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她不是故意的。”安东尼奥说。
“她是故意的,你们都不愿意我结婚,让我伺候你们,你们想让我在这里待一辈子!”
梅丽娜一边尝试着去拥抱女儿,一边说不,不,不,但是艾达毫不客气地把她推开了,梅丽娜后退了几步,撞到了一把椅子,跌到了盘子的碎片上。
安东尼奥跑过去扶母亲站起来,但梅丽娜吓得大喊大叫起来,她害怕儿子,害怕女儿,害怕周围的一切。这时候,艾达却毫不相让,她叫喊得比母亲声音还大,她说:
“我要让你们看看,我会结婚的,很快会结婚的,莉娜假如不让开的话,我会让她让开,我会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安东尼奥摔门走了。这次他比平时更加绝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极力想从这场悲剧中走出去,他尽量装聋作哑,尽量避免经过旧肉食店。假如他偶然遇到斯特凡诺,也会立刻扭头看向一边,他竭力克制着自己想揍他的冲动。他觉得头很疼,他不明白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是错的。他没有把莉拉交给米凯莱,他是不是做错了?假如莉拉没有回到她丈夫身边,他妹妹的处境是不是会发生变化?所有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他想着这一切都没有任何善,也没有任何恶。但在这时候,他的脑子很容易又卡壳了,就好像为了摆脱那些噩梦,他又开始和艾达吵架了。他对着妹妹喊:“那是一个已婚男人,他的孩子很小,你比我们的母亲还要糟糕,你根本就没脑子。”艾达就会跑去找吉耀拉倾诉,跟她说:“我哥哥疯了,我哥哥想把我杀了。”
就这样,有一天下午,米凯莱把安东尼奥叫去,让他去一趟德国,办一件比较棘手的事儿。安东尼奥没有推脱,相反,他很愉快地出发了,没和妹妹还有梅丽娜打招呼就走了。他想,在国外,在那些人说话就像电影院里的纳粹分子,他们肯定会用刀捅死他,用枪打死他,但是他很高兴。他觉得,这要比继续看着他母亲和妹妹受罪,但什么也做不了要强,他更乐意被杀死。
坐火车出发之前,他唯一想见的人是恩佐。他发现恩佐很忙,在那段时间里,他在变卖所有东西:驴子、小车、他母亲的小店铺、铁路边上的那片菜园子。他想把卖的钱给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姑,让姑姑照顾自己的几个弟弟妹妹。
“你怎么办?”安东尼奥问他。
“我要找一份工作。”
“你要改变你的生活?”
“是的。”
“你做得好。”
“我需要这么做。”
“我还是只能做以前的自己。”
“胡说!”
“就是这样,但是也好。我现在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拜托你了,你能不能时不时去看看我母亲、我妹妹还有几个小孩?”
“如果我在城区,我会去看他们的。”
“我们都错了,恩佐,我们不应该把莉娜带回来。”
“也许是吧。”
“一切都一团糟,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的确。”
“再见。”
“再见。”
他们连手都没有握。安东尼奥到了加里波第广场,坐上了火车。他经过了一场非常漫长、让人难以忍受的旅行,整天整夜,他感觉到各种气愤的声音在他的血管里流淌。仅仅几个小时之后,他就觉得非常疲惫,双脚发麻,自从退伍回来之后,他就没有出过远门。他时不时从火车上下去,在喷泉那里喝一点儿水,但他很担心火车开走。后来他跟我说,在佛罗伦萨的火车站,他觉得很难受,他想:我在这里停一下,我去找一下莱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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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奥走了之后,吉耀拉和艾达之间的关系更加密切了。吉耀拉跟梅丽娜的女儿建议说——那也是她想了很久的事儿了,不应该再傻等下去了,她应该逼斯特凡诺解决这个问题。“莉娜必须从那个家里出去。”她对艾达说,“你应该住进去,假如你等太长时间,一旦你的魅力消失了,你就会失去一切,包括在肉食店的工作,因为假如莉娜想重新获取自己的领地,她会要求斯特凡诺把你撵走。”吉耀拉最后甚至对艾达讲了自己的亲身经历,因为她当时和米凯莱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假如我等着他娶我。”她小声说,“那我就会成老姑婆,我正在折腾他:要么在一九六八年春天之前结婚,要么我就离开他,去他妈的!”
就这样,艾达把斯特凡诺困在了一张网里,一方面是黏糊糊的情欲,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很特别的男人。艾达会在他怀里低声说:“你要做出决定。斯特!要么跟我在一起,要么跟她。我说的不是你要把她和孩子赶到马路上,那是你的孩子,你有义务,但你可以像那些重要的人物或者演员一样,给她一点钱就行了。现在整个城区的人都知道,我才是你真正的妻子,我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
在雷蒂费洛区那张很不舒服的小床上,斯特凡诺紧紧拥抱着艾达,对她说,好的。但他回到家里,除了冲着莉拉嚷嚷,一会儿是没干净的袜子穿,一会儿是他又看到莉拉和帕斯卡莱或者其他什么人说话了,他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这时候,艾达开始抓狂了。在一个星期天早上,她遇到了卡门,卡门带着怨气说她们在两个肉食店的待遇很不一样。说着说着,她们俩就开始说莉拉的坏话,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她们都认为莉拉是她们不幸的根源。最后,艾达忍不住跟卡门讲了她的感情状况,她甚至忘了卡门是她前男友的妹妹。卡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加入这种闲谈,她很享受地听着艾达的故事,她还时不时地火上浇油,提了一些建议,尽可能地伤害艾达,因为她背叛了帕斯卡莱,还会伤害到莉拉,因为莉拉背叛了她。但不得不说,除了满腹的怨气,她还感觉到一种兴致,因为她和这样一个有故事的女人来往,她小时候的玩伴,后来公然成了一个有妇之夫的情人。我们这个城区的女孩子,从小就想着嫁人,长大了之后,我们总是同情做别人情妇的女人,我们觉得这些女人都更让人激动,更加争强好胜,尤其是更时髦。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们都希望那个男人合法妻子会得一种很严重的病,然后死掉(通常这些合法妻子都是一些非常阴险,或者曾经背叛过丈夫的女人),最后情人就会被扶正,实现她爱的梦想,成为妻子。总之,我们习惯于站在情人这边,使后来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卡门尽管有些阴险,她的建议都是出于报复,最后她还是带着激情支持艾达的爱情。她有一天非常真诚、发自内心地对艾达说:“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你应该把那个烂女人赶走,和斯特凡诺结婚,生你们的孩子。你问问索拉拉兄弟,看他们认识不认识圣轮法庭的人。”
艾达马上就接受了卡门和吉耀拉的建议。有一天晚上,在披萨店里,她直接对米凯莱说:
“这个圣轮法庭,你能不能打通关系?”
他用一种戏谑的语气回答说:
“这我不知道,我可以问问,总是能找到一两个朋友的。但是,你现在拿着属于你的东西就好了,这是最要紧的事儿,其他的你不要太担心,假如有人要害你,你让他来找我。”
米凯莱的话对艾达来说非常重要,她觉得有人给她撑腰了,她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样被支持和认可过。尽管吉耀拉在不停地鼓励着她,卡门也给了她一些建议,但一个非常重要、非常有权威的男性承诺会保护她,这让她觉得非常振奋。那次她很愤怒,因为在八月,斯特凡诺没有像之前那样带她出国旅行,而只是去了几次海滨花园,这都没能促使她下定决心。她需要一个真正的、具体的现实: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艾达的身孕让她欣喜若狂,但她一直隐瞒这个消息,和斯特凡诺也没有说。有一天下午,她脱掉了白大褂,离开了肉食店,就好像出去喘一口气,她去了莉拉家里。
“发生了什么事儿?”卡拉奇太太打开门,很不安地问她。
艾达回答说:
“没有发生什么你不知道的事儿。”
她进到屋子里,当着孩子的面跟莉拉讲了所有事。她开始的时候心平气和,还谈到了一些演员和自行车运动员,还说到了一个著名自行车运动员的情妇,她自己就像那个情妇,但要更新潮一些。她提到圣轮法庭,她说到了教会和上帝,在某些情况下,假如爱情很强烈,他们可以宣布有些婚姻无效。莉拉一直默默听着,没有打断她的话,这是艾达始料未及的事儿。艾达希望她三言两句就把她惹毛了,然后两人打起来都行,艾达现在变得很焦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开始说她经常来这所房子,她很熟悉这里,然后她就开始数落莉拉:“看看这儿真恶心,脏盘子、灰尘、袜子和内裤丢在地上,那个可怜的男人不可能这样生活。”最后,她简直控制不住自己,她去把卧室地板上的脏衣服捡了起来,然后大声地说:“从明天开始,我来收拾屋子。你连床都不会铺,你看看这里,斯特凡诺最烦把床单叠成这样,他跟我说,他已经跟你说了上千次,但都没有用。”这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觉得很混乱,然后低声说:
“你必须离开这里,莉娜!你不走的话,我会杀了你和孩子。”
莉拉只是说了一句:
“你现在的表现真和你母亲一样,艾达。”
这就是她说的话。我现在能想象她的声音:她从来都不会用煽情的声音说话,她应该是像往常一样,用那种带着冰冷的恶意,或者带着一种疏远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很多年之后,她跟我说,她看到艾达在她家里表现出这种状态,让她回想起了梅丽娜,那个被抛弃的情人,还有萨拉托雷全家人离开城区时的情景,她仿佛看到了那个铁熨斗从窗口飞了出去,差点把尼诺砸死。那是漫长、痛苦的火焰,让她觉得很震撼,现在这种火焰在艾达胸中燃烧起来了,只是现在并不是萨拉托雷的妻子引起的火焰,而是她——莉拉自己。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迷惑人眼的一幕,当时我们都没看清楚,但她可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能她并没有怀着愤恨,也没有带着通常她那种很伤人的决绝,而是感觉到一种苦涩和同情。她当时一定是拉着艾达的手说:
“你坐下吧,我去给你泡一杯甘菊茶。”
但这时候,莉拉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尤其是最后的这种做法,让艾达觉得是一种凌辱。
她马上躲开了,翻着眼睛,眼白大得触目惊心。当她的眼珠恢复了正常,她开始叫喊起来:
“你是说我是个疯子?我和我母亲一样是个疯子?那你更要小心,莉娜。你不要碰我,你让开,你给自己泡甘菊茶去吧!现在让我把这恶心的屋子收拾一下。”
她扫地,擦地板,整理床铺,整个过程一句话都没说。
莉拉的目光一直在跟随着她,她很担心艾达的身体会像运动过快的东西一样破裂。她抱过孩子,出去了,她在新城区里转了很长时间,一直在对儿子说话,让他认识周围的东西,告诉他这些东西的名字,还编了一些童话给他听。但她这么做的时候,与其说是为了逗孩子,不如说是为了控制自己的不安。她远远地看见艾达从大门里出来了,急匆匆地走了,好像要晚点一样。她这才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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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达回到上班的地方,她气喘吁吁、非常激动。斯特凡诺阴沉着脸,平静地问她:“你去哪儿了?”她当着那些等着买东西的顾客,回答说:“我去帮着收拾了一下你家,真是太龌龊了。”然后她对着柜台外面的人说:“床头柜上的灰尘那么厚,都可以写字了。”
斯特凡诺什么都没有说,这让那些顾客有些失望。后来到了打烊的时候,商店里已经没有人了,艾达擦洗打扫,总是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情人。他没有什么特殊反应,还是在收银台那里算账,抽着烟味很冲的美国烟。最后他把烟屁股掐灭了,拿过杆子把卷帘门拉了下来,是从里面拉下来的。
“你要干什么?”艾达警惕地问。
“我们走后门。”
说完,他就狠狠打了她的脸,先是用手心,然后是用手背,她靠着柜台,才没晕过去。“你怎么敢去我家里呢?”他用一种压抑的声音说,因为他不想吼出来,“你怎么敢去搅扰我的妻子和儿子?”最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快要炸了,他尽量平静下来,那是他第一次打她,他颤抖着低声说:“再也不要这么做了。”然后他离开了商店,让她一个人在那里流血。
第二天艾达没去上班,她被打得不成样子,她出现在莉拉的家里,莉拉看到她脸上的青印子,马上就让她进来了。
“给我泡一杯甘菊茶吧。”梅丽娜的女儿说。
莉拉给她泡了一杯。
“孩子真漂亮啊。”
“是的。”
“跟斯特凡诺长得一模一样。”
“不像。”
“眼睛很像,嘴也很像。”
“不像。”
“你要看书的话,你就去看吧,我来收拾屋子,照顾小孩。”
莉拉盯着她,几乎是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对她说: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不要碰我的孩子。”
“你不要担心,我不会伤害他的。”
艾达干起活来了:她收拾屋子,洗衣服,把衣服晒在太阳底下,做了午饭,做了晚饭。最后她停了下来。很入迷地看着莉拉和小孩玩儿。
“他几岁了?”
“两岁零四个月。”
“他还小,你太为难他了。”
“没有,他做他能做到的事儿。”
“我怀孕了。”
“你说什么?”
“真的,我怀孕了。”
“是斯特凡诺的?”
“当然啦。”
“他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