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我找费拉罗老师。”
“费拉罗退休了。”
要快点,他要关门了。
我走了。我现在要成为一个作家,但整个城区里却没一个人能对我说这样的话:你做到了!真是了不起,真是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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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我会赚到钱。当我接到合同草稿时,我发现出版社要给我预付二十万里拉,十万里拉是签字之后付,另外十万是交稿之后付,这当然少不了阿黛尔的支持。我母亲得知之后惊呆了,她根本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父亲说:“我要好几个月才能挣到那么多钱。”他们俩都开始在城区里炫耀说:我们的女儿现在是作家了,她发财了,她很快会和一位大学老师结婚。我整个人容光焕发,不再为幼师的职位做准备。我一收到钱就买了一条裙子,还有一些化妆品,我人生第一次去了发廊。我出发去了米兰,一个对于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
在火车站,我很难搞清方向,最后我坐了地铁,很不安地来到了出版社大门前。我跟门房解释了很久,虽然他没有问我,在我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看报纸。我坐电梯上去,敲门,然后进到了出版社的办公室里,眼前的洁净整齐让我目眩。我百感交集,我学过的所有东西都在我的心头涌动,我想展示出:尽管我是一个女孩子,尽管我出身贫贱,到现在我还保留着之前的习气,但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我争取到了出版一本书的权利,我的一切都无可厚非。
我受到了友好的接待,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办公室。我和那个负责我书稿的编辑交谈了一下,那是一个年老的男人,秃顶,但脸长得很精致。我们一起讨论了大约两个小时,他对我赞誉有加,经常会带着敬意提到阿黛尔·艾罗塔,他给我展示了需要改进的地方,他给了我一份他做了注释的书稿。告别的时候,他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对我说:“这个故事很精彩,写得细致入微,语言也打动人心,但重点不在这里。这是我第三次看您的书,每一页里都回荡着一种有力的东西,我不明白这种力量来自哪里。”我脸红了,对他表示感谢。啊!我做到了多少事儿!一切都来得那么快,大家都那么喜欢我,那么爱我!我多么擅长谈论自己的学业,我在哪里上的学,我的论文是关于《埃涅阿斯纪》的第四卷,我用一种非常得体的语气,回应别人得体的问题,用加利亚尼老师、她的孩子们,还有马丽娅罗莎的语气和交谈艺术在交谈。一个叫吉娜的年轻漂亮的女职员,问我要不要一间宾馆的房间,我表示需要,她给我在加里波第路上预定了一间,让我惊异的是,所有一切费用都是出版社报销,我吃饭花的钱,还有来回的火车票,都会报销。吉娜让我记下自己的费用,说我随后会收到那些钱,她让我跟阿黛尔问好。“她给我打电话了。”她说,“她很关心这本书。”
第二天我出发去了比萨,我想拥抱彼得罗。在火车上,我逐一地看着编辑在稿子上做的注释,感到心满意足,我看到我的书被一个欣赏它的人阅读,而且修订得更加完美。我到了目的地,我为自己感到高兴。我男朋友让我住在一个希腊文学助教的家里,那是一个我也认识的人。当晚彼得罗带我去吃饭,让我惊异的是,他给我看了一份我的书稿,原来他也有一份书稿,还在上面做了笔记。我们一起逐条看着这些注释,注释里都体现出他惯有的严格,他尤其关注词汇。
“我会斟酌一下。”我对他表示感谢。
吃完晚饭之后,我们来到了一处僻静的草坪上。因为我们都穿着厚毛衣,经过在寒冷中的让人很不尽兴的爱抚之后,他让我仔细地修订一下女主人公在海滩上失去处女之身的那几页。我有些不安地说:
“那是一个很重要的时刻。”
“你自己也说,这几页有点儿过火。”
“出版社也没有提出异议。”
“他们后面会提出来的。”
我觉得很焦虑,我对他说我会考虑一下这个建议,第二天我出发回那不勒斯时,心情很不好。作为一个读了很多书,而且写了一本关于酒神崇拜的著作的人,彼得罗尚且对那几页描写感到不适,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的弟弟妹妹,以及整个城区,他们读了之后会说什么呢?在火车上,我一直在看那些文字,想着编辑的话,还有彼得罗的话,我把能删的都删除了。我希望这本书是一本好书,一本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书。我觉得我再也不会写别的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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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回到家里,我就得到了一个坏消息。我母亲收到了一个从波坦察寄过来的包裹,她觉得她有权在我不在时看我的邮件。包裹里是几个我小学时用过的本子,还有奥利维耶罗老师的妹妹写的一张纸条。纸条上说,我的老师在二十几天前安静地去世了。她说,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奥利维耶罗老师还经常提到我,并嘱咐她把这些我小时候用过的笔记本还给我,那是她作为纪念品保留下来的。我很感动,我妹妹埃莉莎也一样,她一连哭了好几个小时。这件事情让我母亲很烦,她狠狠地吼了小女儿,然后让她的大女儿——也就是我——听见,她大声地评论说:“那个傻子一直觉得自己要比我更像一个母亲。”
整整一天,我都想着奥利维耶罗老师,我想着如果她知道我以满分大学毕业,我正要出版一本自己的书,她该有多自豪啊。所有人都上床睡觉了,我把自己关在寂静的厨房里,一页一页地翻阅着那些笔记。她教得多好啊!我的老师,她教给我的书法真是漂亮。遗憾的是,长大之后,我的字变小了,为了写得快一点,字母也简化了。我看着老师用愤怒的笔触标出那些有拼写错误的地方,还有“优秀”和“良好”的评语。有时候造句造得好,或者解开了一道很难的题,她在作业本边上做的标注,她给我打的高分,我就会会心地微笑起来。她真的要比我母亲更像一位母亲吗?我产生这样的疑虑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为我设想了一条道路,而且她强迫我走下去,那是我母亲根本无法想象的。就这一点,我对她非常感激。
我正要把包裹放起来,打算去睡觉,这时候我发现,在这些本子中间有十几页纸,是对折的,被一个回形针固定起来。我觉得心头一震,我认出来,那是莉拉很多年前写的《蓝色仙女》。多少年前?十三四年吧。我当时是那么喜欢封面上蜡笔的颜色,还有标题的漂亮字体。那时候,我觉得这是一本真正的书,我很嫉妒。我从中间打开了那几页纸。回形针已经生锈了,在纸上留下了发黄的痕迹。我惊异地发现,老师在边上写了一句:“太棒了!”因此她是读了这个故事的?因此她很喜欢这个故事?我一页一页地翻阅着那些纸张,上面写满了“好”、“出色”、“极好”这样的字眼。我很愤怒。我想,老巫婆,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们,你很喜欢这个故事,为什么你不给莉拉一点儿赞赏?是什么促使你为我的教育进行抗争,而不是为了她的?鞋匠没有让他女儿参加升学考试,可以解释你的态度吗?你脑子里到底有多少不满,让你发泄到了她的身上。我从头看了一道《蓝色仙女》,上面的墨水已经发白,她的字体和我当时很像。我看到第一页我就开始觉得胃疼,很快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到最后我才承认我看了几行就明白的事情——莉拉那时候写的这几页文字是我那本书的秘密核心。要想知道是什么赋予了我那本书热度,还有一道有力的但看不到的线索贯穿着所有的话,应该分析这个女孩写故事:一个笔记本里的十几页纸,生锈的回形针,彩色的封面很鲜艳,故事有名字,但没有作者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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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我等着天亮。我对莉拉长久以来的敌意消失了,忽然间,我觉得我让她失去的东西,远远超过了她从我这儿夺走的。我决定马上去一趟圣约翰·特杜奇奥,我打算去找她。我想把《蓝色仙女》还给她,给她看看我的笔记本,和她一起翻阅老师保留的那些东西,一起看老师写的评语。但我觉得,我最需要的是坐在她身边,告诉她:你看看我们当时多么息息相通,两个人是一体的,一个人代表两个人。我会用我在比萨高等师范学到的严密的推理方法来证实这件事,用我从彼得罗那里学到的严谨的方法来考证,我会向她展示,她小时候的一本书,怎么样在我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以至于在这些年里成为了一本书。虽然故事不一样,我的是一本成熟作品,但根源在她的那本书里,源头在于我们在院子里一起玩耍时产生的想象。我和她一起不停地制造一些形状,然后改变那些形状,又重新开始。我渴望拥抱她,亲吻她,告诉她:莉拉,从现在开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不能失去彼此。
但那是一个非常难捱的早晨,我觉得整个城市都和我,还有她作对。我先是坐上了一辆非常拥挤的公共汽车,向马里纳沿海方向去,我周围全是穷人的身体,他们用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方式不停地挤着我。后来,我上了另一辆公共汽车,更加拥挤,而且我坐错了方向。我沮丧地从那辆车上下来,头发蓬乱,等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愤怒地上了另一辆公共汽车,来弥补自己的错误。穿过那不勒斯城里的那段路已经让我很崩溃,在这个城市里上中学、高中,然后再上高等师范大学,有什么用呢?为了到达圣约翰,我当然要降下身段,就像莉拉不是搬到一条街上、一个广场上居住,而是居住在过去一个时间的缝隙里,我们上学之前的时光,一段黑暗的时光,没有规则,也没有敬意。我用了整个城区最难听的话来骂人,被人骂,我威胁别人,被别人威胁,然后我反唇相讥,这是我受训练学会的邪恶的语言艺术。那不勒斯教给我的东西,在比萨可以用得上,但我在比萨学到的东西,在那不勒斯却用不上,而且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是一种障碍。那些文明用语、修饰过的声音和外表,我从书上学到的语言,还有在拥挤的地方表现出的礼节,都会让我被绑住了手脚,都是我没办法摆脱的事情。在去圣约翰的公共汽车上,我暂时把我的新身份带来的骄傲和温文尔雅放到了一边——我以满分毕业,我和艾罗塔教授一起吃饭,他儿子是我的男朋友,我在邮局有一点儿钱,在米兰我受到了重要人物的接待,这些狗屎一样的贱人怎么能这样对我?我重新拿出了以前的本领,我感觉自己充满力量,根本无法假装若无其事,通常这都是我在城区内外的生存之道。挤在拥挤的人群中,有好几次感觉有男人的手在摸我,我马上理直气壮地破口大骂,说出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那是我母亲,尤其是莉拉最擅长说的。我骂得那么夸张,当我从车上下来时,我很确信有人会从车上跳下来,把我杀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还是带着一种愤怒和恐惧走开了。我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从家里出来,现在我觉得我里外都被糟蹋了,被搅乱了。
我试着平静下来,我对自己说:“放松,你快要到了。”我向路人打听了一下。我走在圣约翰·特杜奇奥的路上,寒风刮在我的脸上,我觉得自己是在一条污浊的河流上行驶,两边是断壁残垣,还有垃圾和黑洞洞的门。我在路上转悠,很迷糊,人们提供的信息很详细,他们很客气,但对我来说一点儿用也没有。最后我终于找到了那条路,还有那道大门。我沿着肮脏的台阶上去,楼道里充满了很强烈的大蒜味,传来孩子叫喊的声音。有一个非常肥胖,穿着绿毛衣的女人从门口探出头来了,看见我就叫道:“您找谁?”我说:“卡拉奇。”但我看到她一脸迷惑,就马上纠正说:“斯坎诺。”那是恩佐的姓。她还是很迷惑,我接着说:“赛鲁罗。”这时候那个女人重复了一遍“赛鲁罗”,她抬起一只粗壮的手臂说:“在上面一层。”我对她表示感谢,然后上去了。这时候她从楼梯的栏杆那里探出头来,对着上面大喊了一句:“狄迪娜,有个人找莉娜,她正在往上走呢。”
莉娜的名字竟然从这些陌生人的嘴里说出来,在这个地方,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想起了最后一次看到莉拉的情景,那是在新城区的房子里,她还处于那种状态之中:家具、冰箱、电视、非常精致的孩子,这些好像已经成为了她的常态和背景,还有她自己的外表,无论如何她都是一副年轻的阔太太的样子。这时候,我对于她怎么生活,正在做什么一无所知。关于她的那些流言,仅限于她离开了丈夫,离开了那所漂亮的房子还有富裕的生活,让人难以置信,她和恩佐·斯坎诺走了。我不知道她和索卡沃的会面。因此我离开城区时,我很确信会在一所新房子里看到她,她在看书,和孩子玩益智游戏,或者在外面买东西。出于慵懒,或者为了避免不适,我机械地把这些影像放置于圣约翰·特杜奇奥这个地名里。我上楼的时候,还是带着那种期待。我想:我终于到了,我到了目的地了。我出现在狄迪娜面前,她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孩,孩子在小声地抽泣着,默默地哭着,她的鼻涕从上嘴唇流了下来,她的鼻孔冻得通红,还有两个小孩扯着她的裙子,一边一个。
狄迪娜看着对面的门,门关着。
她很不客气地说:“莉娜不在。”
“恩佐也不在吗?”
“不在。”
“她带孩子出去了吗?”
“您是哪位?”
“我叫埃莱娜·格雷科,她的一个朋友。”
“您没有认出里诺吗?里诺,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小姐吗?”
她拍了拍身边其中一个小孩的头,只有在这时候,我才认出他来。那个小孩对我笑了一下,用意大利语对我说:
“您好,莱农阿姨。妈妈晚上八点才回来。”
我把他拉了过来,拥抱了一下,我夸他长得漂亮,话也说得好。
“他很棒。”狄迪娜也承认,“天生就是当教授的料。”
这时候,她不再对我有任何敌意,她想让我去家里坐。在黑暗的楼道里,我碰到了一个东西,肯定是孩子的什么东西。厨房很乱,每样东西都散发出一种黄色的光。在缝纫机那里,还有一块布在针下面,地上到处都是各色的布料。狄迪娜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赶紧开始收拾,后来她停了下来,去给我煮一杯咖啡,在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抱着女儿。我把小里诺放在膝盖上,我问了他一些很天真的问题,他很机灵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这时候,那个女人跟我说了莉拉和恩佐的事情。
“她现在在索卡沃那里做香肠。”那女人说。
我觉得很惊异,只有到这时候,我才想起了布鲁诺。
“索卡沃,就是做灌肠的那个索卡沃吗?”
“是的。”
“我认识他。”
“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认识他们家儿子。”
“爷爷、父亲和儿子,都是烂人。他们有了钱,就忘了裤子上有补丁的时候了。”
我问起了恩佐,她说他在电力机车厂上班,她说话的语气让我很快明白,她觉得恩佐和莉拉是结婚了的,她带着敬意和喜爱提到了“赛鲁罗先生”。
“莉娜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晚上。”
“孩子呢?”
“孩子我看着,他在这里吃,在这里玩。”
因此我的旅程还没有结束:我靠近莉拉,而她在远离我。我问:
“从这里走到工厂需要多久?”
“二十分钟。”
狄迪娜在一张纸上画了路线。这时候小里诺彬彬有礼地问我:“阿姨,我可以去玩了吗?”他等着我说“可以”,就跑到走廊里和另一个孩子玩了起来,我马上听到他用方言喊出了一些难听的骂人话。那个女人向我投来了尴尬的目光,从厨房里用意大利语喊道:
“里诺,不要说脏话!小心我过来打你的手心。”
我对着她微笑了,我想起了我坐公共汽车来时的情景。我想,她也要打我的手心了,我和小里诺的处境是一样的。这时候楼道里争吵的声音还没有停下来,我们不得不跑去看。两个孩子在丢东西互殴,发出刺耳的尖叫和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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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着一条土路走到了索卡沃的工厂,周围全是乱七八糟的垃圾,有一道黑烟直冲向寒冷的天空。在看到工厂围墙之前,我已经闻到了动物油脂混合着木头燃烧的味道,让我觉得有些反胃。看门的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工作时间不能拜访朋友。我要求见布鲁诺·索卡沃。他的语气变了,他嘀咕说,布鲁诺几乎从来都不来工厂。“你打电话到他家里。”我回答说。他有些尴尬,说他不能随便打扰他,要么您打电话给他。我回答说:“我去找一部电话,我打给他。”他斜眼看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经过,他刹住车子,用方言说了些什么下流话。看门的看到那个人,好像松了一口气,然后和那人聊了起来,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
在院子的中间有一堆篝火,我经过那堆火,有那么几秒钟热气驱散了寒风。我来到了一栋黄色的低矮的建筑面前,推开了一道沉重的门进去了。猪肉的气味在外面闻起来已经很强烈,在里面更让人无法忍受。我遇到了一个明显很气愤的姑娘,她正在用手很激动地整理头发。我对她说:“请问。”她低着头走过了,走了三四步,然后停了下来。
“什么事儿?”她很不客气地问。
“我找一个叫赛鲁罗的人。”
“莉娜吗?”
“是的。”
“你去灌香肠的地方看看。”
我问她在哪儿,她没有回答我就走了。我推开了另一道门,有一阵更加恶心的肥油气息夹杂着热气迎面扑来。这个地方很宽阔,有很多装满水的大盆,水很油腻,盆里的水汽中间露出很多黑色的身影,他们弯着腰在进行操作,动作迟缓,水一直漫到了他们的腰部。
我没有看到莉拉,我问了一个人,他正趴在铺着瓷片的地方,那里有积水,他正在修理一根管子:
“您知道莉娜在哪里吗?”
“赛鲁罗?”
“赛鲁罗。”
“她在搅拌室。”
“但是刚才有人说她在灌肠的地方。”
“如果您知道的话,那您为什么要问我?”“搅拌室在哪里?”
“向前一直走。”
“灌肠的地方呢?”
“在右面,假如您在那里没有找到她,那在剔骨的地方找找,或者在冷藏室,她的岗位一直在变化。”
“为什么?”
他笑了一下,有些欲言又止。
“她是您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