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去你妈的。”


    “我已经跟你打招呼了。”


    “反正小里诺也不是你儿子,但也跟你姓。”


    “你这个娼妇,假如你一直这么说,那就是真的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也不想看到他。”


    实际上,他从来都确信小里诺是他的儿子。但他在假装,出于一种机会主义的想法,他更喜欢过安生日子,他要克制莉拉给他情感上造成的混乱。


    -119-


    莉拉会非常详细地和恩佐讲述她丈夫的到访,恩佐会很认真地倾听,几乎从来都不做评论。他是一个不动声色的人,他从来都不跟莉拉讲他工作的事情,他在工厂里做什么,他开心或是不开心。他早上六点从家里出去,晚上七点回来,吃完饭和孩子玩一会儿,听莉拉说话。只要莉拉一说里孩子急需某个东西,第二天他就会想办法搞到所需要的钱。他从来都不说她应该去找斯特凡诺要钱,抚养孩子,他从来都没说她应该找一份工作。他看着她,就好像他活着的唯一的意义,就是到晚上回家时能和她一起坐在厨房里,听她说话。最后他站起身,说完“晚安”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后来,莉拉遇到了一个人,对她之后的生活影响很大。有一天下午,她把孩子交给女邻居照看,她一个人出门,她听见身后一阵阵车喇叭的声音,那是一辆很阔气的车子,有人从车窗那里给她招手。


    “莉娜。”


    她很仔细地看了一眼那人。她认出了那是布鲁诺·索卡沃——尼诺的朋友那张狼一样的脸。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问。


    “我在这儿生活。”


    当时,她没有说太多自己的事儿,在那个年代,这些事情都很难解释。她没有提到尼诺,布鲁诺也没提到他。她只是问布鲁诺有没有大学毕业,他只是说自己决定不再继续学习。


    “你结婚了吗?”


    “没有。”


    “有女朋友吗?”


    “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


    “你在做什么?”


    “没干什么,有人为我干活儿。”


    她几乎是开玩笑地问他。


    “你能不能给我找个活儿?”


    “给你找工作?你用得着吗?”


    “我要工作。”


    “你愿意做香肠和火腿吗?”


    “为什么不?”


    “你丈夫呢?”


    “我已经没有丈夫了,但我有个儿子要养。”


    布鲁诺仔细地看着她,想搞清楚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他有些迷惑,就搪塞说:“那不是个什么好工作。”然后他谈到了夫妻间可能出现的众多问题,他母亲一直在和他父亲吵架。最近他自己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已婚女人,但他被甩了。这对布鲁诺来说,不是一个很正常的谈话,他把莉拉请到了咖啡厅里,还是谈着自己的那些事儿。最后莉拉说她要走了。布鲁诺问她:


    “你真的已经离开了你丈夫?你真的有一个孩子?”


    “是的。”


    他皱着眉头,在一张餐巾上写了些什么。


    “你去找这位先生,早上八点开始他都在,你让他看看这个。”


    莉拉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


    “这张餐巾纸?”


    “是的。”


    “这就够了?”


    听到她戏谑的语气,他点了点头,忽然变得羞怯。嘀咕了一句:


    “那是一个很美好的夏季。”


    她说:


    “对我来说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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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这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带着艾达给我的地址想马上去圣约翰找莉拉,但是这时候,在我身上也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有一天早上,我正心不在焉地看着彼得罗给我写的一封长信,在那封信的最下面,我看他用短短的几句话,告诉我他让他母亲看了我写的“文本”(他用的就是这个词),阿黛尔觉得这篇小说写得很好,她让人用打字机打印了出来,交给了一家米兰的出版社,很多年来,她一直在这家出版社做文学翻译,出版社很欣赏这本小说,他们打算出版。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已经快接近中午了,我记得当时天上是一种灰蒙蒙的光。我坐在厨房桌子前面,我母亲正在那张桌子上熨衣服,她那把老熨斗在布料上有力地压过,木桌面在我的胳膊肘下面颤动。我长时间地看着那几行字。我用意大利语轻声地说,只是为了让我自己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妈妈,这封信里说,他们要出版我写的一本小说。”我母亲停了下来,把熨斗从衣服上拿开,立起来放着。


    “你写了一本小说?”她用方言问我。


    “我觉得是的。”


    “你到底写了没有?”


    “写了。”


    “他们给你钱吗?”


    “我不知道。”


    我出去了,我跑到索拉拉的酒吧里,在那里可以打长途电话,比较方便。吉耀拉在柜台那里对着我喊道:来吧,打吧。在尝试了好几次之后,是彼得罗接的电话,但他有事儿,要马上走。他说关于那本小说的事儿,他都在信里告诉我了,他就知道那么多。


    “你读了吗?”我非常激动地问他。


    “是的。”


    “但你没有做任何评论。”


    他嘀咕了一句,说他时间很少,他要学习,有很多事儿要做。


    “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


    “没有别的了吗?”


    “是很好。你跟我母亲谈谈吧!我是搞文献的,不是搞文学的。”


    他给了我一个他父母家里的电话。


    “我没办法打电话,我觉得很尴尬。”


    我感觉他有一丝不耐烦,他往常都是很客气,他说:


    “你写了一本小说,你现在要承担责任。”


    我对于阿黛尔·艾罗塔很不了解,我总共见过她四次,我们只是礼节性地聊过几句。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富裕、有文化,好出身的母亲。艾罗塔家的人从来都不谈论自己,他们表现得好像他们在世界上的活动没什么意义,但同时他们又觉得那应该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只有在这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她有一份工作,她是有影响力的人物。我很不安地打电话给她,是他们家里打扫卫生的阿姨接的电话,后来阿黛尔接了电话。我们很客气地相互打了招呼,她用“您”称呼我,我也用“您”称呼她。她说出版社的人都很确信那是一本好书,就她所知,他们已经开始起草一份合同了。


    “合同?”


    “当然了,您已经和其他出版社有交涉吗?”


    “没有。我还没再读一读我写的东西。”


    “您是一气呵成写的?”她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问我。


    “是的。”


    “我向您保证,这本书这样就可以出版了。”


    “我还需要改改。”


    “您要相信我。一个逗号都不要改,文字里透露出一种真诚和自然,是那些真正的书才有的魅力。”


    她又表扬了我,尽管有一种戏谑的意味。她说,据我所知,《埃涅阿斯纪》也没有经过修订。她觉得我已经练了很久写作,她问我抽屉里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存货,我向她坦白说,这是我第一次写东西,她觉得很惊讶。“天分加上运气!”她感叹说。她对我说,近期出版行业忽然出现了一片空白,我的小说不仅仅被看好,简直是应运而生,他们想在春天推出这本书。


    “这么早?”


    “您不愿意?”


    我马上说不是。


    吉耀拉当时在柜台后面,她听到了我的谈话,最后她好奇地问我:


    “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说,就匆匆离开了。


    我在城区里转悠,感觉到一种难以置信的幸福,我的太阳穴在跳。我给吉耀拉的回答,并不是因为我不想理她,随便应付她,我是真的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出人意料的通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彼得罗写给我的几句话,我打的长途电话,这一切是不是都不是真的?合同到底是什么?合同里会不会谈到钱,也会谈到权利和义务?我会不会陷入麻烦和危险?我想,几天之后,他们也许会改变主意,这本书不会被出版的。他们会重读我的小说,之前觉得写得好的人,后来会觉得这个故事很空洞,之前从来没有读过的人,看了之后也许会感觉很气愤,居然有人想着出版它。也许,所有的人都会批评阿黛尔,她自己也会改变主意,感觉到很屈辱,会把自己丢脸的事儿算到我头上,会说服她儿子离开我。我正好经过城区的那座老图书馆,我想,我有多长时间没有进去了?我走了进去,里面空荡荡的,散发着灰尘和无聊的气息。我漫不经心地在书架中间走着,用手抚摸着那些破烂的书,我没有看书的标题,也不看作者,只是用手指掠过,掠过那些纸张很旧的书,还有缠在一起的棉线、字母、油墨、书籍,纷乱的词语。我在找《小妇人》,后来我找到了。有没有可能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有没有可能是我,真的是我,命中注定完成了莉拉和我小时候一起计划的事情?再过几个月,就会有一本书出版,印的全是我写的话,线装书,书脊用胶水粘好,封面上写着我的大名:埃莱娜·格雷科。我打破了我们家族长期的文盲半文盲的状况,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姓氏现在充满了光辉。再过几年,也许是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这本书也会被放到这些书架上,出现在我出生的这个城区的图书馆里,会被编号,人们会来这里借这本书,想知道那个门房的女儿到底写了什么东西。我听见了洗手间里的水声,我等着费拉罗老师的出现,我还是一个勤奋的小姑娘时,他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长着一张消瘦、爬满皱纹的脸,头发雪白,一根根都立在脑门上,发际线很低。他会赞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他会理解我头脑里的风暴,还有太阳穴的跳动。但从厕所里出来了一个陌生人,一个胖乎乎的四十多岁的男人。


    “您要借书吗?”他问我,“要快一点了,我要关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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