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没什么。”
他说:
“不可能没什么,每当我们一讨论问题,他都会提到你,根本不听我说什么。你要跟他谈谈,看他要什么,你不去的话,小心我撕破你的脸。”
莉拉几乎是脱口而出:
“假如他要睡我,那我怎么办,让他睡?”
她马上就后悔自己说的话了——有些时候,鄙视占了上风,她就没法再谨慎,但话已经出口了,斯特凡诺扇了她一个耳光。那个耳光不太狠,不像往常那样,是整只手掌扇下来,这次他只用了指尖。但他后面说的话非常狠毒,他满脸厌烦地说:
“你读书、学习,但你还是那么粗鲁,我受不了你这样的女人,你让我觉得恶心。”
从那时候开始,他回家越来越晚了。星期天他也不像往常一样睡到中午,而是很早就出去,消失一整天。她稍微一提到家庭生活中的一些具体问题,他都会发火。比如说,天气热了,她想带孩子去海边,她让丈夫安排这事儿。
他回答说:
“你坐大巴去托雷卡瓦塔海边。”
她鼓起勇气说:
“在海边租个房子不是更好吗?”
他回答说:
“为什么?租房子让你从早到晚当婊子吗?”
他出去了,晚上没有再回来。
没过多久,事情就明朗了。莉拉带着孩子去市中心,她想找一本书,因为她读的一本书里提到过这本书,但是她找不到。她走着走着,一直走到了马尔蒂里广场上,她想问一下阿方索,他还在马尔蒂里广场的鞋店里做主管,他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莉拉想让他帮着找一下那本书。她遇到了一个很帅的小伙子,穿得很得体,那是她见到过的最帅的小伙子之一,他叫法布里奇奥,他不是一个顾客,而是阿方索的朋友。莉拉和他聊了一会儿了,发现他懂的事情可真多。他们聊了很久的文学、那不勒斯的历史,还有如何教育小孩子。法布里奇奥在大学里工作,对这方面非常了解。阿方索在那里默默地听他们聊,当孩子哼唧的时候,他马上去哄孩子。后来,来了一个顾客,阿方索去接待了。莉拉和法布里奇奥又聊了一会儿,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跟人这样聊过天了,她觉得很多思想都被激发了。当这个年轻男人要走的时候,他带着一种天真的热情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他也吻了阿方索,非常响亮的两个吻。他在门口对着她喊了一句:
“跟你聊得真开心啊!”
“我也很开心。”
莉拉的脸色阴沉下来了,阿方索还在接待顾客,她想起了她在这个地方认识的那些人,想起了尼诺,还有卷帘门被拉下来,他们在幽暗里温柔的对话。尼诺总是在一点钟偷偷到这里,幽会之后,在四点钟消失。她觉得那是想象中的事情,简直太奇异了,她很不自在地看看四周。她并不怀念那段时光,并不怀念尼诺。她只是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当时觉得重要的事情,现在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她脑子有一团乱麻缠绕,但她不想理清。她推着孩子正要走,米凯莱·索拉拉进来了。
他非常热情地跟莉拉打了一个招呼,逗了逗小孩,他说小里诺长得和莉拉很像,简直一模一样。他请莉拉去餐吧喝了一杯咖啡,最后决定送她回家。他们一上车,他就说:
“离开你丈夫,马上离开。我今天就可以把你和你儿子接过来。我在伍美罗区买了一套房子,就在艺术家广场那里。如果你愿意,我马上带你去看看,我买这房子的时候,想的就是你。在那里,你想干什么都可以:读书,写作,发明些什么,睡觉,说话,大笑,你和孩子在一起。我就想看着你,听你说,听你笑。”
米凯莱第一次没用那种嘲讽的语气说话。他开着车,用不安的眼神瞄着她,想看看她的反应。一路上,莉拉都盯着自己眼前的路,试图把奶嘴从小里诺的嘴里掏出来,她觉得他叼奶嘴的时间太长了,但孩子在一直推开她的手。她一直没有打断米凯莱的话,直到米凯莱不说话了,她问:
“你说完了?”
“是的。”
“那吉耀拉呢?”
“这跟吉耀拉有什么关系呢?你告诉我,你愿意不愿意,然后我们再看。”
“不,米凯莱,我的回答是:不!我不想要你哥哥,我也不想要你。首先,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你哥哥;其次,因为你们总想着可以毫不顾忌地得到一切,对人没有任何敬意。”
米凯莱没马上做出反应,他嘀咕了一句奶嘴的事儿,说:“给他吧,别让他哭了。”然后他阴着脸说:
“你好好想想吧,莉娜,可能明天你就会后悔,你就会来求我。”
“不会的。”
“是吗?那你听我说。”
他告诉了她一件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他说:你母亲、你父亲,还有你那混蛋哥哥都知道,但是他们一个字都不说,就是为了想过安生日子,斯特凡诺找了艾达做情人,这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在你去伊斯基亚岛度假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你在外面度假,”他对莉拉说,“她每天晚上都会去你家。”莉拉回来之后,他们俩消停了一段时间,后来他们又忍不住重新开始了,中间分手了一次。莉拉从城区消失的那段时间,他们又搞在了一起。最近,斯特凡诺在雷蒂费洛区租了一套房子,他们在那里见面。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相信。”
“然后呢?”
什么然后?她丈夫有一个情人,这个情人是艾达,这一点儿也没让她觉得不安,但是让她觉得荒谬的是,他来伊斯基亚岛接她时说的那些话,那些举动,她回想起了那些叫喊、殴打,还有离开的情景。她对米凯莱说:
“你真让我觉得恶心,你,还有斯特凡诺,你们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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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忽然觉得自己是有理的那方,这让她平静了一些。那天晚上,她把小里诺放在床上,等着斯特凡诺回家。他是在后半夜回来的,看到莉拉坐在厨房桌子前。莉拉从书上抬起了目光,她说她知道了他和艾达的事情,她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她一点儿也不在乎:“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就怎么对你。”她是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的,然后对他重复说——她过去已经告诉过他几次,两次还是三次?小里诺不是他的儿子。最后她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想跟谁睡觉都可以,但关键是——”她忽然叫喊道,“你再也不要碰我。”
我不知道她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也许她只是想把事情说清楚,或许她希望一切都爆发出来。她等着他说明一切,狠狠揍她一顿,把她从家里赶出去,或者强迫她——合法妻子,伺候他的情人。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带着那种傲慢的表情,就好像一个有钱人买什么都可以。但这时候,她没有听到任何解释的话,斯特凡诺没有宣布他们的婚姻已经结束了,他否认了这件事。他阴着脸,很平静地说,艾达只是肉食店里的一个售货员,外面传的谣言是没有根据的。他很气愤,他大声说,假如她再说一次关于他儿子的难听话,他就会把她杀了,小里诺简直和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模一样!所有人都这么说,她再怎么抹黑也没用。最后——这是一件最让人惊异的事情,他像前几次一样,向莉拉表达了他的爱,用了一样的话。他说他会一直爱她,因为莉拉是他的妻子,因为他们是在神父的面前结的婚,什么都不能把他们分开。当他过来要拥抱她时,被她推开了,他抓住了莉拉,一下把她抱起来,把她带到了卧室里,孩子的摇篮也在卧室里。他把她身上的衣服全撕了下来,强行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压抑住自己的哭声,小声地祈求他:孩子会醒的,会看到,听到我们的,求求你,我们去那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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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晚上开始,莉拉失去了自己仅有的一点儿自由。斯特凡诺的表现越来越不可理喻了,他觉得既然妻子已经知道了他和艾达之间的关系,他就更加肆无忌惮了,他经常夜不归宿,每隔一个星期天,他就会和情人开车出去,那年八月他甚至和艾达一起出去度假,开着跑车到了斯德哥尔摩。艾达对别人说她去了都灵,她有一个表姐在菲亚特工厂上班,她去找这个表姐了。这时候,斯特凡诺的内心爆发了一种病态的嫉妒:他不愿意自己的妻子出门,他让莉拉通过电话买东西,假如莉拉推着孩子出去透气,在外面超过一个小时,他就会逼问她遇到了谁,和谁说了话,他一直在监视她,比任何时候都像一个丈夫。他好像害怕自己对莉拉的背叛使她有了背叛自己的理由,他在雷蒂费洛区和艾达幽会做的事情,会让他联想到莉拉和她的情人欢爱的细节,甚至比他的行为更过分。但另一方面,他又炫耀自己的情场得意,他不想因为妻子的不忠而显得可笑。
斯特凡诺并不是吃所有男人的醋,他内心有个等级,莉拉很快明白,他尤其是担心米凯莱,因为米凯莱处处都压制他,他落入了索拉拉兄弟的圈套,已经抬不起头了。莉拉从来都没说过那次米凯莱曾经试图吻她,提议让她做他的情人的事,但斯特凡诺已经感觉到了。他觉得米凯莱想要羞辱他,夺取他的妻子,这是要在生意上摧毁他的重要一步。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正是生意上的这种关系,他觉得莉拉应该对米凯莱客气一些。结果是无论莉拉怎么做都不对,都会被丈夫指责。有时候,斯特凡诺会不停地逼问她:“你见到米凯莱了吗?你和他说话了吗?他有没有让你设计新鞋子?”有时候他会吼叫着:“你见到那个混蛋,连招呼都不能打,明白了吗?”他还会翻箱倒柜,想找出她不忠的证据。
她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先是因为帕斯卡莱的介入,后来是因为里诺。
帕斯卡莱自然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的,甚至是在莉拉之后:他的女朋友是斯特凡诺的情人。没人告诉他,他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九月的一个星期天的午后,他看见斯特凡诺和艾达从雷蒂费洛区一栋房子的大门里走了出来,勾肩搭背。艾达之前跟他说,她要和母亲梅丽娜去办一件什么事儿,所以不能和他见面。他自己老在外面,要么是工作,要么是参与政治活动,也没有太在意女朋友的这些托词。他看到他们一起出来,这让他感觉到一种可怕的痛苦,他的内心很复杂,他的第一反应是冲上去把这对奸夫淫妇干掉,但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他接受的教育阻止了他这么做。最近一段时间,帕斯卡莱已经成为了这个城区的共产党支部书记,在过去他会像和我们一起长大的男孩子一样,把我们都归于水性杨花的婊子,但现在他通过学习,阅读《统一报》和一些宣传册,并主持大家进行讨论,他觉得自己不能再那么做了,相反地,他努力地使自己相信:我们这些女人并不比男人逊色,我们也有自己的感情,也有我们的思想和自由。夹在愤怒和义理之间,他的内心非常混乱。第二天晚上他没有换工作服,脏兮兮地就跑去找艾达了,说他已经知道了。她一下子松了一口气,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哭了,请求他的原谅。他问艾达这么做是不是为了钱,她说她很爱斯特凡诺,只有她知道他是一个好人,慷慨大方,而且很尊重人。最后的结果是,帕斯卡莱一拳砸在了卡普乔家的厨房墙壁上,哭着回家了,他的拳头的骨节生疼。之后,他和妹妹卡门说了一晚上话,他们都很痛苦,同病相怜,一个是因为艾达,另一个是因为恩佐,因为卡门没办法忘记他。
事情的确变得很糟糕,帕斯卡莱尽管被戴了绿帽子,但他决定捍卫艾达和莉拉的尊严。首先,他去找了斯特凡诺,委婉地对斯特凡诺说了一大串话,核心思想是他应该离开妻子,把他的情人艾达扶正;然后他去找了莉拉,说她不能任凭斯特凡诺践踏了她作为妻子的权利,还有她作为女人的情感。有一天早上——早上六点半时,斯特凡诺在他出门上班前来找他,他和颜悦色,要给帕斯卡莱一笔钱,让他不要再搅扰他、他妻子和艾达。帕斯卡莱接过了钱,数了数,他把钱撒向空中说:我从小就开始工作,我不需要你的钱。然后就好像抱歉不能奉陪一样,他说他要走了,如果上班晚了,他会被开除的。帕斯卡莱已经走出很远了,好像又想起了一件事情,他转过身,对正弯着腰在地上捡钱的斯特凡诺喊道:你比你父亲那个法西斯猪猡还要糟糕!他们一下子就打了起来。那是非常可怕的情景,如果不是有人把他们拉开了,一定会出人命。
里诺也开始滋事儿,他无法接受妹妹不再教育他儿子迪诺,让他变成一个聪明的孩子;他无法接受妹夫不仅不再给他一个子儿,而且还动手打了他;他无法接受斯特凡诺和艾达堂而皇之地在一起,让莉拉受辱。他采取的行动让人出乎意料,他看到斯特凡诺打莉拉,他也开始打皮诺奇娅;他看到斯特凡诺有一个情人,他也找了一个情人。总之,斯特凡诺怎么样对待他的妹妹,他就怎么对待斯特凡诺的妹妹。
这让皮诺奇娅陷入了绝境:她哭了又哭,恳求了又恳求,求里诺不要再这样,但没有用。里诺让他母亲农齐亚也感到害怕。皮诺奇娅一开口,里诺就会失去理智,开始嚷嚷:我不能这样?我要安静下来?那你去找你哥哥,让他离开艾达,让他尊重莉娜,我们应该是一个团结的家庭,他和索拉拉应该把过去和现在该给我的钱给我。结果是,皮诺奇娅经常蓬头垢面地从家里跑出去,去肉食店找她哥哥,当着艾达和顾客的面哭诉。斯特凡诺把她拉到店铺后面,皮诺奇娅跟他列举了丈夫的要求,但最后却说:“你什么也不要给那个混蛋,你马上去我家里把他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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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那不勒斯过狂欢节时,当时的情况基本是这样的。我已经在比萨生活了两年半,我是一个成绩非常优异的学生,回那不勒斯过节对我来说变成了一种负担,我回家去,也只是为了避免和我父母发生冲突,尤其是和我母亲。火车刚一驶进那不勒斯,我就开始焦虑,我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的情况,使我在假期结束时无法回到比萨师范,比如说生一场大病,让我不得不住院,或者发生其他可怕的事情使我不得不终止学业,因为我的家庭需要我。
我回到家里没几个小时,我母亲就毫不留情地跟我讲完了发生在莉拉、斯特凡诺、艾达、帕斯卡莱,还有里诺身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还提到那个鞋作坊快要关门了,说他们以前多么有钱,鼻孔朝天,第一年买跑车,第二年却不得不砸锅卖铁,还欠了索拉拉太太的高利贷,再也张狂不起来了。就在她絮絮叨叨讲这些的间隙,她会停下来对我说:“你的朋友莉拉当时都忘了自己是谁了,结婚时像个公主,大汽车,新房子,但你要比她好得多,漂亮得多。”说这些的时候,她做了一个自豪的表情,好像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然后递给我一个纸条,她当然已经看过了,虽然纸条是给我的:莉拉想见我,她邀请我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五,去她家吃午饭。
不止是莉拉邀请了我,实际上我那几天真的非常忙碌。因为没过多一会儿,帕斯卡莱就在院子里叫我,就好像我是从奥林匹亚圣山上下来的,而不是从我父母阴暗破旧的房子里走出来。他想对我表达他对于女性的看法,说他遭受的痛苦,他想知道我对他的态度有什么看法。同样的,在当天晚上,皮诺奇娅对里诺和莉拉的一肚子气,也对我发泄了一下。让我惊异的是,第二天早上,艾达也对我倾诉了她的负罪感和一肚子的怨气。
在他们三个人面前,我都用了一种平静克制的语气。我对帕斯卡莱说他应该保持冷静;我对皮诺奇娅说她首先要照顾好自己的孩子;我对艾达说,她应该搞清楚那是不是真爱。尽管我觉得我说的话都很肤浅,但我又不得不说。艾达的表现尤其使我感到好奇,当她和我说话时,我看着她,就好像她是一本书,她是梅丽娜——那个疯寡妇的女儿,是安东尼奥的妹妹,我在她脸上能看到她母亲的痕迹,还有她哥哥的样子。她从小都没有父亲,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危险,她习惯了吃苦。她在我们的楼里做清洁,她和梅丽娜一起洗了很多年的台阶,梅丽娜经常犯病。索拉拉兄弟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把她拉上了汽车,我可以想象他们对她做了什么。我觉得她爱上斯特凡诺很正常,斯特凡诺算是一个文质彬彬的老板。她跟我说,她爱他,他们很相爱。“请你告诉莉娜,”她眼睛里充满了激情的光芒,“感情是左右不了的,假如莉娜是他的妻子,我就是愿意为斯特凡诺付出一切,已经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一个男人想要的所有情感和关注,我都可以给他,我们很快还会有孩子,因此他是属于我的,不再属于她了。”
我明白,她要得到她所能得到的一切:斯特凡诺、肉食店、钱、房子和汽车。她要面对的这场战争,差不多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那个时刻,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两只眼睛红通通的,我试着让她平静下来。她对我奉若神灵,心存感激,这让我很高兴,我用优雅的意大利语给她提建议,这些建议让帕斯卡莱、皮诺奇娅还有她似懂非懂。我带着一丝自嘲想,这就是历史考试、古典文学、教育学还有我训练自己做的那几千张读书卡片的作用:让他们平静几个小时。他们觉得我高高在上,不偏不倚,那些过激的情感和想法通过学习已经升华了。我接受了他们赋予我的角色,但我从来都不提自己内心的不安,还有我的大胆妄为,比如说在比萨的时候,我冒着很大的风险让弗朗科溜到我的房间里,或者我溜到他的房间里,我们单独在维西利亚度假,就像两个已婚夫妇一样生活在一起。我甚至为自己自豪。
但快到午饭的时候,我的那种愉悦变成了不安,我很不情愿地去了莉拉家里。我很担心,她一下子就能让一切恢复我们之前的情况,让我失去自信,让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的。我很害怕,怕她在小里诺身上指出尼诺的特征,怕她提醒我:那个本属于我的“玩具”,却注定成了她的。但当时的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她的儿子马上让我心软了。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孩子,栗色头发,从他脸上、身上还看不出尼诺的痕迹,他长得很像莉拉,甚至像斯特凡诺,就好像是他们三个一起生的。我觉得莉拉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虚弱,她一看到我,眼睛里就冒出了泪花,整个身体都在发抖,我不得不紧紧拥抱着她,让她安静下来。
我发现,为了不在我面前丢脸,她匆匆梳了头,匆忙地涂了一些口红,还穿了一件珍珠灰的裙子,那是她订婚时买的,脚上穿了一双有跟的鞋子。她还是很美,但看上去就好像她脸上的骨头变大了,眼睛变小了,皮肤下涌动的不再是鲜血,而是一种暗色的液体。她非常瘦,我拥抱她的时候,只能感觉到骨头,那件贴身的裙子让她有些肿胀的腹部很明显。
刚开始,她假装一切都很好。我对孩子表现出来的热情让她很高兴,她喜欢我和孩子玩儿,她想给我展示她儿子会说的话,会做的事儿。她很焦急地跟我讲了她在书上看到的育儿方法,那是一种我在她身上从来没有见过的迫切,她跟我说了一些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名字,她强迫儿子做一些她设计的练习。我注意到她现在有一种神经质的反应,那是她嘴部的一个表情:忽然张开嘴巴,然后紧紧抿住嘴唇,就好像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通常这个表情伴随着眼睛发红,还有嘴唇的收缩,像一个自然反应,把一切都按捺下去,压制在脑子深处。她跟我说了好几次:假如能把这种方式用在城区所有孩子身上,那下一代就会截然不同了,就不会存在好孩子和坏孩子,能干和不能干的差别。最后她看着孩子,忽然哭了起来。“他把我的书撕了。”她流着眼泪说,就好像这是小孩子干的,她给我看了那些被撕成了两半的书。我后来才搞清楚,书不是小孩撕的,而是她丈夫把书撕了。“他现在养成了翻我东西的习惯,”她嘀咕着说,“他不想我有任何思想,他一旦发现我藏着什么东西,即使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也会打我。”这时候,她从卧室衣柜上面拿了一个金属盒子,交给我说:“这些本子里记着我和尼诺的所有事情,我脑子里的想法,还有这些年我们从来都没有谈过的一些事情。你把这些本子带走吧,我很害怕他会找到它,看到里面写的东西,我不想让他看到,这不是写给他的,也不是写给你的,不是写给任何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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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不情愿地拿走了盒子,琢磨我要把这个盒子放在哪里,我拿这个做什么?我们坐在桌子前吃饭。让我惊异的是,小里诺已经会自己吃饭了,他用一套木头餐具吃饭。经过刚开始的羞怯之后,他竟然能用很清晰的意大利语跟我说话,也能准确地回答我的问题,他还问了我一些问题。莉拉让我和她儿子交谈,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吃,只是出神地看着盘子。当我要离开时,她对我说:
“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尼诺了,还有在伊斯基亚岛和马尔蒂里广场上的商店里发生的事情,虽然我感觉我爱他超过爱我自己,但我不想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去了哪里。”
我想她是真诚的,但我没告诉她我所知道的关于尼诺的事情。
“这是一时冲动,”我随口说,“这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过一阵子,你就忘了。”
“你幸福吗?”
“还可以。”
“你的头发真漂亮。”
“还行。”
“你要再帮我一个忙。”
“说吧。”
“在斯特凡诺一时冲动,把我和孩子杀了之前,我要离开这个家。”
“你这么说,真让我担忧。”
“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
“告诉我,我可以做什么。”
“你去找恩佐,你告诉他我已经试过了,但我做不到。”
“我不明白。”
“你明不明白不要紧。你要回到比萨了,你有自己的生活。你就这样告诉他:莉娜试过了,但她做不到。”
她抱着孩子陪我走到门口。她对儿子说:
“里诺,跟莱农阿姨说再见。”
孩子笑着对我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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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比萨之前,我去找了恩佐,我对他说:莉娜让我告诉你,她尝试了,但她做不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想这个消息可能让他觉得无所谓。“她现在处境非常糟糕,”我补充说,“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帮她才好。”他抿了一下嘴唇,表情很沉重,然后我们就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