现。但现在,我们已经向前迈了一步,小小的一步。今天晚上,我就是想庆祝迈出的这小小的一步:我聘用赛鲁罗太太在阿切拉建的数据处理中心工作。这是一个非常现代的东西,假如你感兴趣,莱农,假如教授感兴趣的话,明天或者你们出发前的任何一天,我都可以让你们参观一下。你怎么看,莉娜?”


    莉拉做了一个很厌烦的表情,她很不高兴地摇了摇头,盯着索拉拉太太说:“米凯莱一点儿也不懂计算机,他觉得我搞的东西特别了不起,但实际上很简单,只要上一个函授班就能行,我只有小学五年级水平,后来都学会了。”然后,她什么都没再说,她没有讥讽米凯莱,讥讽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就是在她脑子里,活生生的、跑来跑去的那个东西。我以为她会反驳呢,但她没有,她没有讥讽米凯莱说的关于珍珠、钻石的话。尤其是,她没有否认那些恭维话,她反倒让我们一起庆祝她受聘,就好像她真的天赋异禀。她让米凯莱继续赞美她,说明花那么多钱雇她,是很有道理的。这时候,彼得罗——在那些他认为低于自己的人中间,他总是会很自如——问都没问我就说,他很想去看看阿切拉的计算机中心。他让回到座位上的莉拉给他仔细讲讲和计算机有关的事儿。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假如我给她时间的话,她会抢走我丈夫,就如同她抢走了尼诺一样,但我一点儿也没吃醋。假如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也是为了在我们之间,挖掘一条更深的鸿沟。我觉得,她不会喜欢彼得罗,而且彼得罗也不会因为另一个女人而背叛我。


    但这时候,我却产生了另一种更加凌乱、难以厘清的情感。在我出生的地方,大家一直都认为,我是那个最有出息的姑娘,在当时的环境下,我很确信这是一件不容置疑的事儿。但米凯莱,就好像他要专门通过贬低我在城区,尤其是在我娘家的地位,让莉拉完全胜过我。他甚至希望我承认自己的黯淡,公开肯定我朋友那种无与伦比的能力。莉拉自己也很乐意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不仅如此,她还表示了配合,推动这个结果的产生,也许这是她自己设计、策划和组织的。假如在前几年,我还是那个小有名气的作家,这件事不会伤害到我,反倒会让我很高兴,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觉得很痛苦。我和我母亲交换了一下眼神,她皱着眉头,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是强忍着,才没扇我一个耳光。她希望我不要像往常那样,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她希望我做出回应,展示出我所知道的,一些上档次的东西,而不是阿切拉那里的雕虫小技。她的目光告诉我的就是这些,就像一个无声的命令,但我没有说话。曼努埃拉·索拉拉用一种很遭罪的目光看着周围,忽然说:“我觉得很热,你们没觉得吗?”


    -93-


    埃莉莎就像我母亲一样,她应该也无法容忍我失去自己的地位。我母亲沉默不语,但我妹妹这时候兴高采烈、声情并茂地对我说话,就是让我明白:我还是她最了不起的大姐,那个一直让她骄傲的姐姐。她说:“我要跟你说一件事。”她一下子跳到了另一个话题,依然是她常用的欢快语气:“你坐过飞机吗?”我说我没有。怎么可能呢?就是这样。结果是,在场的那些人,只有彼得罗坐过几次飞机,但他谈到这件事时,并不认为那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儿。但对于埃莉莎,还有马尔切洛来说,那是非常神奇的体验。


    他们去了德国,一方面是为了工作,同时也为了游玩。埃莉莎开始有些害怕,她能感觉到气流的冲击,一股冰冷的空气直冲脑门,最后她透过小窗子,看到了下面白色的云朵,还有上面蔚蓝色的天空。她发现,云朵之上一直都是好天气,从天上向下看,大地是绿色、蓝色和紫色的,经过山峰时,可以看到山顶皑皑的白雪。她问我:


    “你猜猜,我们在杜塞尔多夫遇到谁了?”


    我有些不悦地嘟囔了一句:


    “我不知道,埃莉莎,你说吧。”


    “安东尼奥。”


    “啊。”


    “他交代了几次,让我向你问好。”


    “他还好吧?”


    “非常好,他让我给你带了一个礼物。”


    所以,这就是她要交给我的东西,是安东尼奥的礼物。她站了起来,跑去拿礼物了,马尔切洛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彼得罗问:


    “安东尼奥是谁啊?”


    “我们的一个员工。”马尔切洛说。


    “您太太以前的一个男朋友。”米凯莱笑着说,“现在社会风气变了,教授,现在的女人有很多男朋友,她们比男人还爱炫耀。您有过几个女朋友?”


    彼得罗非常严肃地说:


    “我没有别的女朋友,我只爱过我妻子。”


    “说谎,”米凯莱大声地开玩笑说,“我可以告诉您,我有过多少个女朋友吗?”


    他站了起来,在吉耀拉非常厌烦的目光的注视下,走到我丈夫身后,对他嘀咕了一句什么。


    “太难以置信了。”彼得罗带着一丝戏谑感叹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埃莉莎回来了,她把一个用包装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给我。


    “打开看看吧。”


    “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我有些不安地问。


    “我们俩都知道,”马尔切洛说,“但我们希望给你一个惊喜。”


    我把包装纸打开。我意识到,让我打开包装纸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我。尤其是莉拉,她非常警惕地斜着眼瞄着我,就好像她担心包裹里会跳出来一条蛇。当大家发现,安东尼奥——疯女人梅丽娜的儿子,一个非常暴力的小伙子,索拉拉家的半个仆人,我青春期的男朋友,他几乎是个半文盲——他没有送我什么让人想起过去时光的、令人感动的、美好的东西,而只是一本书时,他们看上去都有些失望,但他们看到我的脸色变了,我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喜悦看着那本书的封面。那不是随便一本什么书,那是我的书,那是我的小说的德语版本,在意大利出版了六年之后才得以出版。我第一次上演了一场精彩的节目——是的,非常精彩的节目——我写的那些话,通过另一种语言出现在我眼皮底下。


    “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吗?”埃莉莎非常幸福地问。


    “不知道。”


    “你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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