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在火车上,我打开了那只金属盒子,盒子里有八本笔记本——尽管我发誓说我不会打开——我读了起来,刚开始的几行字就让我非常痛苦。回到比萨后,我一天比一天难过,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个月。莉拉写的每个字都让我觉得自己很渺小,每一个句子,包括她小时候写的文字,都让我觉得我之前还有现在写的东西一文不值,同时,她写的每页内容都会激发我的联想,我的思想。到那时候为止,我写的东西都显示出:我一直是一个懵懵懂懂的书呆子。到最后,她的那些笔记本我甚至都能背下来了,我觉得那些欣赏我的男女同学,还有老师对我的激励和赞许,以及整个比萨高等师范都显得那么黯淡无光。
假如把我的生活和莉拉在城区里动荡的生活进行对比,过去我所做的一切都好像失去了意义。她匆忙记在那些破烂、散开的本子上的事情,她面对的是一个惊心动魄的世界;而我生活在一个安稳的世界里,一座象牙塔之中,一切都可以被预见到。我感到很忧虑,有好几个月,我都没有办法好好学习。我当时是一个人生活,因为弗朗科·马里已经被学校开除了,我感觉自己一无是处,悲观到了极点。终于我意识到,假如继续这样下去,我也会考一个很糟糕的成绩,被开除回家。最后,在一个深秋的午后,我带着那只金属盒子走出了房门,但当时我并没有想清楚我到底要去哪儿,到底要怎么办。我在索尔费里诺桥上停了下来,我把那盒子丢进了阿尔诺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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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比萨的最后一年,让我彻底改变了对前三年的看法——我不再喜欢这个城市,还有那些男同学、女同学、教授和考试,我不喜欢这里寒冷的天气,我对于那些在温暖的夜晚,在洗礼堂下举行的政治会议,以及电影俱乐部放的电影都失去了兴趣。整个城市都变得死气沉沉:提巴诺楼、阿尔诺河、五月二十六日大街、圣弗莱蒂阿诺大街、骑士广场、圣劳伦佐街。街道还是那些街道,尽管街上的面包师傅和我打招呼,尽管卖报纸的人和我谈论天气,但我依旧是个外人,我努力模仿的口音还是那么陌生,石头建筑、树木、云彩、天空还有路标的颜色,一切都让我觉得陌生。
虽然,在看了那些笔记之后,在把那个装着笔记的盒子扔掉之前,我已经从那些文字里走出来了,但我依然无法确认,我那些糟糕的情绪是不是因为莉拉的那些笔记。我经过了初到这个城市所经受的冲击,那就像要面对一场激烈的斗争,我经过了每场考试不安的心跳,还有每次都考满分的喜悦,我纠正自己的声音、动作还有穿衣服和走路的方式,就好像我参加了一个演戏比赛,看谁演得好。那张面具戴久了,差不多已经成了我的脸。
忽然间,我意识到了那种“差不多”的感觉。我做到了吗?我差不多做到了。我摆脱了那不勒斯,摆脱了那个破败的城区了吗?我差不多摆脱了。我有新的朋友了吗?男女都有,他们都来自知识分子家庭,比加利亚尼老师和她的孩子们还要有文化?差不多吧。经过一场又一场的考试,我获得老师的欣赏了吗?包括那些最严厉的老师?差不多。在这些“差不多”的背后,我看到了事情的真相,我感觉到了恐惧。我的恐惧就像我第一天来到比萨时的感觉,我害怕那些真正有文化的人,那些从容自在的人。
在比萨高等师范,这样的人很多,他们不仅仅是拉丁语、希腊语或者历史考试成绩好的人。他们都很年轻,几乎都是男生,他们就像著名教授,还有那些上过这所大学的名人一样,出类拔萃,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努力的方向,他们的学习目的很明确。通过他们的家庭,或者他们明确的研究方向,就可以看到这一点。他们知道如何办一份报纸或者杂志,他们知道如何经营一家出版社,他们知道电视或者电台演播是如何操作的,他们知道怎么拍电影,他们知道大学老师的等级,知道在城市、乡村,在阿尔卑斯山那边,在大海的那边有什么。他们认识那些重要人物,他们知道应该欣赏什么人,应该鄙视什么人,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对我来说,任何一个人,只要他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或者一本书上,他都宛若神明。假如有一个人带着欣赏或是敌意的语气对我说:那是提兹奥,那是卡伊奥的儿子,那是森布尼奥的儿子,我都沉默不语,或者假装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猜那都是些非常重要的姓氏,虽然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我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对那些名流一无所知。比如说,我准备得非常充分去考试,但假如教授忽然问我:“您知不知道,我是引用了哪些权威著作来讲授这门课程的?”我通常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但其他人都知道。因此我在他们中间,总是担心说错话,做错事。
当弗朗科·马里爱上我时,我那种战战兢兢的心情有所减轻。他对我进行再教育,我逐渐习惯了做他的附庸。弗朗科是一个很快乐的人,他对别人很关注,但他很不羁,也很大胆,自信,他觉得自己读对了书,有着正确的立场,他总是用一种权威的语气说话。而我,很少在公开场合说话,我只在私下里表达自己的想法,我总是依仗弗朗科·马里的权威。我后来很厉害,或者说我变得很厉害。在弗朗科·马里的影响下,我甚至可以比他更放肆,有时候更有说服力。尽管我进步很大,但我还是担心自己不够出色,担心自己说错话,担心别人发现了我的无知,担心自己不知道众所周知的事儿。当弗朗科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之后,恐惧又一次占了上风,而且我证实了一件我本来就心知肚明的事情:他的富裕、良好的教养,在学生中他作为左派代表人物的声望,他的社交广泛,甚至他对校内外权威人物进行批判时的勇气,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自带光环,我作为他的女朋友或者说伴侣,这种光环自然而然也折射到了我身上,几乎可以说,单是他爱我这件事,就公开证明了我的能力,但他被学校开除了之后,从那时候起,我的形象也开始褪色,同学们不再围着我转了:那些出身很好的同学周末不再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出行,或者参加聚会,甚至有人又开始嘲笑我的那不勒斯口音。弗朗科过去送给我的那些衣服也过时了,在我的身上变旧。我很快明白,弗朗科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掩盖了我的真实处境,但并没有改变它,我还是无法真正融入到这个环境中。我是那种日日夜夜都在努力学习的人,那种成绩很好的学生,受到同学的欣赏和认可,但我永远都不可能达到一种真正的高水平。我一直都会很害怕:害怕说错话,害怕语调太高,害怕衣服穿得不得体,害怕表现得猥琐,害怕自己没有真正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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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那段时间里我的压抑,还另有原因。所有人都知道,我晚上到过在骑士广场上弗朗科的房间,我和他单独去了巴黎,去了维西利亚,大家觉得我是一个轻浮的女生。我是接受了性解放思想,但我为此付出的代价真是一言难尽。弗朗科是性解放的热烈拥护者,我极力掩藏自己的传统,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很开放,对他没有成见。我不能到处宣扬他像福音书一样传递给我的思想——他说那些假正经的女人是最糟糕的,那些小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姑娘,宁可把屁股奉献出去,也不愿意做该做的事情;我也不能跟他们说,我在那不勒斯有一个朋友,她在十六岁就已经结婚了,在十八岁有了一个情人,怀上情人的孩子,后来回到了丈夫身边,谁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总之,我觉得我和弗朗科上床,这和莉拉动荡的生活相比,简直不算什么事儿。我不得不忍受女生们含沙射影的话,还有那些男生让人作呕的调戏,以及他们停留在我丰满的胸脯上的目光,我不得不义正词严地推开那些站在我面前,公然说要取代我前男友的人,遭到我拒绝之后,那些男生会用非常粗俗的话攻击我,我不得不忍气吞声。我咬着牙向前走,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会结束!
一天下午,在圣弗莱蒂阿诺路上的一家咖啡馆,我和两个女生正要从咖啡馆出去,一个曾被我拒绝的男生,当着很多学生的面,一脸严肃地对我喊:“那不勒斯!别忘了把我落在你房间的毛衣带给我。”身后一片哄笑声,我出去了,没有接茬。但是我很快发现有一个男生跟了上来,在上课时我已经注意到他了,他的样子很怪,既不像尼诺那种阴郁的年轻学者,也不像弗朗科那种开朗的男生。他戴着眼镜,非常害羞,身体有些笨重,走路有些八字脚。他一直跟我走到了大学,最后终于叫了我:
“格雷科。”
无论他是谁,但他知道我的名字,出于礼貌,我停了下来。那个男生做了自我介绍:彼得罗·艾罗塔。然后他说了一些语无伦次的话,说他为他的那些同伴感到脸红,他没能捍卫我,他痛恨他自己的胆怯。
“捍卫什么?”我用带着讽刺的语气说,但同时也觉得很诧异,一个像他那样的男生,弯腰驼背,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还有很搞笑的发型,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一口的学生腔,他居然觉得自己应该像我们城区的那些小伙子,像法国圣殿骑士一样捍卫我。
“捍卫你的声誉。”
“我没有好声誉。”
他嘀咕了一句什么,我觉得是夹杂着道歉的告别,他走了。
第二天我找了他,上课时我开始坐在他旁边,我们一起散步。他让我很惊讶:他像我一样已经开始准备写论文了,和我一样,他写的也是古罗马文学,但和我不同的是,他不说我的“论文”,而是我的“研究”,有一两次他甚至不小心说那是他的“书”,他正在完成一本书,在毕业之后马上就会出版的书。研究?书?他在说什么?尽管他才二十二岁,但是他的语气很庄重,他引经据典,表现得他好像在师范学院,或者别的什么大学已经有了自己的职位。
“你真的要出版你的论文?”我觉得难以置信,有一次我问他。
他用同样不解的目光看着我说:“假如写得好,为什么不能呢?”
“所有写得好的论文都会出版吗?”
“为什么不呢。”
他在研究酒神崇拜,我研究的是《埃涅阿斯纪》的第四卷。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可能酒神要比狄多女王有意思。”
“假如你知道怎么研究的话,所有主题都有意思。”
我们从来都不谈论日常生活的事情,也没有谈到美国人可能会把核武器交到联邦德国手里,我们也没有谈论费里尼和安东尼奥尼谁更好的问题。我们没有谈论任何之前我习惯和弗朗科谈论的那些事情,我们只谈论古罗马文学和希腊文学。彼得罗的记忆力惊人:他能把不同文本里的东西信手拈来,就好像这些作品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但他从来都不会卖弄学问,也不会表现得很自负,我们在一起交谈,就好像是两个学习古罗马文学人在随便交流。我越和他来往,就越发现他非常出色。我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像他那么出色,因为在那些我小心翼翼,担心说错丢脸的领域,他却从容自如,表现得深思熟虑,从来都不会信口胡说。
我和他出去走了两三次,经过意大利路,或者从教堂走到公墓,我看到自己的处境又一次发生了变化。一天早上,一个我认识的女生用一种夹杂着愤恨和嫉妒的语气对我说:
“你对那些男生都做了些什么?你居然征服了艾罗塔的儿子。”
我根本不知道彼得罗的父亲是谁,但是我所有的同学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带着敬意,于是我又开始被邀请参加聚会,或者去馆子聚餐。我甚至怀疑,他们邀请我是为了让我也叫上彼得罗,因为他通常都一个人独来独往,忙自己的事情,对集体活动毫无热情。我向周围的人打听,才渐渐明白了我的新朋友的父亲是什么样的权威人物——他在热内亚大学教授古希腊文学,也是一个社会党的要人。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在彼得罗的面前,我变得不再那么活跃,因为我害怕自己会说错话,或者过去已经说错话了。当他继续说着自己的论文(论著)的时候,我担心会因为说错话而丢脸,我越来越少说到我的论文。
一个星期天,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的宿舍来找我,想让我和他家人吃饭。他说他父亲、母亲还有姐姐会来大学找他。我马上变得非常不安起来,我想尽量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我想:在他们面前,我也许会说错虚拟式,我也许会笨手笨脚,他们都是阔人,会有一辆大汽车,还有私人司机。我会说什么呢?我一定会呆若木鸡。但一看到他们,我就平静下来了。艾罗塔教授中等身材,他穿了一件皱巴巴的灰色衣服,脸很宽,满脸疲惫,戴着一副大眼镜,当他摘掉帽子时,我看到他的头顶已经全秃了。他的妻子阿黛尔是一个很瘦的女人,不是很漂亮,但很优雅精致,服饰一点儿也不夸张。他们的汽车和索拉拉兄弟买跑车之前开的那辆“菲亚特1100”一模一样,我发现,车子不是司机从热内亚一路开过来的,而是马丽娅罗莎——彼得罗的姐姐开过来的,她很漂亮,眼睛看起来很聪慧,她马上拥抱了我,亲了我的脸颊,就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你一直从热内亚开到这里?”我问她。
“是的,我喜欢开车。”
“驾照很难考吗?”
“一点儿也不难。”
她二十四岁,已经在米兰大学教授艺术史了,她研究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科。她知道关于我的所有事情,也就是说,她弟弟知道的事儿——我的研究兴趣,她知道,艾罗塔教授和他的妻子阿黛尔当然也知道。
我和他们度过了一个非常美好的早上,他们让我感到很自在。他们和彼得罗不同,我和他父亲、母亲还有姐姐谈论的内容非常广泛。我们在他们住的宾馆餐厅里吃午饭,艾罗塔教授和他的女儿,就一些政治问题进行了调侃和辩论,这些问题我从帕斯卡莱、尼诺,还有弗朗科那里听说过,但我实际上了解得很少,对有些事情甚至一无所知。他们会说出类似这样的话:“你们落入了阶级合作主义的陷阱,你们把这称之为‘陷阱’,我把这叫做‘调解’;这种调解只对天主教民主党人有束缚;中左派的政治很复杂,假如你们觉得它太复杂,可以回来继续做社会党;国家陷入了核危机,迫切地需要改革;你们什么事儿都不知道;你们站在我们的立场会怎么做?革命,革命,还是革命!革命可以把意大利带出中世纪。要不是我们社会党的执政,学生如果在学校里谈论性的问题,可能会被关起来,那些在街上发和平主义传单的人也可能会被关起来;想想看,你们怎么对待《北大西洋公约》的;我们是一贯反战的,反对所有形式的帝国主义;你们和天主教民主党党争,你们还能抗美吗?”
他们快言快语地说着这些话,兴致勃勃地辩论,这可能是他们一直以来养成的习惯。在这对父女身上,我看到了我从来没有过的体验,我永远都不可能有的体验。这种体验是什么呢?我一时也无法具体地说出来,那也许是一种因训练而得来的能力,让世界上的事情成为自己私事的能力;而我,也就是在考试中才能炫耀一下自己知道的信息,我总能考到一个好成绩,但这根本算不上是一种重要的能力,思维模式才是最重要的,不仅仅是把每件事情都缩小为个体的战争,还有自我的表现。马丽娅罗莎很友好,她父亲也一样;他们俩讲话都很严谨,一点都没有加利亚尼的儿子——阿尔曼多或者是尼诺身上的那种言过其实;而且,他们在谈论政治问题时,语气里充满了热情,而我在其他场合听人们谈论政治的时候,我都会觉得那些谈话冷冰冰的,只是为了炫耀,和我没有什么关系。现在,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唇枪舌剑,没有前后联系地谈起了对越南北部的轰炸,这个大学那个大学的学生运动,非洲和拉丁美洲的成千上万个反帝国主义策源地。女儿好像比父亲更了解情况,马丽娅罗莎知道的事儿可真多,她说话的时候好像总是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后来,艾罗塔用一种责怪的眼神看了看他的妻子,阿黛尔对女儿说:
“你是唯一一个没有选甜食的人。”
“我要一份巧克力蛋糕。”她马上停止了长篇大论,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
我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她,她会开车,她生活在米兰,在大学教书,她毫不羞怯地和父亲进行争论。我呢?我害怕得不敢开口,同时我又为我的沉默感到羞愧。我后来忍不住大声地说了一句:
“在广岛和长崎事件之后,美国人应该作为反人类罪犯,被送上军事法庭。”
一阵沉默。全家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马丽娅罗莎说我说得好,然后伸过手来握了握我的手。我倍受鼓舞,就接着说了一些我道听途说的事情。我谈到了计划经济、社会党和天主教民主党的波折,谈到革命、非洲、亚洲、幼儿园、皮亚杰、新资本主义、法官和警察的纵容,国家机构里残留的法西斯分子。我说得乱七八糟,毫无头绪。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忘记了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感觉到我周围的气氛很友好,大家都很赞同我的话,我很高兴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很有面子。尤其让我高兴的是,这个可爱的家庭中,没有任何人问我,就像通常人们会问的:我从哪里来,我父亲做什么,我母亲做什么。我就是我,我是我,家庭是家庭。
整个下午我都和他们聊天。黄昏的时候,我们在吃饭之前一起散步,每走几步,艾罗塔教授就会遇到一个他认识的人,他们会停下来,热情地和对方打招呼,他们还遇到了两个大学教授和他们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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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了第二天,我已经开始觉得难受。我和彼得罗的父母度过的时光,更进一步证明了我在比萨高等师范度过的时光是白费气力。成绩好是不够的,还需要其他东西,我没有那些东西,我没有学会。真是太羞耻了!我那些激动混乱的话语没有逻辑,也没有节奏,一点儿也不像马丽娅罗莎、阿黛尔、彼得罗的话那样,严密又舒缓有致。我拿出了那种学究抠字眼的方式,通过考试,或者通过我正在写的论文得到了展示。但实际上,我表现得过于天真,过于轻率,我不像他们一样拥有盔甲,可以自在地向前走。艾罗塔教授宛若神明,在战斗之前,他给了他的孩子们有魔法的武器。马丽娅罗莎是战无不胜的,彼得罗在学问上也是没的说。我呢?我只能待在他们的身边,映射着他们的光芒。
我越来越担心会失去彼得罗,我去找他,缠着他,我对他产生了感情,我一直都等着他对我表白。有一天晚上,我吻了他,吻在他的脸颊上,他终于回吻了我的嘴唇。我们开始在一些比较隐蔽的地方见面,在晚上出去,等着天黑一点儿,我抚摸他,他抚摸我,但他从来都不愿意进入我。我觉得好像回到了和安东尼奥在一起的那个阶段,尽管他们之间的差别很大。晚上和艾罗塔的儿子出去让我很激动,我可以从他身上获取力量。
时不时地,我想找一部公共电话,给莉拉打过去。我想告诉她,我现在有了一个新男朋友,几乎可以确信,我们的毕业论文会出版,会变成书,就像真正的书一样有封面、标题和作者的名字。我想告诉她,我们俩都有可能在大学教书,他姐姐马丽娅罗莎只有二十四岁,就已经在大学教书了。我还想告诉她:莉拉,你说得对,假如从小学会一些东西,长大就会在各个方面都很从容,就像生来就会一样,但最后我放弃了。为什么给她打电话呢?就是为了默默地听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吗?假如她听我说,我会告诉她什么事情呢?我很清楚地知道,发生在彼得罗身上的事情,永远也不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尤其是我知道,他会像弗朗科一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无论如何,这样结束也不错,因为我不爱他,我们俩在黑暗的小胡同里,在草地上一起待着,只是为了不那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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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圣诞节假期前夕,我得了一场非常严重的感冒。我给父母家的一个邻居打了电话——在我们的老城区里,终于有人装电话了,我让她告诉我父母,圣诞节我回不去。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发高烧,不停地咳嗽,宿舍的人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安静。我什么都吃不下,也喝不下东西。有一天早上,我正精疲力竭、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我听到有人很大声地说话,说的是我们那里的方言,就像城区里那些通过窗子对骂的女人。我听到了我母亲的脚步声,那是我无比熟悉、刻在我脑海里的声音,她没有敲门直接打开门,拎着一大堆包就闯了进来。
这简直不可思议,她几乎没有离开过我们的城区,最多也就是去那不勒斯城里。就我所知,她从来都没有去过那不勒斯之外的地方,虽然如此,她还是坐了一晚上火车,给我带来了提前准备好的圣诞食物,是她专门为我做的。她说话粗声粗气,好像要命令我马上康复,好像会有奇迹出现,让我跟她晚上一起出发回那不勒斯,因为她要马上回去,家里还有我父亲还有其他孩子。
她一边大声嚷嚷着,一边移动房间里的东西,搬东西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小心,我担心宿舍的负责人会过来阻止。除了发烧,我还要忍受她,我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我闭上了眼睛,希望自己陷入那种晕乎乎的黑暗之中,而她不会跟上来,但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阻止她,她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霸道又热心。她跟我说了我父亲、我的弟弟妹妹,还有我们的邻居的情况,当然,还有卡门、艾达、吉耀拉和莉拉的事儿。
我尽量不听她说什么,但她一个劲儿说:“你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总是会过来摇晃我的胳膊或被子里的一只脚。我发现,生病使我变得非常脆弱,在这种状态下我要比平时更加敏感,尤其是对那些平时我就受不了的事情。我很恼火,因为她一直絮絮叨叨地在说我的那些同龄朋友们都在做什么,和我相比,她们都很失败。“别说了。”我小声说。但她根本不管,她不停地重复着:“你呢,你和她们不一样!”
最让我觉得难受的是,我感觉到,在她作为母亲的自豪后面,隐藏着一种恐惧,就是事情随时都在变化之中,她怕我会失去自己的优势,让她再没有炫耀的资本。她一点都不相信这个世界的稳定性。因此她强迫我吃东西,给我擦汗,让我量了不知道多少回体温。她是怕我死了,她就会失去一个战利品吗?她害怕假如她不是那么强有力,如果她做出让步,假如她没有打起精神,她就不得不灰溜溜地回到城区吗?她不停地和我谈到莉拉,她强调了那么多次,我忽然意识到,她一直都非常在意莉拉,从莉拉小时候起就非常在意她。我想,就连我母亲也意识到:莉拉要比我强,现在我把莉拉甩在身后了,这让她觉得很自豪。但她忐忑不安,她害怕自己失去作为整个城区最幸运母亲的位置。看看她真是争强好胜!看看她有多骄傲!我能觉察到围绕着我的能量。我想,她的瘸腿让她的生活比别人更艰难,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这让她在家里家外,都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残暴。我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非常软弱的小男人,他已经习惯于低三下四,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就是为了得到一点儿小费。他无法突破任何障碍,进到这栋管理森严的楼里,但是我母亲做到了。
她走了之后,房间里寂静下来了,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发烧的缘故,我还觉得很感动。我想象着她独自一个人向人问路,到火车站怎么走,拖着一条有毛病的腿,独自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行走。她不会花钱坐公共汽车,她一直都很小心,绝不会浪费一分钱。但是她一样能做到:她会买到正确的车票,坐上正确的火车,整个晚上都坐在非常不舒服的座位上,或者站着一直到那不勒斯,到了那不勒斯,她还要走很长一段路。她会一口气走到我们的城区,然后又接着擦洗家里,做饭,把大鳗鱼切碎,她会准备一大盘沙拉,还有鸡汤,鸡蛋蜜糕。在她的脑子里,总是想着一件让她觉得慰藉的事:莱农要比吉耀拉、卡门、艾达、莉娜,比所有姑娘都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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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我母亲的说法,因为吉耀拉的缘故,莉拉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了。所有一切都开始于四月的一个星期天,甜点师傅斯帕纽洛的女儿邀请艾达去教堂的电影院看电影。第二天晚上,店铺打烊了之后,吉耀拉去找了艾达,跟她说:“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你来我父母家里看电视吧,把梅丽娜也带过来吧。”事情总是一环套一环,她和她男朋友米凯莱·索拉拉晚上出去时,也会拖上她。他们经常五个人一起去吃披萨,吉耀拉、吉耀拉的弟弟雷洛、米凯莱、艾达和安东尼奥。披萨店在市中心的圣露琪亚区,米凯莱开车,吉耀拉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后面的位子上坐着雷洛、安东尼奥和艾达。
安东尼奥不愿意空闲时间也和他的老板在一起,开始,他和艾达说他有事儿,不能和他们一起吃饭。但是吉耀拉说,他的缺席会让米凯莱非常生气。他把头缩在肩膀里,从那之后,他开始听从命令。他们吃饭时,基本上都是两个姑娘在说话,米凯莱和安东尼奥几乎一句话都不说,而且索拉拉经常会离开他们,去和披萨店老板聊天,他们之间也有各种交易。吉耀拉的弟弟静静地吃着披萨,也很无聊。
两个姑娘最爱聊的主题是艾达和斯特凡诺之间的爱情,她们谈论斯特凡诺送给她的礼物,还有前一年八月,他们一起在斯德哥尔摩度过的愉快假期,艾达向可怜的帕斯卡莱说了多少谎;她们还爱聊在肉食店里,艾达现在是老板娘了。艾达说呀说,越说越激动。吉耀拉在那里听她说,时不时会插一句:
“假如可能的话,教堂应该可以取消婚姻。”
艾达马上不说话了,她皱着眉头说:
“我知道,但太难了。”
“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可能,需要去找圣轮法庭。”
“那是什么?”
“具体的我不了解,但圣轮法庭可以摆平所有事儿。”
“你确信?”
“我读到过。”
这种意外的友谊让艾达觉得很幸福,一直到那个时候为止,她一直默不作声,因为发生的事情让她很害怕,同时也有很多顾虑。现在她发现,谈论这件事情让她心里舒服多了,让她觉得理直气壮,负罪感也消失了。让她不自在的是她哥哥对她的敌意,实际上他们每次回家都要吵一架。有时候,安东尼奥简直要扇她耳刮子,他大声地说:
“你他妈为什么要把你的烂事儿告诉所有人?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简直就像个婊子,你让我也成了个拉皮条的!”
她用一种她能做到的、最令人生厌的语气说:
“你知道为什么米凯莱·索拉拉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因为他是我老板。”
“这也是一个原因。”
“那还为什么?”
“因为我和斯特凡诺在一起,他是一个重要人物,假如我等着你出息,梅丽娜的女儿还一直都是梅丽娜的女儿。”
安东尼奥失去了耐性,对她说:
“你不是和斯特凡诺在一起,你是斯特凡诺的姘头。”
艾达哭了起来。
“不是真的,斯特凡诺只爱我。”
有一天晚上,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他们在家里,已经吃完了晚饭。艾达在洗盘子,安东尼奥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他们的母亲一边哼唱着一首老歌,一边在起劲儿地打扫着地板。后来梅丽娜不小心用扫帚碰到了女儿的脚,这引发了一连串可怕的反应。当时有一种迷信的说法,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就是假如用扫帚扫过一个未婚姑娘的脚,这个姑娘就会嫁不出去。艾达好像忽然间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向后跳了一下,就好像有一只蟑螂爬到了她脚上,她手上的盘子掉到了地上。
“你扫到我脚上了。”她冲着母亲喊道,她母亲吓得张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