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里诺听到了斯特凡诺的提议,他马上说自己不去,但想战胜索拉拉的愿望让他犹豫再三。他和帕斯卡莱说了这件事情,帕斯卡莱非常气愤。恩佐嘀咕了一句:“好吧,假如我能来的话,我会来的……”至于我们的父母呢,他们听到这个邀请时都非常高兴,因为堂·阿奇勒已经不在了,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是很客气的人,非常有钱,能和他们成为朋友,那是非常有面子的一件事情。


    莉拉开始有些迷失,就好像忘了自己身处何处。无论在街上和小区里,还是在修鞋的铺子里,她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后来,某天下午她出现在我面前,脸上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对我说:


    “我们都搞错了。斯特凡诺既不想要我,也不想要你。”


    我们还是按照通常的方式讨论了一会儿:事实和我们的想象混合在一起。假如他不是想要我们,那他想要什么?我们想,可能斯特凡诺也想教训教训索拉拉兄弟。我们记得吉耀拉的母亲过生日时,米凯莱让她把帕斯卡莱赶走的情景,他当时提了卡拉奇家的事情,插了一杠子,就是想展示出斯特凡诺没良心,忘了自己的父亲。想一下,在那种情况下,那兄弟俩不仅仅让帕斯卡莱没面子,而且让斯特凡诺颜面扫地。因此,这次斯特凡诺要反击一下,增加分量:他不仅仅要和佩卢索家人彻底不计前嫌,而且要在过年时邀请他们去家里一起庆祝,就是为了让他们下不来台。


    “那他能得到什么呢?”我问莉拉。


    “我不知道。他想做一件整个城区没人能做到的事情。”


    “原谅?”


    莉拉满脸狐疑地摇了摇头。她也在寻找答案,我们俩都想搞清楚,我们喜欢把事情搞清楚。斯特凡诺看起来并不是一个能原谅别人的人,按照莉拉的看法,他脑子里有自己的盘算。渐渐地,她把最近一段时间一直思考的问题联系起来,也就是她和帕斯卡莱一直讨论的问题,最后她好像找到了答案。


    “你记不记得,我给你说过,卡梅拉和阿方索可以在一起成为恋人的事情?”


    “记得。”


    “斯特凡诺做了一件类似的事情。”


    “他要娶卡梅拉吗?”


    “不仅仅是这个。”


    按照莉拉的看法,斯特凡诺要把一切一笔勾销,他想从“之前”的事情中走出来。他不想假装,就像我们的父母一样,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想要做的事情可以总结为:我知道,我父亲过去是那样的,但现在我是我,我们是我们,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总之,他想让整个城区的人都明白,他不是堂·阿奇勒,佩卢索的家人也不是之前杀死他父亲的那个木匠。这个推论我们很喜欢,我们很快肯定了这一点,马上对卡拉奇家这个年轻男人产生好感,我们决定站在他那边。


    我们把我们的发现说给里诺、帕斯卡莱和安东尼奥听。我们说斯特凡诺的邀请不仅仅是邀请,这个邀请的背后是非常有含义的,他好像要告诉我们:在我们之前发生了很多糟糕的事情,我们的父亲——他们都在这个那个方面表现得很糟糕,但我们现在要采取行动,我们要表现出,作为孩子,我们要比他们强一些。


    “强一些?”里诺充满兴趣地问。


    “好一些,”我说,“要和索拉拉兄弟完全不同,因为他们要比他们的父亲,还有爷爷更糟糕。”


    我非常激动地用意大利语说着,就好像在学校里一样。莉拉用非常惊异的眼光看着我,里诺、帕斯卡莱和安东尼奥尴尬地嘀咕了几句。帕斯卡莱试着用意大利语回答我,但他很快放弃了。他阴沉着脸说:


    “现在斯特凡诺用来做生意的本钱,是他父亲通过黑市挣来的。那家肉食店之前是我父亲的木工铺子。”


    莉拉的眼睛眯了起来,简直看不见她的眼睛。


    “这是真的。但你们要站在一个希望改变的人一边,还是站在索拉拉兄弟那边?”


    帕斯卡莱呢,部分因为他的信念,部分因为他有些吃醋,因为斯特凡诺忽然间成了莉拉谈话的中心,他很肯定地说:


    “我就站在我的角度,没别的。”


    但他是一个善良的小伙子。他想了又想,然后去和他母亲谈,和家里的所有人谈。朱塞平娜是一个不知疲惫的劳动者,性格也很好,很开朗,不拘小节。自从她丈夫被抓起来之后,她整个人都变了,她因为自己的苦命而悲伤。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神父。神父经过斯特凡诺的铺子,跟玛丽亚聊了很长时间,最后又去和朱塞平娜·佩卢索谈话。最后他们都确信,生活已经很艰难了,假如在过新年的时候,大家的关系友好一点,那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就这样,十二月三十一号晚上十一点半,吃完新年大餐之后,出身不同的几家人——前木匠的全家人、门房的全家人、鞋匠全家人、卖水果的全家人和梅丽娜全家人——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三三两两爬到了五楼,在以前最遭人痛恨的堂·阿奇勒家里,一起过新年。


    -22-


    斯特凡诺非常热情地接待我们。我记得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脸因为激动有些泛红,他穿着一件白衬衣,打着领带,还穿着一件蓝色的西装马甲。我觉得他帅极了,有点王子风范。我算了一下,他要比我和莉拉大约大七岁,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想我的男朋友吉诺真是不值一提:我让他来卡拉奇家里找我,他对我说他不能来,因为他父母不让他出来,说半夜出来会很危险。我想要一个年龄大一点的男朋友,就像斯特凡诺、帕斯卡莱、里诺、安东尼奥或者恩佐那个年龄的青年,而不是一个小孩。我看着他们,整个晚上,我都用眼睛瞥他们。我有些紧张,一直用手抚摸着母亲给我的银手镯,还有耳环。我又开始觉得自己很美,我想得到他们的关注和认可,但好像所有小伙子都一门心思地想着半夜的烟火,他们等着和其他男人进行较量,好像也没太在意莉拉。


    斯特凡诺对于佩卢索太太和梅丽娜尤其客气。梅丽娜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好像着魔了一样。她的鼻子很长,头发梳得很整齐,戴着耳环,身上穿着一件寡妇穿的黑色旧裙子,看起来像个贵妇。半夜时分,主人斯特凡诺先给他母亲杯子里斟上香槟酒,然后给帕斯卡莱的母亲斟上。我们一起干杯,祝愿在新的一年里,会发生很多幸福美好的事情。祝酒之后,我们向外面走去,因为天气很冷,老人孩子都穿着大衣,围着围巾。我发现,唯一一个不愿意出去的人是阿方索,出于礼貌,我叫了他一下,他没有听到,或者假装没有听到。我也跑上了楼顶,头顶是可怕的天空,充满了黑暗、繁星和寒意。


    小伙子们都穿着毛衣,帕斯卡莱和恩佐甚至只穿着衬衣。莉拉、艾达、卡梅拉和我都穿着很轻薄的裙子,那是我们参加舞会穿的裙子,我们都冷得发抖,但非常激动。我们已经听到了几声烟花的响声,几束亮光划过上空,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


    我听到人们把废旧物品从窗子扔出去的声音,还有叫喊和笑声。整个居民区都沉浸在喧嚣之中,鞭炮声响起。我点燃烟火,还有小孩子手上的旋转烟花,我喜欢看着他们眼睛里的惊恐和惊异,我小时候也是那种感觉。莉拉说服了梅丽娜,她们一起点燃了一个“孟加拉”烟火,蹿出一道五彩的烟花,她们俩都激动得叫喊起来,拥抱在一起。


    里诺、斯特凡诺、帕斯卡莱、恩佐和安东尼奥把一箱箱烟花爆竹搬上屋顶,他们都很骄傲,因为他们的储备非常丰富。阿方索也加入了,但不是很积极,哥哥给他施压,他才上来的。我觉得他在里诺面前有些羞怯,里诺看起很振奋,他从阿方索手上拿过东西,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待他,阿方索也没生气,他只是退了出来,没和其他小伙子搅在一起。这时候,他们点燃了火柴,几个年龄大一点的小伙子相互点燃了香烟,用手捂着挡风,他们很严肃、客气地交谈。我想,是不是要爆发一场内战,就像罗马的建立者罗慕路斯和瑞莫斯3之间的那场战争,就像马略和苏拉4,或者说像恺撒和庞培5之间的斗争。他们的面孔,他们的目光和姿态,让我想起了那些人。


    除了阿方索,每个男性口袋里都装满了摔炮,他们把烟花放在空瓶子里。里诺交给我、莉拉、艾达还有卡梅拉的任务是及时供应烟花,里诺越来越激动,开始大声支使我们。最后,那些年龄很小的男孩——我的弟弟佩佩和詹尼,还有那些不再年轻的男人——比如说我父亲,还有年龄最大的鞋匠,他们在黑暗和寒冷中也行动起来了。他们点燃礼包的导火索,烟花冲向天空或者天台栏杆。节日气氛非常浓郁,人们很激动,都在叫喊:你看颜色多绚丽!响声真大!没事儿!没事儿!——他们听到梅丽娜惊恐的叫喊,安慰她。里诺从我两个弟弟手上抢过散装鞭炮,自己点燃了,叫喊说他们简直就是在浪费,说导火线还没点燃,他们就扔了出去。


    城市上空的烟花越来越明亮、稠密,烟花声音消失之后,又传来一阵阵汽车喇叭的声音,还有大面积的黑暗。这时候尽管烟雾弥漫,索拉拉兄弟的阳台在闪光中变得更加耀眼。


    他们家阳台距离我们很近,我们可以看到他们。那些父子、亲戚和朋友们,就像我们一样,想制造混乱和节日的欢腾气氛。整个城区的人都知道,到那时候为止,只是一个开始。当整个城区的穷人放完了他们少得可怜的鞭炮,那些银色和金色的毛毛雨,索拉拉家会真正开始放烟花,只有在这时候,他们才展示出自己是这个节日的真正主人,因为最后只剩下他们在尽情燃放烟花。


    当时就是这样,索拉拉家阳台上的烟火忽然稠密起来,天空和街道炸开了。每点燃一道烟花,尤其是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之后,从他们的阳台都会传来一阵猥亵的笑声。出人意料的是,斯特凡诺、帕斯卡莱、安东尼奥和里诺用同样响亮的鞭炮和烟花回应了他们。索拉拉家放烟花,这边用烟花回应;那边放冲天炮,这边用冲天炮回应。各种颜色的迷人花冠在空中扩散开来,地上则是鞭炮震天响。忽然间,里诺跳上了天台栏杆,他一边大骂,一边扔出去那些爆破力很强的鞭炮。他母亲吓得大叫:“下来,你会掉下去的!”


    这时候,梅丽娜也被惊吓到,大声叫喊起来,声音很尖,持续时间很长。艾达叹了一口气,她不得不把母亲带走,但阿方索给艾达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他来照顾梅丽娜,他把梅丽娜带下楼了。我母亲也马上一瘸一拐地跟了下去,其他女人也带着孩子下去了。索拉拉家那边的爆破声越来越响了,忽然,他们的烟花没有冲向天空,而是朝着我们站着的天台冲了过来,带来一阵红光,还有让人窒息的浓烟。


    “他们是故意的。”里诺对斯特凡诺说,他已经怒不可遏了。


    在夜色里,斯特凡诺只是一个冰冷的黑色影子,他让里诺平静下来。他跑到一个角落里,那里有储备烟花的箱子,他先告诫我们几个姑娘不要碰这些东西,他叫几个小伙子去拿。


    “恩佐。”他喊道,已经听不出任何平时当售货员的柔软语气,“帕斯卡、里诺、安东!你们过来,来吧!我们让他们听听,我们有什么……”


    所有人都笑着跑了过去。大家嘴里都说着:斯特凡诺,是呀!我们让他们听听,让他们去死吧,这帮混蛋!他们对着索拉拉家的阳台做着下流手势。我看着他们躁动的黑色身影,觉得越来越冷。我们几个女孩子单独待在一边,没我们什么事儿。我父亲和鞋匠也下楼去了。我不知道莉拉是什么感觉,她一声不吭,很入迷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我之前已经提到过了,她将那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称为“界限消失”。她告诉我,那就好像一个海上的月圆之夜,忽然天空乌云密布,暴风雨来临,吞没了所有光亮,把那轮皎洁的圆盘打回了原形,让它变成了一团没有任何意义的粗糙物质。莉拉想象、看到和听到的情景就好像是真的:她哥哥在破碎,里诺在她眼里失去了本来的面貌。那是她一直记得的面貌——一个慷慨、诚实的小伙子,脸上的轮廓看起来让人很放心,她从记事起就喜爱的那张面孔,他曾经逗她乐、帮助她、保护她。但在那里,在寒风和猛烈的爆炸声当中,在弥漫的刺鼻的硫磺味中,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打破了她哥哥的身体结构,施加在他身上的压力那么大,以至于他的形状和轮廓破裂开来,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那个节日的每一秒都让她感到恐怖,她看到里诺在移动,他周围扩散开来的物质也在移动,他身体的界限在消失。她自己身体的界限也越来越柔软、易碎。她很难控制自己,但最后努力做到了,没有把自己的焦虑和崩溃展示出来。说真的,在鞭炮的震天响声和缤纷的烟花中,我并没有注意到她。但我觉得她的表情越来越恐惧,这让我很震撼。我发现她盯着她哥哥的影子看——里诺是最活跃、最放肆、最大放厥词的那个,他对着索拉拉家阳台方向,骂得非常起劲——莉拉用很厌烦的眼神看着哥哥。莉拉通常天不怕地不怕,但那时候她看起来满脸恐惧。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当时我没仔细想,我觉得自己和卡梅拉、艾达更亲近一些。她就像往常一样,好像并不需要那些男生的关注,而我们置身在寒风和混乱中,如果没有那些小伙子的话,我们会感觉自己的存在没有意义。假如斯特凡诺、恩佐或者里诺能停止他们的战斗,能跑过来把手臂搭在我们的肩膀上,紧紧挨着我们,对我们说些好听话,那是我们所期待的。我们几个挤在一起取暖,而他们都忙着拿那些爆破力很强的烟花,点燃导火索。他们很振奋,因为斯特凡诺储备了很多烟花,他们欣赏他的慷慨,但同时不安于那么多钱变成一道道烟花、火光、爆炸和烟尘。无论如何,他们为自己能占上风感到心满意足。不知道他们和索拉拉兄弟的比赛进行了多久,两边爆炸声竞相响起,就好像天台和阳台都是战壕,整个城区都在颤抖,真让人晕头转向,鞭炮声、玻璃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天好像塌下来一样。直到恩佐大喊:“他们没货了!他们已经完了,我们还可以继续!”尤其是里诺,他一直在继续,直到最后连一只鞭炮都不剩了。所有人都发出胜利的欢呼,他们都在跳跃,相互拥抱。最后大家平静下来,四周静悄悄的。


    但这种寂静持续的时间很短,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叫喊和骂人声,还有汽车在堆满垃圾的街道上行驶的声音。最后,我们看到索拉拉家的阳台上传出火光,啪!啪!非常干脆的响声朝我们传来。里诺很失望地叫了一声:“我们从头开始。”但恩佐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把我们推进屋子,在他之后,帕斯卡莱和斯特凡诺接着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里诺一直在骂很难听的话,他从天台护栏上探出身子。这时候莉拉躲过帕斯卡莱,过去把哥哥拉了进去,这次是她大骂起来。我们这些姑娘们也叫喊着跑了下去,索拉拉兄弟因为放烟花没能赢过我们,就朝我们开枪了。


    -23-


    我已经说过了,那天夜里我错过了很多事情。浓郁的节日气氛、我们面临的危险,尤其是那些男人身上迸发出来的激情,要比天空的烟花更让人心旌荡漾,我忽视了莉拉。就是那时候开始,她的内心发生了变化。


    我已经说过,我当时没发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从表面看,很难理解她的变化,但后来我马上就觉察出来:她变得很慵懒。那个晚上过后两天,尽管不用去学校,我还是起床很早,想陪她走到铺子去开门,帮助她打扫卫生,但她没有出现。后来她很晚出来,而且拉着脸,我们走在居民区里,尽量回避过他们家的铺子。


    “你不去上班吗?”


    “不去。”


    “为什么?”


    “我不乐意去。”


    “新鞋子呢?”


    “还差很远呢。”


    “那怎么办?”


    我觉得,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唯一确信的是:她很为哥哥担心,比之前几次我看到她时更加担心。正是这种担忧,改变了她对财富的看法。她还是着急变得有钱,这一点没什么可说,但财富不再是她小时候想象的那样了:没有保险箱,没有宝石和金币的光芒。在她脑海里,财富现在好像都变成了水泥:会加固,变硬,会修补这个那个东西,尤其是会修好里诺的脑子。他们俩一起做的鞋子,里诺觉得已经做好了,要拿给费尔南多看,但莉拉很清楚地知道(她觉得里诺也应该知道),那双鞋子问题很多,她父亲看到那双鞋子会直接扔了。因此她说,他们需要再试试,再改改,因为开鞋厂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但里诺已经不想再等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和索拉拉兄弟,或者斯特凡诺一样有钱。莉拉已经没办法和他理论了。忽然间,我觉得她好像对财富本身失去了兴趣,在谈论金钱时,她不再两眼放光,只是觉得钱可以避免她哥哥闯祸。“都是我的错,”她向我坦白说,“我让他相信财富唾手可得,好像就在街角。”但街角并没有财富,她瞪着一双有些发狠的眼睛问:“到底怎么才能让他平静下来。”


    里诺真是着魔了,比如说,莉拉不再去铺子,费尔南多从来都不责备她,相反,他说他很高兴莉拉能待在家里,帮助母亲干活,而她哥哥却异常愤怒,刚过完新年,他们就大吵了一架。里诺低着头,在路上堵住我们,对莉拉说:“赶紧来干活!”莉拉回答:“想都别想。”他就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她甩开他的手,开始骂了起来,里诺给她一个耳光,对她喊道:“那你回家去吧,去帮妈妈干活吧。”听了里诺的话,她连一声招呼都没跟我打就径自走了。


    他们的矛盾在主显节那天达到了顶峰。莉拉早上醒来时,看到床边放着一只装满煤炭的袜子,她明白那是里诺干的。吃早饭的时候,她给所有人摆好餐具,单是没给里诺摆。这时候她母亲出现了,儿子给她床头的椅子上挂了一只袜子,里面装满了糖果和巧克力,她觉得很感动。她很宠爱里诺,当她看到里诺坐的位子上没摆放餐具就马上要摆,莉拉阻止了她。母亲和女儿正在争吵,哥哥出现了,莉拉马上朝他扔过去一块煤炭。里诺笑了起来,说那是一个玩笑,想逗她开心。当他发现妹妹较真了,就捉住莉拉想打她。费尔南多出现了,身上还穿着背心和短裤,手上拿着一个盒子。


    “你们看看,主显节巫婆给我带来了什么礼物?”他说道,能看出来他很恼怒。


    他从盒子里拿出了两个孩子偷偷做出来的鞋子。莉拉惊异地张大了嘴巴,她对此一无所知,里诺自己一个人决定通过主显节礼物的方式,把他们的工作成果展示给父亲。


    她看到哥哥脸上现出了一丝微笑,还夹杂着一丝忧虑,她也看到了父亲警惕、犀利的目光。她感到,在天台上惊吓到自己的情景再次出现,在浓烟和鞭炮声中,里诺失去了他通常的轮廓,她现在面对一个变形的哥哥,这个哥哥可能会变成一个无法挽回的人。在那个微笑,那道目光里,她看到了一种让她无法忍受、丑陋的东西。尽管她觉得难以忍受,但她还是继续爱着哥哥,她感觉到自己需要站在他身边,和他相互帮助。


    “真是漂亮啊!”农齐亚说,她根本就不懂鞋子。


    费尔南多一句话都没说,做了一个发怒的表情,像电影演员兰道夫·斯科特,然后他坐了下来,先穿上右脚的鞋子,再穿上左脚。


    “主显节女巫,”他说,“真是照着我的脚做的。”


    他站起来感受了一下,在家人的注视下在厨房里走来走去。


    “真的很舒服。”他评价说。


    “这双鞋子像阔佬穿的。”他妻子用幸福激动的目光注视着儿子。


    费尔南多又坐了下来,把鞋子脱了下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一道。


    “做这双鞋子的人,真是一个大师!”他说,但他脸色很阴沉,没有任何喜悦的颜色,“很棒,主显节女巫。”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听出来他非常难受,那种痛苦正要爆发,让他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砸了,但里诺没有觉察出这一点。他父亲的每一句讽刺都让他觉得越来越自豪。他红着脸,有些支吾,微笑着说:“爸爸,我加上了这个,我想着……”莉拉想从厨房里出去,想躲过父亲即将爆发的怒火,但她没办法做决定,她不想撇下哥哥。


    “这双鞋子既轻便又结实,”费尔南多接着说,“没有任何硌脚的东西。尤其是,我从来没有见别人穿过,鞋尖比较宽,这很新鲜……”


    他坐了下来,穿上鞋,又解开。他对儿子说:


    “转过身去,里诺,我现在要感谢主显节女巫……”


    里诺想着这是一个玩笑,可能会彻底结束他们之间的摩擦和矛盾,他就转过身去,他觉得有些幸福,也有些尴尬。他刚转过身去,父亲就从身后狠狠地踢了他的屁股,说他是个畜生、混蛋!父亲把手边能拿到的东西都朝他扔了过来,最后把鞋子也扔了过来。


    最后莉拉也介入了,因为她看到哥哥开始只是躲避父亲的拳打脚踢,但后来也叫喊起来,他把椅子掀翻在地,打碎盘子,大声哭了起来,说他宁肯去死,也不愿意免费给他父亲干活。母亲、几个弟弟妹妹,还有邻居都很惊恐,但没有用,父亲和儿子都需要发泄一下。他们把身上的力气用完了,最后一起去上班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带着他们的绝望埋头在那间破铺子里干活。


    有一段时间,没人提到那双鞋子。莉拉决定:她的工作就是帮助母亲干家务,买东西,做饭,洗衣服,晾衣服,她再也不去修鞋铺。里诺变得很忧伤,他拉着脸,觉得那是妹妹对他的报复,因此觉得无法理解。他开始期望妹妹能把洗干净的袜子和内裤,还有衬衣整整齐齐放在他的抽屉里,会在他干完活回家之后,对他表示敬意,伺候他。假如有什么事情不合他的心意,他都会抗议,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连衬衣都不会烫,你这个笨蛋!她耸耸肩膀,什么话也不说,继续认真完成她的任务。


    里诺当然不满意这种态度,他很费力地平静下来,努力想回到之前的样子。在天气好时,比如星期天早上,他会跟莉拉开玩笑,用一种讨好的语气说:“你生我的气,是因为我说那双鞋子是我一个人做的吗?但我这么做,”他开始说谎,“是为了避免爸爸对你发火。”然后就会恳求她:“帮帮我吧!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我们不能停下来,我要摆脱眼前的状况。”


    莉拉一句话也不说,她做饭,熨衣服,有一次她还吻了哥哥的脸颊,表示她已经不生气了。但火上来时,他会暴跳如雷,总会摔碎什么东西,说莉拉背叛了他,现在不管他了,她迟早都要和某个混蛋结婚,离开这里,让他一个人继续过着悲惨的生活。


    有一次,家里没有人,莉拉来到那个藏着鞋子的小房间,她把鞋子拿出来,仔细研究。看着那双鞋子,她自己也觉得惊异:按照笔记本上的一张图纸,这双鞋子毕竟还是做了出来,不管好坏,真是费了好大力气!


    -24-


    我回到学校上课,被老师营造的紧张气氛和那里的快节奏折磨得喘不过气来。很多同学都跟不上进度,班上的人越来越少。吉诺有些课程不及格,开始向我求救,我想帮助他,但我发现他只是想抄我的作业。我让他抄作业,但他很不爱学习,抄作业时不专心也不用心。阿方索也一样,尽管他很守纪律,但还是遇到了困难。有一天,在希腊语课上,老师向他提问的时候,他忽然哭了起来,这对一个男生来说是非常丢脸的事情。很明显,他宁可死去,也不愿当着全班人的面洒一滴眼泪,但他当时没能忍住。我们都没吱声,觉得很不安,除了吉诺。可能因为当时压力很大,也可能是看到他同桌的处境也那么糟糕,他觉得很满意,忽然笑了起来。放学的时候,因为他发笑的事情,我说我们不再是男女朋友了。他很担心地问我:“你喜欢阿方索吗?”我跟他解释,事情很简单,我只是不喜欢他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刚刚开始,这样不行。”其实,作为男女朋友,我们俩也没发生过什么:我们接过一次吻,但不是舌吻;他想摸我的胸,我生气地把他推开了。他求我再继续交往一段时间,但我坚持自己的决定,我知道每次上学放学,没有他的陪伴,我也没问题。


    我和吉诺分手没几天,莉拉对我说,有两个人几乎同时向她求爱,这是第一次有人向她求爱。首先是帕斯卡莱,有天早上,她去买东西,他从后面赶上了莉拉,他跑得气喘吁吁,非常激动。他对莉拉说,他非常担心,因为一直没在铺子里看到她,他想着她是不是生病了。现在看到她身体好着呢,他觉得很幸福,当他说这些话时,脸上丝毫看不出幸福。他忽然就中断了闲谈,就好像喉咙被卡住了一样,要清一清嗓子。他几乎是叫喊着说:他爱她,他那么爱她,假如她同意的话,他就会马上去和她哥哥、父母,还有所有人说,他们可以马上在家里订婚。她一句话也没说,开始几分钟,她觉得他在开玩笑。说真的,以前我已经跟她说过,帕斯卡莱看上她了,但她一直都不相信。现在他站在那里,在一个美丽的春日,眼泪几乎要涌出来,他在恳求她,他说假如她拒绝了,那他的生命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要说出自己的情感,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啊!莉拉小心翼翼,她没有一口回绝,但还是找到了拒绝他的方法。她说她也很爱帕斯卡莱,但不像爱一个男朋友那样。她说,她一直很感激帕斯卡莱对她解释的那些事情:法西斯、抵抗运动、保皇派、共和国、黑市、意大利新法西斯党、基督教民主党、共产党等等,但要成为男女朋友却不行,因为她永远都不会和任何人成为男女朋友。她最后总结说:“我爱你们所有人:你、安东尼奥、恩佐。我爱你们就像爱我哥哥里诺那样。”这时候,帕斯卡莱嘀咕了一句:“我爱你,可不像爱我妹妹卡梅拉。”说完他跑开了,回去干活了。


    “另一个告白呢?”我充满好奇地问她,但也有些担忧。


    “你永远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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