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不知道。”
莉拉这时候明白,她的婚姻真的已经解体了,但就像她生命中的其他时刻,她察觉到一些非常重大的变化,她既不觉得懊恼,也不觉得担心和不安。斯特凡诺回到家里,看到妻子在客厅里读书,艾达和孩子在厨房玩耍,整个屋子干干净净、熠熠生辉,弥漫着晚餐的香味。他意识到他的那一顿痛殴没有起到作用,他的脸变得苍白,喘不上气来。
“你走吧。”他低声对艾达说。
“我不走!”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待在这里。”
“你要把我逼疯吗?”
“是的,这样我们就是两个疯子。”
莉拉合上了书,她抱过孩子,什么话都没有说,她把自己和孩子关在了小房间里,就是之前我在里面学习的那个房间,现在小里诺睡在那里。
斯特凡诺对他的情人低声说:
“你会把我毁掉的。你不是真的爱我,艾达,你想让我失去所有顾客,你想让我成为一个穷光蛋吗?你知道现在生意已经不太好了。求求你了,你告诉我你要什么,我会给你的。”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可以,但不是在这里。”
“就在这里。”
“这是我的家,有莉娜在,还有我儿子。”
“从现在开始,我也要住在这里,我怀孕了。”
斯特凡诺坐了下来,他默默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艾达和她的肚子,就好像想通过她的肚子、她的内裤、她的皮肤,看到那个孩子正在成形,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正要跳到他身上。这时候,有人敲门。
敲门的是索拉拉酒吧的一个服务生,才十六岁,是刚雇的。他告诉斯特凡诺说,米凯莱和马尔切洛想马上见他。斯特凡诺立刻动身,他觉得这个要求对于他来说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可以让他躲过家里的这场暴风雨。他对艾达说:“你待在这里别动。”她对他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斯特凡诺马上出去了,坐上了索拉拉兄弟的车。他想:我也许真是摊上什么事儿了,我该怎么办?假如我父亲还活着,他一定会拿一根铁棍打断我的腿。女人、债务、索拉拉太太的红本子,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莉娜,是莉娜把我毁了。马尔切洛和米凯莱他们到底要什么,这么着急?
他后来发现他们要的是旧肉食店,他们没有明说,但让他自己猜想。马尔切洛只是说,可以再借给他一笔钱,但是他说“赛鲁罗”鞋子要彻底归他们,他们再也受不了里诺那个不肯吃苦、一点儿也不中用的人。但他们需要抵押,一处不动产?一个店铺?你想想吧。他说完就走了,他说他有事儿。这时候,就剩下斯特凡诺和米凯莱面对面。他们讨论了很长时间,看里诺和费尔南多的那个小工厂还有没有救,他们研究了一下,不用马尔切洛说的那个抵押,看能不能解决问题。但最后米凯莱摇着头说:
“需要抵押的,你那些丑事儿,对生意没什么好处。”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自己明白。你更爱谁?是莉娜?还是艾达?”
“那不关你的事儿。”
“不能这样说,斯特!假如牵扯到钱,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我该怎么和你说呢,我们都是男人,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莉拉是我的妻子,艾达是另一回事儿。”
“因此,你更喜欢艾达?”
“是的。”
“你把情况理清了,我们再谈。”
斯特凡诺度过了一段非常黑暗的日子,为了从这个混乱的漩涡中出来,他和艾达吵架,和莉拉吵架,生意经常都没办法做了,旧肉食店经常关着门。整个城区的人都在看笑话,他们现在还记忆犹新:当时很般配的一对,俊男靓女,还有敞篷车,伊朗的苏拉雅和沙赫过来了,约翰和杰奎琳·肯尼迪过来了,现在闹到这个地步。最后斯特凡诺做出了让步,他对莉拉说:
“我给你找了一个很好的地方,适合你和小里诺居住。”
“你真是太大方了。”
“我每两个星期会来看一次孩子。”
“对于我来说,你不看他都可以,他也不是你的儿子。”
“你真是一坨狗屎,你逼我对你动手吗?”
“想打就打吧,我已经被打皮实了,你考虑你的儿子,我考虑我的。”
他喘息,生气,真想过去打她。
“那个房子在伍美罗区。”
“在哪儿?”
“我明天带你去看看,在艺术家广场。”
莉拉这时候忽然想起了米凯莱之前对她的提议:“我在伍美罗那里买了一套房子,在艺术家广场。假如你愿意,我可以马上带你去看,我买这房子的时候想的是你。你在那里想干什么都可以:读书,写东西,设计点儿什么,睡觉,欢笑,说话,你和孩子待在那里。我只想看着你,听你说话。”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对她丈夫说:
“你真是一个混球!”
-113-
现在,莉拉躲在了小里诺的房间里,她想着自己应该怎么办。她父母的家,她现在从来都不回去,她已经从那个家里出来了,她要为自己的生活负责,她不想再回去当女儿。她也不能靠她哥哥,里诺现在已经不可理喻了,他在皮诺奇娅身上报复斯特凡诺的所作所为,他甚至开始和他岳母玛丽亚吵架,他很绝望,一点钱没有,而且还欠了很多债。她只能靠恩佐了,她一直都很信任他,这次也一样,尽管他一直都没出现,好像从这个城区消失了。她想:他答应过我,他说要把我从这个地方弄出去。但有时候她希望恩佐不要信守诺言,她担心自己会拖累他。她不担心恩佐和斯特凡诺之间的冲突,因为丈夫已经放弃自己了,虽然他有着猛兽一样的力量,但他实际上很懦弱。她害怕的是米凯莱·索拉拉——今天不会,明天也不会,但他总会在我意想不到的一天出现在我的面前,假如我不屈服的话,他会让我付出代价,他会让那些帮助我的人付出代价,因此我最好是自己走开,不要卷入任何人,我应该找一份工作,什么工作都可以,只要能挣到一些钱,让孩子有吃的,有地方住。
一想到孩子,她就觉得很无力。小里诺的脑子里会留下什么样的印记呢?什么样的场景和语言。她很担心有些声音已经传到了孩子的耳朵里:不知道在我怀他的时候,他有没有听到过我的声音?不知道他的脑子里留下了什么印记?他有没有感觉到爱,或者感受到被排斥?他有没有感觉到我的激动?怎样才能保护一个孩子,爱他,喂养他,教育他?要做一个滤网,把那些会伤害到他的感情都过滤掉。我失去了他的父亲,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也永远不可能会爱他。斯特凡诺虽然不是他的父亲,但对他付出了一点感情,他因为另一个女人,还有一个更真实的孩子,把我们出卖了。在这个孩子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呢?现在小里诺知道,我如果去另一个房间,他不会失去我,我会继续在他身边。他在用一些东西,或者一些想象的东西来训练自己——他已经可以自己拿着勺子、叉子吃饭了。他会控制一些东西,改变这些东西的形状;他不仅仅会说一些单词,而且已经开始说一些句子了;他说意大利语,他不说“宝宝”,他说“我”;他已经能认一些字母了,他能把那些字母找出来,拼出自己的名字;他喜欢各种各样的颜色;他的性格很开朗。但眼前的处境太糟糕了,他看到我被打,看到我摔东西,骂人,说方言,我再也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114-
莉拉小心地从房间里出来,但没看到斯特凡诺,也没有看到艾达。她给儿子准备了一些吃的,自己也随便吃了点儿。她知道整个城区的人都说长道短,流言蜚语。在十一月的一个午后,电话响了。
“再过十分钟,我就到你那里了。”
她一下就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她一点儿也不意外,回答说:“好吧。”然后她说:“恩佐……”
“嗯。”
“没有人逼你这么做。”
“我知道。”
“这中间牵扯到索拉拉兄弟。”
“谁他妈在乎索拉拉兄弟。”
十分钟后,恩佐准时出现了,他上楼,莉拉已经把自己和孩子的东西放到了两个行李箱里,她把所有首饰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包括订婚和结婚的戒指。
“这是我第二次离家出走,”莉拉对他说,“但这一次我不会回头。”
恩佐看了看四周,他从来都没有来过这所房子。她拉了拉他的一只胳臂,说:
“斯特凡诺随时可能会回来,他有时候会提前回来。”
“那有什么问题呢?”他回答说。
他抚摸着一些看起来很昂贵的东西:花瓶、烟灰缸,还有那些亮闪闪的银器。他翻了翻一个小本子,莉拉在上面记着要给孩子和家里买的东西。然后他向莉拉投来了一个询问的目光,问她是不是想好了。他说他在圣约翰·特杜奇奥的一家工厂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他租了一间房子,有三个房间,厨房有点儿暗。“斯特凡诺能给你的所有这些,”他补充说,“你再也不会拥有,我没有办法给你。”最后,他说了一句:
“你害怕,可能是因为你还不是很确信。”
“我很确信。”她把儿子抱在怀里,做了一个很不耐烦的表情,“我什么都不害怕,我们走吧。”
他还在后面磨蹭,他从购物本上撕了一张纸,然后写了些什么放在了桌子上。
“你写什么?”
“我们在圣约翰的地址。”
“为什么?”
“我们又不是玩躲猫猫游戏。”
他拿起了行李,开始下台阶。莉拉把门锁上了,把钥匙留在了钥匙孔里。
-115-
对于圣约翰·特杜奇奥这个地方,我一无所知。当他们告诉我,莉拉和恩佐去了那里时,我唯一想到的是尼诺的朋友布鲁诺·索卡沃的香肠厂就在那个地方。这个联想让我很不舒服,我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想起过伊斯基亚岛的那个夏天了,那个幸福的假期已经慢慢褪色了,它糟糕的一面正在显露出来。我发现,那时候的每种声音、每种味道都让我很恶心,记忆中最让我难以忍受的就是在玛隆蒂海滩的夜晚我和多纳托·萨拉托雷之间发生的事情,我哭了很长时间,这有些出乎我的预料。当时发生在莉拉和尼诺身上的事情让我非常痛苦,这使我觉得那个夜晚是愉悦的,但经过很长时间之后,我意识到:在黑暗中,在冰冷的沙子上,我和我所爱的那个男孩的父亲——一个庸俗的男人发生关系,第一次被插入,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我为此感到耻辱,这种羞耻感和那段时间我感受到的其他羞耻感混合在一起,让我很崩溃。
我不分日夜地忙着写论文,我纠缠着彼得罗,我大声给他读我写好的部分。他总是很客气,摇摇头,随口引用维吉尔或者其他古罗马作家的段落,说可能对我有用。我记下他说的每句话,然后写到我的论文里,但我很沮丧。我游移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里。我寻求帮助,但我又觉得很屈辱,我对彼得罗很感激,但也充满敌意,尤其是当他尽一切努力,不让我觉得有负担时。最让我觉得不快的一件事是,我曾去找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助教,让他看我的研究成果,他也辅导彼得罗的论文,他是一个严肃认真,但也很热情的人。
我看到他对待彼得罗的态度,好像彼得罗在大学已经有了自己的职位,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好学生。我常常因为愤怒、高傲,或者害怕承认自己低人一等,而拒绝和这个老师交谈。我想,我要比彼得罗做得更好!虽然他比我知道的东西多,但是他很灰暗,没有想象力。他的研究方式、给我提建议的方式,太过于小心翼翼了。就这样,我推翻了之前写的东西,重新写,我按照自己认可的方式写。我去找导师时,他听我说了我的想法。是的,他是表扬了我,但轻描淡写,就好像我竭尽全力,也不过如此。我很快明白,彼得罗·艾罗塔在大学有一个未来,而我没有。
关于这一点,有一次我还说了一句很冒失的话。这位助教对我很友好,他说:
“您是一个非常聪慧的学生,您在毕业之后想教书吗?”
我以为他说的是在大学里教书,我高兴地欢呼了一下,脸颊变得滚烫。我说我喜欢教书,也喜欢做研究,我说我愿意继续研究《埃涅阿斯纪》第四卷。他马上发现我理解错了,他有些尴尬。他搪塞说,一辈子学习是好事儿,他建议我去参加一个秋季举行的考试,是幼师学院的招聘。
“我们需要最好的师资,来培养最好的小学老师。”他加强了语气,激励我说。
事情就是这样。我觉得很羞耻,我的自负,还有渴望像彼得罗一样出色的野心一直在增长。我和他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天黑时候,我们在暗处的相互爱抚。他会在我的身上磨蹭喘息,但对我没有进一步的要求。
我觉得很压抑。有一段时间,我没法继续写论文,我看着书上一行行的字,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想着自己该怎么办。最后我妥协了,毕业之后我要回到我的出生地,回到那个城区,到一所中学里去教书。当中学老师。是的,要比奥利维耶罗老师等级高一些,和加利亚尼老师一样,或者稍微低一个等级,成为格雷科老师。在城区里,大家会认为我是一个重要人物,一个门房的女儿,从小就很好学,后来学有所成。只有在熟悉了比萨之后,在认识了那些重要的教授,认识了彼得罗、马丽娅罗莎和他们的父亲之后,我才非常清楚地认识到,我走不了太远。我费了很大力气,有过很多希望和美好的时光,我会一辈子都怀念和弗朗科·马里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那些年,那些快乐的时光,和他在一起是多么美好啊。当时我没有明白他的重要性,现在我越来越抑郁。下雨、下雪、寒冷的日子,阿尔诺河岸上春天的气息,城市开满鲜花的小路,还有传递给我们的热度,我们一起去选衣服、眼镜,他改造我的热心。我们在巴黎,在国外激动人心的旅行,咖啡厅、政治、文学,虽然工人阶级在逐渐接受现实,但革命将要到来。还有他,夜里他的房间,他的身体。所有一切都结束了,我焦虑地躺在我的小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我想,也许是我在欺骗自己。事情真的有那么美好吗?我很清楚地知道,那时候我也感觉到羞愧、不自在、耻辱和恶心,我接受、承受和强迫自己。就连最幸福的时刻也经不起严格的推敲,有没有这种可能:一切其实都是假的?!很有可能,在玛隆蒂海滩的黑暗中发生的事情,很快都蔓延到了弗朗科的身上,甚至是彼得罗身上,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忆。
有一段时间,我和彼得罗见面很少,我借口说我的论文很滞后,恐怕难以按时完成。有一天早上,我买了一个格子笔记本,开始用第三人称写了在巴拉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还是用第三人称写了发生在伊斯基亚岛的事儿,最后我讲述了那不勒斯和我生活的城区。我改变了人名、地名和故事的背景。我想象,主人公的生活里隐藏着一种黑暗的力量,一种存在,周围的世界被焊接到她的身体上,有着喷灯的火焰的颜色,一种紫蓝色的尖儿,每一种她喜欢的东西都会迸发出火花,但很快就落地,成为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灰色结块。我用了二十天写了这个故事,在这段时间里,我没有和任何人见面,只有在吃饭时才会出去。最后我重新读了我写的东西,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就放下了。我觉得自己平静了一些,就好像那种羞耻感从我身上转移到了本子上。我又回到了日常生活中,我很快写完了论文,接着和彼得罗见面。
他的友好、他的激励让我很感动。他毕业时,全家人都来了,还有他父母在比萨的很多朋友。我吃惊地发现,我对于彼得罗所面对的一切,他的人生规划,不再有任何敌意。相反,我很高兴他那么命好,我对他的家人非常感激,因为他们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庆祝会,尤其是马丽娅罗莎对我照顾有加。我们非常热烈地讨论了希腊法西斯建立的临时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