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那是他们倒霉。”
“他们会像狄多女王一样受罪。”
“不会的。他们会和别人在一起,就像埃涅阿斯的所作所为,最后他和一个国王的女儿在一起了。”
我还是表示不信。有时候我也会提到男女朋友的事,现在我有一个男朋友了,我喜欢谈论这些事情。有一次,我很小心地问她:“马尔切洛·索拉拉现在做什么,他还在追你吗?”
“是呀。”
“你呢?”
她很鄙夷地笑了一下,意思是:马尔切洛·索拉拉让我觉得很恶心。
“那恩佐呢?”
“我们是朋友。”
“斯特凡诺呢?”
“你觉得所有人都看上我了?”
“是的。”
“每次我去他们店里,尽管排队的人很多,他总是先照顾我。”
“你看到没?”
“没什么可看的。”
“那帕斯卡莱呢?他向你告白了吗?”
“你疯了吗?”
“我看见他早上陪你去店里。”
“他向我解释,在我们出生之前发生了什么。”
这样我们就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上,但和我们小时候提到的“之前”完全不同。她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以前不知道,现在仍然不知道,因为我们没法理解发生的事情。这个城区的每样东西、每块石头,或者说每块木头,都是在我们之前出现的。我们在这里长大,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些,从来也没有想过,也无法了解。不仅仅是我们,她父亲假装之前什么也没有,她母亲也一样。我父母,包括里诺,大家都假装不知道斯特凡诺的肉食店“之前”是佩卢索的木匠铺子,属于帕斯卡莱的父亲;堂·阿奇勒的钱,还有索拉拉他们家的钱是“之前”挣的。她试探了一下她父母,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谈论这些。没有法西斯,没有国王,没有压迫,没有欺压,没有剥削,这些都没有存在过。他们很痛恨堂·阿奇勒,也很害怕索拉拉,但是他们不管这些,他们去堂·阿奇勒儿子的店里花钱,有时候还让我们去。他们投法西斯的票,投那些保皇党的票,那是因为索拉拉让他们那么做。他们想,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他们已经在上面压了一块石头,但他们还是在里面,和之前一样,他们也让我们待在里面。就这样,我们根本就没意识,一切照旧。
“之前”这个话题,让我很震撼,要比她谈论的其他那些可怕的话题更让我印象深刻。我们在那个圣诞假期谈论了很多,在铺子里,在街上,在院子里,我们谈论所有事情,包括那些很小的事情。我们很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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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阶段的我觉得自己很强大。我在学校的表现很完美,我跟奥利维耶罗老师汇报了自己的成绩,她表扬了我。我和吉诺见面,每天一起走到索拉拉酒吧,他买一块点心,我俩一起吃,然后往回走。有时候,我甚至有一种感觉:是莉拉在依赖我,而不是相反。
我走出了我们的城区去上高中,我和那些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的男生在一起,而不像她只能和泥瓦匠、技工、修鞋的、卖水果的、卖肉食的,还有鞋匠在一起。当她跟我谈起狄多女王、学习英语单词的方法、希腊语第三词格,或者她和帕斯卡莱谈论的那些政治话题时,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她这么做是为了引起我的关注。就好像她最终也感觉到有必要向我展示她能像我一样思考。甚至,有一天下午,她带着一丝犹豫,决定让我看看她和里诺暗地里做的鞋子。我再也没有那种感觉,就是她生活在一个没有我的神奇世界里。我甚至觉得,她和她哥哥在谈起这些不体面的事情时,都有些不好意思。
或者只是我自己觉得高人一等。他们在储物间里翻找,拿出一个纸包时,我假惺惺地鼓励他们打开。但当他们把一双男鞋展示在我面前时,我马上觉得那双鞋子很不同寻常:鞋子是褐色的,鞋码是四十三,里诺和费尔南多都穿这个号。我记得这双鞋和莉拉的设计图纸中的那款一模一样,看起来又轻便又结实,我从来没见过人穿这种鞋子。他们让我用手触摸,给我展示鞋子的质量,我用热情的声音恭维他们。“摸摸这里,”里诺说,我的表扬让他很振奋,“告诉我,你能不能摸到缝线。”“摸不到,感觉不到。”我回答。这时候,他把鞋子从我手上接了过去,对折,揉了揉,给我展示它很结实。我表示赞同,我说:“很棒!”就像奥利维耶罗老师鼓励我们时一样。但莉拉看起来一点也不满意,不像哥哥那么振奋,她对里诺指出了那双鞋子的问题:“爸爸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毛病吧?”
后来,她很严肃地说:“我们再用水试试。”哥哥表示不同意,但她还是把脸盆装满水,把一只手放到鞋子里,假装是一只脚,在水里“走”了几步。“她要玩一下。”里诺不耐烦地对我说,就像一个大哥在说自己淘气的小妹妹。他看到莉拉把那只鞋子拿出来,又露出一副担心的样子,问:“怎么样?”
莉拉把手拿出来,几个手指相互触摸了一下,把鞋子递给他说:
“你摸一下。”
里诺把一只手伸了进去,说:
“鞋子是干的。”
“只有你才那么觉得,其实很潮湿。莱诺,你摸一下!”
我也摸了一下。
“有点潮。”我说。
莉拉做了一个很不高兴的表情。
“你看到了吧?在水里放一分钟就那么潮了,这样不行,我们要拆了重做。”
“操!是有点儿潮,那又怎么样呢?”
里诺发怒了,不仅如此,在我眼皮底下,他好像发生了变形:他的脸变得很红,眼睛周围和颧骨都胀起来了。他实在忍无可忍,对他妹妹说了很多脏话。他一边咒骂,一边抱怨说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他指责莉拉,说她先是鼓励他,现在又让人泄气。他大喊大叫,说他再也不想待在这个恶心的地方,给他父亲当奴隶,看着别人都发财。他拿起了一个铁鞋楦要丢到莉拉身上,假如他真的丢出去,莉拉会被他当场打死的。
我离开了他们的铺子,觉得有些迷乱:一方面,我不知道那个通常都很客气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愤怒;另一方面,我的观点变得那么具有权威和决定性,这让我觉得很自豪。
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我脸上的青春痘在变干。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那是学校的生活让你很满意,也是爱情滋润的结果。”莉拉对我说,她有些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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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新年时,里诺狂热地希望新年夜放很多鞭炮和烟花,要比任何人都放得多,尤其要把索拉拉兄弟比下去。莉拉开他的玩笑,但有时候对他也非常严厉。她对我说,她觉得一开始哥哥对通过制鞋变得有钱这件事表示怀疑,但现在好像又过于激进,觉得自己已经是“赛鲁罗”鞋厂的老板了,不想再做一个普通的修鞋匠了。这件事情让她很担忧,她以前不了解里诺的这一面。她一直觉得哥哥只是有些急躁,偶尔有攻击性,但不是一个爱吹牛的人。现在的他的态度和以往不同,他觉得自己快要变得有钱、是个小老板了。在他眼里,索拉拉兄弟是成功年轻人的典范,需要模仿和超越,所以,他要在过新年时放很多烟花鞭炮,预示在新的一年里超越他们。城区里那些对索拉拉家心怀嫉妒的人,都觉得索拉拉是敌人,需要打败他们、取代他们的位子。
莉拉从来都不说闲话,她不像院子里的其他像卡梅拉那样的姑娘。但这次她说:“也许,我让他产生了一种幻想,现在他没法控制这个梦想。”那本来是莉拉的梦想,她觉得可以实现,她哥哥是实现这个梦想的重要环节。还有,她很爱自己的哥哥,哥哥比她大六岁,但她不想把他变成一个无法控制自己梦想的小男孩。她经常说里诺缺乏实干精神,不能脚踏实地,面对困难,总是有些过激,比如和索拉拉兄弟较劲。
“也许是因为他吃马尔切洛的醋。”有一次,我对她说。
“也就是说?”
她笑了,装傻,其实是她亲口告诉我的,马尔切洛·索拉拉每天在她们家铺子前面晃来晃去,有时候走路,有时候是开车。里诺应该觉察到这一点了,他不止一次警告妹妹:“你不要跟那个混蛋讲话,想都别想。”也许,马尔切洛·索拉拉对他妹妹有意思,他不能毫不客气地打破索拉拉兄弟的脸,他想通过烟花来展示自己的力量。
“假如事情是这样的,你会同意我说得有道理?”
“在哪个方面有道理?”
“就是他现在变成了一个爱吹牛的人,他从哪儿搞到买烟花的钱呢?”
这是真的。整个那不勒斯,在我们的城区,那年的最后一夜真是一场战争:耀眼的火光、爆破声四起,鞭炮和烟花产生的浓烟让人看不清周围,烟钻到屋子里,让人睁不开眼睛,呛得人直咳嗽。但鞭炮、冲天炮和各种烟花都是要钱的,通常谁最有钱,谁就放得多。我们格雷科家里没有钱,过年时家里用来买鞭炮的钱很少。我父亲会买一盒烟花、一串鞭炮,还有几个小小的礼炮。到半夜,他会把一些鞭炮和烟花交到我手上,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大,有那种会炸出星星的烟火,还有那种旋转烟花。我很激动,也很害怕,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些耀眼的烟花在我手指不远的地方形成一个个火圈。我父亲会跑过去,把冲天烟花放在大理石窗台上的玻璃瓶子里,用香烟点燃导火索,一道道明亮的火光冲向天空,他很激动,最后他把瓶子也扔到街上。
莉拉家的烟花也一直很少,近乎没有,里诺很早就开始抗议。从他十二岁开始,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新年的半夜时分,他会和那些比他父亲大胆的人,去捡那些没有炸开的鞭炮。外面鞭炮和烟花声一停,他就会跑出去。他把捡来的鞭炮和烟花放在池塘边点燃,享受鞭炮的噼里啪啦,烟花冲向天空,最后炸开的欢乐。他的手上还有一道伤疤,一个很宽的印子,那是因为有一次他缩手缩得太慢了。
一九五八年年底的那场较量,有很多表面和深层的原因,还要补充的一点就是:里诺想洗刷自己贫穷童年遭受的耻辱。他开始到处搞钱,购买烟火,但大家、包括他自己也知道,尽管他现在充满狂热,大张旗鼓,他还是没办法和索拉拉兄弟抗衡。每年,那对兄弟会开着他们的“菲亚特1100”来来回回,每次行李箱里都会装满烟花爆竹,那是他们新年夜里要放的。那些烟火简直可以杀死鸟儿,吓到猫儿、狗儿和老鼠,让整栋楼房的每块瓷片都抖动起来。里诺从铺子里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们,他和帕斯卡莱、安东尼奥,尤其是和恩佐——那时候恩佐相对比较有钱,他们也准备了一些烟火储备,让他们至少不丢面子。
当我和莉拉去斯特凡诺·卡拉奇家的肉食店买新年晚餐用的东西时——那是我们的母亲派我们去的,发生了一件小小的、出人意料的事情。肉食店里挤满了人,柜台后面,除了斯特凡诺和皮诺奇娅,阿方索也在帮忙,他对着我们尴尬地笑了一下。我们在后面排队,估计要等很久,但斯特凡诺非常明确地跟我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在他弟弟耳边说了些什么。我的高中同学阿方索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问我们有没有购物的单子。我们把单子给了他,他拿着就走了。过了五分钟,我们要买的东西准备好了。
我们把所有东西都放在包里,给玛丽亚太太付了钱就离开了。但我们没走几步,这时不是阿方索,而是斯特凡诺,用他那种成熟男人的声音叫我:
“莱诺!”
他赶上我们,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笑容很客气,唯一破坏他完美的是白衬衣上有一块油渍。他是对我们俩说——用方言说,但他眼睛看着我:
“你们愿不愿意来我家庆祝新年?阿方索也希望你们能来。”
在父亲被谋杀之后,堂·阿奇勒的妻子和孩子的日子很简单,他们深居简出:教堂、肉食店、家里,最多去参加一些不能回避的聚会。他们邀请我们,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看着莉拉,回答说:
“我们已经有约了,我们和莉拉的哥哥,还有很多其他朋友……”
“你们也告诉里诺吧,包括你们的父母。我们家房子很大,放鞭炮可以去楼顶。”
莉拉用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插了一句:“帕斯卡莱和卡门·佩卢索,还有他们的母亲也会和我们一起过节。”
这句话本该中断任何继续对话可能:阿尔佛雷多·佩卢索现在关在监狱,因为他杀死了堂·阿奇勒,堂·阿奇勒的儿子不能邀请阿尔佛雷多的孩子在他家里庆祝新年。但是斯特凡诺看着莉拉,好像一直没有注意到她一样,带着一种很专注的目光、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好吧,你们都来吧。我们喝香槟酒,一起跳舞,新年,新生活……”
他说的话让我很感动。我看着莉拉,她也有些茫然,嘀咕了一句:
“我们要和我哥哥先谈谈。”
“谈好了告诉我。”
“那烟花呢?”
“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带上我们的烟花,你呢?”
斯特凡诺微笑了一下,说:
“你要多少烟花?”
“很多很多。”
这个年轻男人又把目光投向我,说:
“只要你们来我家,我答应你们,就是到天亮时,我们还有烟花可以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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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我们俩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一边说话。
“他是因为你,才这么做的。”我说。
“不,是因为你。”
“他爱上你了,为了把你请到他家里去,他连共产党,连他的杀父仇人都请了……”
“你说什么呀?他都没正眼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