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司马迁
皇帝募集犯罪的人,赦免他们的罪,让他们去进攻朝鲜。这年的秋天,汉朝派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地横渡渤海;军队有五万之众,左将军荀彘从辽东出兵:共同讨伐卫右渠。卫右渠派兵在险要的地方抵御。左将军的一个名叫多的卒正率领辽东兵率先进击敌军,结果打了败仗而走散,多往回跑,因为触犯军法而被处死。楼船将军统领齐地兵七千人率先抵达王险城。卫右渠据城而守,探知楼船将军的军队人少,于是出城攻打楼船将军,楼船将军的军队被打败,四散逃跑。将军杨仆失散了兵众,逃到大山之中藏了十多天,慢慢地寻找收拢失散的士兵,又重新集合了起来。左将军荀彘攻打朝鲜浿水西边的朝鲜军队,没能从前方打败朝鲜军。
天子为两将未有利,乃使卫山因兵威往谕右渠。右渠见使者顿首谢:“愿降,恐两将诈杀臣;今见信节【信节:使者所持的符节印信。】,请服降。”遣太子入谢,献马五千匹,及馈军粮。人众万余,持兵,方渡浿水,使者及左将军疑其为变,谓太子已服降,宜命人毋持兵。太子亦疑使者左将军诈杀之,遂不渡浿水,复引归。山还报天子,天子诛山。
左将军破浿水上军,乃前,至城下,围其西北。楼船亦往会,居城南。右渠遂坚守城,数月未能下。
皇帝因为两位将军没有取胜,于是派卫山凭借军事威力前去晓谕右渠。右渠会见了汉朝使者,磕头谢罪道:“我愿意投降,只担心两位将军以欺诈的手段杀害我;现在见到了使者所持的符节印信,请允许我投降。”右渠于是派太子到朝中去谢罪,献上五千匹马,还向在朝鲜的汉军赠送粮食。朝鲜民众一万多人,手里拿着武器,正在渡浿水,使者与左将军怀疑他们要叛变,说太子已经投降,应该命令人们不要携带武器。太子也怀疑使者和左将军要以欺诈的手段杀害自己,就没有渡浿水,又领着百姓回去了。卫山回去报告皇帝,皇帝处死了卫山。
左将军击败了浿水岸上的朝鲜军队,这才向前进军,抵达王险城下,包围了王险城的西北方。楼船将军也前去会师,驻扎在城南。卫右渠于是坚守城池,几个月也没有攻下。
左将军素侍中,幸,将燕代卒,悍,乘胜,军多骄。楼船将齐卒,入海,固已多败亡;其先与右渠战,困辱【困辱:困窘与侮辱。】亡卒,卒皆恐,将心惭,其围右渠,常持和节。左将军急击之,朝鲜大臣乃阴间使人私约降楼船,往来言,尚未肯决。左将军数与楼船期战,楼船欲急就其约,不会;左将军亦使人求间郄降下朝鲜,朝鲜不肯,心附楼船:以故两将不相能。左将军心意楼船前有失军罪,今与朝鲜私善而又不降,疑其有反计,未敢发。天子曰将率不能,前乃使卫山谕降右渠,右渠遣太子,山使不能剸【剸:通“专”。】决,与左将军计相误,卒沮【沮:破坏。】约。今两将围城,又乖异【乖异:相互违背,不能一致行动。】,以故久不决。使济南太守公孙遂往正之,有便宜得以从事。遂至,左将军曰:“朝鲜当下久矣,不下者有状。”言楼船数期不会,具以素所意告遂,曰:“今如此不取,恐为大害,非独楼船,又且与朝鲜共灭吾军。”遂亦以为然,而以节召楼船将军入左将军营计事,即命左将军麾下执捕楼船将军,并其军,以报天子。天子诛遂。
左将军一向在宫中侍奉皇帝,得到皇帝的宠信,率领燕、代两地的士兵,非常强悍,凭着胜利的形势,军中的士卒大多都很骄横。楼船将军统领的是齐地的士兵,渡海而来,本来就已经有很多因失败而逃失的;他们之前和卫右渠交战,遭遇了困窘与侮辱,损失了士兵,士兵都很恐惧,将领心中也感到惭愧,他们围困右渠的时候,楼船将军时常手拿议和的符节。左将军迅勐地攻打,朝鲜大臣于是暗中派人偷偷地约定向楼船将军投降,使者来回传话,还没有确定下来。左将军多次与楼船将军商定进击的日期,楼船将军打算赶快实现他与朝鲜大臣的约定,没有去和左将军会合;左将军也派人寻找机会招降朝鲜人,朝鲜人不愿意,而想归附楼船将军:因为这个缘故,两个将军不能协调作战。左将军心里想楼船将军之前有战败的罪过,现在和朝鲜私下友好,而朝鲜又不前来投降,怀疑他有反叛的企图,只是还不敢发作。皇帝说将帅无能,上次刚派卫山前去晓谕卫右渠投降,卫右渠派太子入朝,卫山作为皇帝的使者却没有果断处理事情,和左将军的计谋都出现了失误,最终破坏了约定。现在两位将军包围了王险城,又不能同心和力,因此长时间没有解决问题。皇帝派遣济南太守公孙遂前去纠正他们的错误,授权他有适当的办法可以自行处理。公孙遂抵达之后,左将军说:“朝鲜早就应该攻下了,之所以还没有攻克,是有原委的。”他说楼船将军多次约定都没有来会合,并把一向所怀疑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公孙遂,说:“现在这种情况不逮捕他,恐怕将要成为大祸害,不只是楼船将军的问题,而且还会和朝鲜一同消灭我的军队。”公孙遂也认为是这样,就以符节召楼船将军到左将军军营商议事情,立即命令左将军的部下捉拿了楼船将军,兼并了他的军队,并且向皇帝报告。皇帝杀掉了公孙遂。
左将军已并两军,即急击朝鲜。朝鲜相路人、相韩阴、尼谿相参、将军王唊相与谋曰:“始欲降楼船,楼船今执【执:逮捕。】,独左将军并将,战益急,恐不能与,王又不肯降。”阴、唊、路人皆亡降汉。路人道死。元封三年夏,尼谿相参乃使人杀朝鲜王右渠来降。王险城未下,故右渠之大臣成巳又反,复攻吏。左将军使右渠子长降、相路人之子最告谕其民,诛成巳,以故遂定朝鲜,为四郡。封参为澅清侯,阴为狄苴侯,唊为平州侯,长降为几侯。最以父死颇有功,为温阳侯。
左将军征至【征至:征召回来。】,坐争功相嫉,乖计【乖计:指违背战争计划。】,弃市。楼船将军亦坐兵至洌口,当待左将军,擅先纵,失亡多,当诛,赎为庶人。
左将军合并了两支军队后,就加紧进攻朝鲜。朝鲜国相路人、国相韩阴、尼谿相参、将军王唊等相互商议说:“开始想投降楼船将军,楼船将军现在却被逮捕,只有左将军统一率领,战事越发紧急,恐怕不能和他打下去,国王又不肯投降。”韩阴、王唊、路人都逃奔汉军那里投降。路人死了在路上。元封三年(前108年)夏天,尼谿相参于是派人杀死了朝鲜王卫右渠而前来投降。王险城还没有攻下来,原卫右渠的大臣成巳又反叛,又攻击不和他反叛的朝鲜官吏。左将军派遣卫右渠的儿子长降、路人的儿子最前去晓谕朝鲜的百姓,杀死了成巳,于是平定了朝鲜,在朝鲜设置了四个郡。封参为澅清侯,封韩阴为狄苴侯,封王唊为平州侯,封长降为几侯。最因为父亲死在了归降途中比较有功劳,被封为温阳侯。
曾国藩:“朝鲜列传,事绪繁多,叙次明晰,柳子厚所称太史公之洁也。”
左将军被征召回到京城,由于犯了争功而互相嫉妒、违反军事计划的罪,被公开处死了。楼船将军也由于犯了军队抵达洌口,应当等候左将军,却擅自率先进攻敌人,导致伤亡很多的罪过,应当被诛杀,后来出钱赎罪,成了平民。
太史公曰:右渠负固【负固:依仗地势险要牢固。】,国以绝祀。涉何诬功,为兵发首。楼船将狭,及难离【离:通“罹”,陷入。】咎。悔失番禺,乃反见疑。荀彘争劳,与遂皆诛。两军俱辱,将率莫侯矣。
太史公说:卫右渠依仗地势险要牢固,国家因此被灭亡。涉何骗取了功劳,为发兵攻打朝鲜开了头。楼船将军做事心胸狭窄,碰到危难就遭受祸咎。悔恨当年攻打番禺时失去了单独立功的机会,却反被人怀疑。荀彘争功,与公孙遂一起被处死了。两支军队都遭受了耻辱,将帅没有被封侯。
卷一百一十六 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
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靡莫:古部族名,其生活区域位于今云南省昆民市以北。】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魋结:盘在头顶的锥形发髻。】,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楪榆:地名,也作“叶榆”,即今云南大理喜州。】,名为嶲xī、昆明,皆编发【编发:编发辫,是男性的发式。】,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嶲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其俗或土箸【土箸:也作“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
西南夷的君长有几十个,其中夜郎国势力最大;夜郎西部的靡莫之夷也有几十个,其中滇国势力最大;滇以北的君长也有几十个,其中邛都的势力最大:这些夷人都将头发盘在头顶梳成椎形的髻,以耕种为生,有聚居的城池与村庄。他们以外的地方,西面从同师往东,直到北面的楪榆,称为嶲和昆明,这些夷国的百姓都把头发编起来,过着游牧生活,没有固定的居所,也没有君长领导,他们的土地方圆数千里。从嶲往东北,那里的君长有几十个,其中徙与筰的君长是势力最强大的;从筰都往东北,那里的君长也有几十个,其中冉、駹的君长势力最强盛。他们的风俗习惯是有的是定居的土著,有的则是迁徙不定的部落,全在蜀郡的西部。从冉、駹往东北,那些地方的君长也多达几十个,其中白马的君长是势力最强大的,全是氐族的同类。这些全是巴郡、蜀郡西南之外的蛮夷。
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循江上:沿着长江逆流而上。】,略【略:攻占,占领。】巴、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也。蹻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秦时【秦时:秦灭六国的时期。】常頞略通【略通:开拓领地并开信道路。】五尺道,诸此国颇置吏焉。十余岁,秦灭。及汉兴,皆弃此国而开【开:依据《汉书》,应为“关”。】蜀故徼【徼:边界,边境线。】。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筰马【筰马:筰都出产的马。】、僰僮【僰僮:僰族的奴仆。】髦牛【髦牛:牦牛。】,以此巴蜀殷富。
当初楚威王在位时,曾派遣将军庄蹻率军沿长江逆流而上,攻克了巴郡、黔中郡以西的地区。庄蹻,是已故的楚庄王的后代。庄蹻到达滇池,此地方圆三百里,滇池旁边是几千里平坦、肥沃富饶的田地,庄蹻依靠军队的威势平定了那里,将其划归楚国地盘。庄蹻正打算回楚国向楚王禀报,恰逢秦国夺取了楚国巴郡、黔中郡,前往楚国的道路被阻塞无法通行,所以他又返了回来,他凭借自己的军队在滇池称王,并改变了自己的服饰,遵从那里的风俗习惯,统治当地百姓。秦灭六国的时候,常頞开拓领地同时开通了五尺道,并在这些国家设置官吏。十几年后,秦朝灭亡。等到汉朝兴起,将这些国家全都舍弃了,并且关闭了原来蜀郡的边界。巴郡与蜀郡民众中有的人偷偷出塞做生意,换取筰都的马、僰族的僮仆与牦牛,因此巴郡与蜀郡殷实富足。
建元六年,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南越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柯【牂柯:地名。今贵州省中北部地区,是夜郎国所在位置。】,牂柯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下。”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夜郎者,临牂柯江,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西至同师,然亦不能臣使【臣使:像驱使臣民一样。】也。”蒙乃上书说上曰:“南越王黄屋【黄屋:用黄绫制成车的顶篷。】左纛【左纛:在驾车的左骖马的头上安放牦牛尾作为装饰。】,地东西万余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也。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难行。窃闻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余万,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诚以汉之强,巴蜀之饶,通夜郎道,为置吏,易甚。”上许之。乃拜蒙为郎中将,将千人,食重万余人,从巴蜀筰关入,遂见夜郎侯多同。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夜郎旁小邑皆贪汉缯帛【缯帛:丝织品。】,以为汉道险,终不能有也,乃且听蒙约。还报,乃以为犍为郡。发巴蜀卒治道【治道:开信道路。】,自僰道指牂柯江。蜀人司马相如亦言西夷邛、筰可置郡。使相如以郎中将往喻,皆如南夷,为置一都尉,十余县,属蜀。
当是时,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转相饷。数岁,道不通,士罢【罢:同“疲”,疲惫。】饿离湿【离湿:忍受湿气的侵袭。】,死者甚众;西南夷又数反,发兵兴击,耗费无功。上患之,使公孙弘往视问焉。还对,言其不便。及弘为御史大夫,是时方筑朔方以据河逐胡,弘因数言西南夷害,可且罢,专力事匈奴。上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稍令犍为自葆就。
建元六年(前135年),大行王恢袭击东越,东越人把东越王郢杀死以回报汉朝。王恢凭借军队的威势派番阳令唐蒙将汉朝出兵的意图明确告诉给南越。南越把蜀郡盛产的枸酱拿给唐蒙吃,唐蒙询问枸酱是从何处得来的,南越人说:“是从西北边的牂柯而来,牂柯江有几里宽,流经番禺城向下游流去。”唐蒙回到长安,问蜀郡商人,商人说:“唯独蜀郡这个地方出产枸酱,当地很多人都拿着它偷偷到夜郎去卖。夜郎临近牂柯江,江面宽数百步,足以行船。南越人想用财物使夜郎归属于自己,然而虽然南越的势力向西到达了同师,但也无法像驱使臣民一样役使夜郎。”唐蒙于是便上书劝皇上说:“南越王乘坐有黄屋车并且树起了左纛旗,其拥有的土地从东到西多达一万多里,名义上是个外臣,实际上却是一州的君主。如今从长沙、豫章郡前去南越,大部分水路都被阻塞了,难以通行。我私下听说夜郎所拥有的精锐士兵,多达十多万,乘船顺牂柯江而下,趁南越没有防备就出兵攻击,这是征服南越的一条奇计。如果真的能以汉朝的强大,巴郡、蜀郡的富庶,打通前往夜郎的道路,在那里设置官吏,是非常容易的。”皇上采纳了唐蒙的这个建议,于是任命唐蒙为郎中将,带领一千多名将士,以及负责粮食、辎重的人员一万多人,从巴蜀筰关进入夜郎,与夜郎侯多同见面。唐蒙给了他很丰厚的赏赐,并用汉王朝的威武与恩德晓谕他,约定这里设置官吏,让他的儿子担任县令。夜郎周围的小城邑的百姓都贪图汉朝的丝织品,认为通往汉朝的道路艰险难行,始终无法占领,于是就暂时接受了与唐蒙的约定。唐蒙返回禀报朝廷,于是朝廷将夜郎设为犍为郡。调遣巴郡与蜀郡的士兵开信道路,从僰一直修到牂柯江。蜀郡人司马相如也进言说西夷的邛、筰也可以设置为郡。于是皇上派司马相如以郎中将的身份前去西夷,告谕西夷人,汉朝会像对待南夷一样对待他们,为他们设置了一个都尉,十多个县,归属于蜀郡。
在这个时期,巴、蜀、汉中、广汉四个郡通往西南夷的道路上,戍边的士兵、运送物资与军粮的人往来不断。几年之后,道路仍然没有修通,士兵因疲惫、饥饿、遭受潮湿,死了很多;西南夷又多次发动叛乱,汉朝多次出兵去平定,消耗了人力、物力,却仍然毫无效果。皇上对此事很忧虑,于是派公孙弘前去那里调查访问。公孙弘回来禀告皇上说开发西南夷很不方便。等到公孙弘担任御史大夫时,当时汉朝正在修建朔方郡城,以便据守黄河驱逐匈奴,公孙弘趁机多次向皇上进言说开通西南夷的害处,希望可以暂且停止开发活动,集中力量对付匈奴。皇上于是停止了对西南夷的开发,仅在南夷的夜郎设置两个县与一个都尉,命令犍为郡要保全自己并逐步完善自己的郡县体制。
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大夏:今阿富汗北部地区。】时见蜀布【蜀布:蜀地出产的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身毒国:又名“天竺”,今印度。】,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有利无害。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使间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国。至滇,滇王尝羌乃留,为求道西十余辈。岁余,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
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使者还,因盛言滇大国,足【足:值得。】事亲附。天子注意焉。
及至南越反,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且兰君恐远行,旁国虏其老弱,乃与其众反,杀使者及犍为太守。汉乃发巴蜀罪人尝击南越者八校尉击破之。会越已破,汉八校尉不下,即引兵还,行【行:顺便。】诛头兰。头兰,常隔滇道者也。已平头兰,遂平南夷为牂柯郡。夜郎侯始倚南越,南越已灭,会还诛反者,夜郎遂入朝。上以为夜郎王。
到了元狩元年(前122年),博望侯张骞出使大夏国返回以后,说他在大夏国到时候见到了蜀郡出产的布帛,邛莱山出产的竹杖,派人询问这些东西是从哪里而来的,回答说“这些东西来自于东南方的身毒国,那里距离这约有几千里远,可以与蜀郡的商人做买卖。”有人听说邛莱山以西约二千里远的确有个身毒国。张骞因此趁机极力进言称大夏在汉朝的西南方向,十分仰慕中国,正担忧匈奴会阻塞他们通往中原的道路,假如真能开通蜀地的道路,取道身毒国既方便又近,这对汉朝有百利而无一害。于是天子派遣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人,走小路从西夷的西边出发,去寻找身毒国。他们来到了滇国,滇王尝羌把他们留了下来,并派出十多批人帮他们寻求西去的道路。一年之后,道路全被昆明国所封闭,不能通往身毒国。
滇王对汉朝使者说:“汉朝与我们滇国相比哪个大?”汉朝使者到达夜郎,夜郎侯问了同样的问题。因为道路不通的缘故,他们都认为自己是一州之主,不知道汉朝的辽阔广大。使者回到汉朝后,因此极力进言称滇是个大国,值得让他们亲近、归从于汉朝。天子因此而留意此事。
等到南越叛变时,皇上派驰义侯以犍为郡的名义发动南夷军队。且兰君担心自己的军队走远后,周围的国家会趁机掠夺国中的老弱百姓,于是就与他的部众一起反叛了,杀死了汉朝使者以及犍为郡的太守。汉朝于是派遣原本去平定南越的八位校尉,带领巴郡与蜀郡的犯人,前去攻打且兰君。恰巧南越已被打败,汉朝的八位校尉还没有攻下且兰,就率军撤了回来,在回军途中顺便灭了头兰。头兰,是常常阻塞滇国与汉朝交通要塞的国家。平定头兰之后,接着又平定了南夷,并在南夷设置了牂柯郡。夜郎侯起初倚赖着南越,南越灭亡后,正逢汉军返回诛杀反叛的人,夜郎于是进京朝见天子。皇上封他为夜郎王。
南越破后,及汉诛且兰、邛君,并杀筰侯,冉、駹皆振恐,请臣置吏。乃以邛都为越巂郡,笮都为沈犁郡,冉駹为汶山郡,广汉西白马为武都郡。
上使王然于以越破及诛南夷兵威风喻滇王入朝。滇王者,其众数万人,其旁东北有劳浸【劳浸:少数民族部落。】、靡莫【靡莫:少数民族部落。】,皆同姓相扶,未肯听。劳浸、靡莫数侵犯使者吏卒。元封二年,天子发巴蜀兵击灭劳浸、靡莫,以兵临滇。滇王始首善,以故弗诛。滇王离难西南夷,举国降,请置吏入朝。于是以为益州郡,赐滇王王印,复长其民。
西南夷君长以百数,独夜郎、滇受王印。滇小邑,最宠焉。
南越被攻破之后,以及汉朝诛杀且兰、邛君以及筰侯,冉、駹都很震惊恐惧,于是向汉朝请求称臣,为他们设置官吏。汉朝于是把邛都改为越西郡,把筰都改为沈犁郡,冉駹改为汶山郡,广汉西边的白马改为武都郡。
皇上派王然于凭借消灭南越以及杀死南夷君长的兵威晓谕滇王要进京朝见。滇王,拥有数万人的军队,在他国家的东北方有劳浸与靡莫,与滇王同姓,他们之间互相依仗、扶持,不肯听从劝谕。劳浸与靡莫多次冒犯汉朝使者与官兵。元封二年(前109年),天子调遣巴、蜀两郡的军队消灭了劳浸与靡莫,大军逼临滇国。由于滇王从开始对汉朝怀有善意,所以没被杀死。滇王名为离难,率领举国上下投降了汉朝,请求汉朝为他们设置官吏,并进京朝见。于是汉朝把滇国设为益州郡,赐给滇王王印,让他仍旧统治他的子民。
西南夷的君长有几百个,唯独夜郎与滇的君长得到了汉朝授予的王印。滇是一个小国,最受汉朝的爱护。
太史公曰:楚之先岂有天禄【天禄:上天赐予的福禄。】哉?在周为文王师,封楚。及周之衰,地称五千里。秦灭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汉诛西南夷,国多灭矣,唯滇复为宠王。然南夷之端,见枸酱番禺,大夏杖邛竹。西夷后揃【揃:同“翦”,翦除,消灭。】,剽【剽:诛灭。】分二方,卒为七郡。
太史公说:难道楚国的先祖拥有上天赐予的福禄么?在周朝时,楚国的先祖鬻熊做过周文王的老师,被封到楚地。等到周王室衰败时,楚国的土地号称方圆五千里。秦国把各诸侯国都灭掉了,唯独楚国的子孙还有滇王在世。汉朝灭掉西南夷,大多数蛮夷国都灭亡了,唯有滇王仍旧深受汉朝的尊宠。然而平定南夷的原由,则是在番禺看见了枸酱,在大夏看见了邛竹杖。后来西夷被翦灭,分成西、南两方,最终被汉朝设为七个郡。
卷一百一十七 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
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以赀为郎【以赀为郎:缴纳一定的财物而获得郎官的职位。赀,同“资”。】,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着《子虚之赋》。
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遂:达,此处指仕途显贵。】,而【而:通“尔”,你。】来过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临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孙家僮【僮:奴仆。】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二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为具:备办酒席。】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谒【谒:请。】司马长卿,长卿谢病【谢病:以病推辞。】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强【强:勉强。】往,一坐尽倾【一坐尽倾:在座的客人都惊羡司马相如的风采。】。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鼓:弹奏。一再行:一两支曲子。再,第二。行,指乐曲。】。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缪:通“谬”,佯装。】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相如身自着犊鼻裈【犊鼻裈:形似牛犊之鼻的围裙,或说是形如牛犊之鼻的短裤。】,与保庸【保庸:雇工。】杂作,涤器于市中。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司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字长卿。他年轻的时候喜欢读书,学习击剑技术,因此他的父母给他取个小名叫犬子。司马相如学成之后,景仰蔺相如的为人,就改名叫相如。他通过出钱而担任郎官,侍奉孝景帝,担任过武骑常侍,这不是他的兴趣所在。而且景帝也不喜欢诗辞歌赋,这个时候梁孝王进京朝见天子,跟他一同前来的游说之士有齐国人邹阳、淮阴人枚乘、吴国人庄忌等先生,司马相如见到这些人后心中向往他们的生活,就以生病为由辞官,旅居梁国。梁孝王让他与众儒生住在一起,司马相如得以与众儒生、游说之士相处了好几年,于是创作了《子虚赋》。
王世贞:“《子虚》《上林》,材极富,辞极丽,而运笔极古雅,精神极流动,意极高,所以不可及也。长沙有其意而无其材,班张潘有其材而无其笔,子云有其笔而不得其精神流动处。”鲁迅:“武帝时文人,赋莫若司马相如,文莫若司马迁。”
不久后梁孝王去世,司马相如便回到家中,但是家里太穷,他又没有赖以谋生的手艺。他平时与临邛县令王吉关系友善,王吉说:“长卿长时间在外谋求官职不可得,你可以来探望我。”于是司马相如前去拜访,住在都亭。临邛县令装作恭敬的样子,每天都去拜访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最初尚且能够以礼相见,后来就推托自己有病在身,派随从谢绝王吉,王吉的态度反而更加谨慎庄重了。临邛县里有很多富有的人,卓王孙拥有家奴八百人,程郑也拥有几百人,两人于是彼此商议说:“听说县令有尊贵的客人,我们就准备酒食招待他。”他们也邀请了县令。县令到来的时候,卓家的客人已经有几百人了。到了中午,便去请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也自己有病在身为由推托不去,临邛县令便不敢尝一口饭菜,亲自前去邀请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没有办法,勉强前往,满座的宾客都被他的风度所倾倒。饮酒正酣的时候,临邛县令亲自送上古琴说:“我私下里听说长卿喜好弹琴,希望聆听一曲,以祝酒兴。”司马相如推辞一番,但是还是弹奏了一两首曲子。当时卓王孙有个女儿叫文君刚刚守寡,喜好音律,因此司马相如装作和县令交情很深,却暗中用琴声来挑拨卓文君的芳心。司马相如刚到临邛的时候,有侍从车马跟从他,风度翩翩、举止大方;等到他在卓家赴宴的时候,抚弄古琴,卓文君就从门缝里偷看他,心中十分高兴并对司马相如一见倾心,只是担心无法见面。宴会结束后,司马相如于是派人以丰厚的礼物买通卓文君的侍从来转达自己的倾慕之意。卓文君连夜逃出家门与司马相如私奔,司马相如于是与她乘车赶回成都。到家一看,家里穷得只剩四面墙壁立在那里。卓王孙非常生气地说:“女儿实在太不成器,我虽不忍心杀她,但是也不会分给她一点家产。”有人劝说卓王孙,但卓王孙始终没有听从。卓文君一直闷闷不乐,于是说:“长卿,只要我们回到临邛,就算向兄弟们借钱也还足以维持生计,为什么要让自己穷苦到这个地步呢!”于是司马相如就跟她一同返回临邛,卖掉了所有的车马,买了一间酒铺来卖酒,卓文君亲自照看生意。司马相如自己穿上犊鼻裈,和酒保、杂役一起工作,在集市上洗涤酒器。卓王孙听说此事后感到十分羞耻,于是闭门不出。他的兄弟和当地名士纷纷前来劝说卓王孙道:“你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所缺少的不是钱财。现在文君已经成为司马相如的妻子,而且司马相如早就厌倦外出求官,他虽然很穷,但是他的才能足够作为凭依。何况他还是县令的宾客,为什么偏偏这样看不起他呢!”卓王孙不得已,只好分给卓文君家奴一百人,钱一百万,以及她出嫁时的衣服被褥等各种财物。卓文君于是和司马相如回到成都,购置了农田和住屋,成了富有的人。
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狗监:官名。负责皇室的猎犬。】,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上许,令尚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子虚”,虚言也:“子虚”,是个虚构的人物。】,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借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苑囿:饲养动物的圈地。】。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奏之天子,天子大说。其辞曰:
楚使子虚使于齐,齐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田【出田:打猎。田,同“畋”。】。田罢,子虚过诧【诧:吹嘘,夸耀。】乌有先生,而无是公在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田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仆:谦辞,我。】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
子虚曰:“可。王驾车千乘,选徒万骑,田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网【罘网:围捕野兽的网。】弥山,揜【揜:抓,捕。】兔辚【辚:原意为车轮,这里指追逐,碾压。】鹿,射麋脚【脚:拖住脚。】麟。鹜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何与寡人?’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恶足以言其外泽者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
过了很久,蜀郡人杨得意在宫中担任主管御用猎狗的官员,侍奉皇上。当时皇上读到《子虚赋》并极为赞赏,说:“遗憾我没能跟这个人生活在同时代!”杨得意说:“我的同乡司马相如自称写了这篇赋。”皇上十分惊喜,于是召见司马相如。司马相如说:“是写过这篇文章。然而这是写诸侯游猎的事,不值得看。请让我写关于天子巡游狩猎的赋,完成之后就把它呈上。”皇上同意了,命令尚书提供文房四宝。司马相如就用“子虚”这个虚构的言辞,来称道楚国的美;“乌有先生”,就是没有这回事,来为齐国诘难楚国;“无是公”,就是没有这个人,来阐明做天子的道理。所以凭空借助这三个人写文章,来铺叙供天子和诸侯游乐的园林。文章最后归结到节俭这一主旨,借此来委婉地规劝君主。他把赋进献给天子,天子非常高兴。文辞是这样说的:
楚国派子虚出使齐国,齐王调集国内的全部士兵,准备了很多车马,与使者出外狩猎。狩猎结束后,子虚去拜访乌有先生并向他夸耀此事,当时无是公也在那里。他们坐下后,乌有先生问子虚:“今天狩猎开心吗?”子虚说:“高兴。”乌有先生又问:“猎物多吗?”子虚说:“不多。”乌有先生问:“既然这样,为什么会开心呢?”子虚说:“我开心是因为齐王打算向我夸耀他的车马众多,反倒被我炫耀一番楚王在云梦泽打猎的盛况呢。”乌有先生问:“可以说出来听听吗?”
子虚说:“可以。齐王率领一千辆马车,精选了一万名骑兵,在海边狩猎。列队的士兵布满了草泽,捕兽的罗网遍布山野,罗网罩住兔子,车轮碾死野鹿,箭矢射中麋鹿,倒提起麟的腿。车骑在海边的盐滩驰骋,分割猎物时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车轮。因为射中并捕获的猎物很多,于是齐王便骄傲地夸耀自己的本事。他回头对我说:‘楚国也有这么平坦的原野和广阔的湖泽等供人游玩打猎的地方吗?楚王的狩猎场面和我相比又如何呢?’我下车回答说:‘我是楚国见识少的郊野之人,有幸得以在宫廷里做宿卫十多年,常常跟随楚王外出巡游,捕猎的场所就在王宫的后苑,顺便观赏四周的景物,但是还是没能全都看遍,又怎么能够谈论宫廷以外的湖泽呢!’齐王说:‘尽管如此,还是请你大致描述一下你的所见所闻吧。’
“仆对曰:‘唯唯。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盘纡:盘回曲折。】岪郁【岪郁:曲折不通。】,隆崇嵂崒zú【山峰高高耸起。】;岑岩参差,日月蔽亏【蔽亏:遮挡,遮蔽。】;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pí池tuó陂pō陁tuó【罢池陂陁:山势倾斜而下。】,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赭垩:红褐色和白色。】,雌黄【雌黄:黄色的矿物颜料。】白附fù【白附:石灰。】,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玫瑰:一种紫色的玉石。】,琳珉琨珸【琳珉琨珸:泛指美玉。】,瑊pián玏nán【瑊玏:比玉次一等的玉石。】玄厉,瑌ruǎn石武夫【瑌石武夫:泛指比玉次一等的玉石。】。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射yè干【芷若射干:香草名。白芷、杜若、射干。】,穹穷昌蒲,江离麋芜【江离麋芜:水生的香草。】,诸蔗【诸蔗:甘蔗。】猼且【猼且:芭蕉。】。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登降陁靡:地势广阔且高低不平。】,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zhēn苞荔,薛莎青薠。其卑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蔷雕胡【雕胡:茭白。】,莲藕菰芦【菰芦:葫芦。】,庵轩芋,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蓤华,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楩pián楠nán豫章,桂椒木兰,蘖bò离朱杨,楂梸梬yǐng栗【楂梸梬栗:四种树名。】,橘柚芬芳。其上则有赤猿蠼蝚【赤猿蠼蝚:两种猿类。】,鹓雏【鹓雏:鸾凤一类的鸟。】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chū豻,兕象野犀,穷奇獌狿。
“我回答说:‘遵命。我听说楚国有七个湖泽,曾经见过其中一个,没见过其余的。我所见到的这个,只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名叫云梦。云梦泽,方圆九百里,湖泽中有一座山。山势迂回曲折,高耸险峻;层峦叠嶂,蔽遮日月;山峰错落交杂,直入云霄;绵亘广阔,向下连接江河。那里的土壤里有朱砂、石青、红土、白垩,有雌黄、石灰,有锡矿、碧玉、黄金、白银,各种颜色闪耀炫目,好像有龙鳞间杂其中。那里的石头有赤玉、玫瑰、琳珉、琨珸,有瑊玏、黑石砺石,有瑌石、武夫石。东方有蕙圃、杜衡、兰草,有白芷、杜若、射干,有芎穷、菖蒲,有江蓠、麋芜,有甘蔗、芭蕉。南方有平坦的原野、广阔的湖泽,地势起伏不定,倾斜连绵,低洼与平坦交错,以长江为边际,以巫山为界限。地势高且干燥的地方生长有马蓝、草、苞茅、荔草,有艾蒿、莎草、青薠。地势低洼且潮湿的地方生长有莨草、芦苇,有东蔷、茭白,有莲藕、葫芦,有蒿草、莸草,各种植物在那里生长,无法全部描绘出来。西方有奔涌的泉水、清澈的池塘,水流激荡,奔流不息;水面上生长着荷花、菱花,水面下隐藏着巨石、白沙。湖泽里有神龟、蛟龙、鳄鱼,有玳瑁、龟鳖。北方有茂密的丛林,有巨树、楩树、楠树、樟树,有桂树、椒树、木兰,有黄蘖树、山梨树、赤茎柳,有山楂树、黑枣树,有散发香气的橘树、柚树。树上则有红猿、猕猴、凤凰、孔雀,有腾猿、狐猴。树下则有白虎、黑豹,有野狼、狐狸,有犀牛、大象,有飞虎、巨狼。
“‘于是乃使专诸【专诸:春秋时期著名的刺客。】之伦,手格此兽。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náo旃【桡旃:曲柄的旗子。】,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干将:古代的宝剑名。】之雄戟,左乌嗥【乌嗥:古代的良弓名。】之雕弓,右夏服【夏服:后羿用过的箭袋。】之劲箭;阳子骖乘,纤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辚邛邛【邛邛:一种与马很像的青色的野兽。】,蹴距虚【距虚:一种类似骡却比骡小的兽。】,轶野马而騊駼【騊駼:生长在北方的良种野马。】,乘遗风【遗风:千里马名。】而射游骐;倏shū眒凄浰【倏眒凄浰:形容车马的迅速。】,雷动熛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腋,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掩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节裴回,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勐兽之恐惧,徼yāo受诎,殚睹众物之变态。
“‘于是郑女【郑女:指代美女。】曼姬,被阿锡,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襞积:衣褶。】褰绉,纡徐委曲,郁桡谿谷;衯衯裶裶【衯衯裶裶:形容衣袖宽大美好。】,扬袘恤削【恤削:裁剪整齐。】,蜚纤垂髾【垂髾:古代女性衣服上形状像燕尾的装饰。】;扶舆猗靡,噏呷萃蔡,下摩兰蕙,上拂羽盖,错【错:交错,杂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缪绕:环绕,缠绕。】玉绥;缥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于是就派专诸那样的勇士,徒手与这些勐兽搏杀。楚王于是驾驭着驯顺的杂色马,乘坐雕玉装饰的车,挥舞着用鱼须制成的曲柄旗帜,摇动着装饰明月珍珠的旗帜,高举着干将铸造的大戟,左手持雕饰着花纹的乌嗥之弓,右手持后羿囊中的强劲之箭。阳陵子在右侧陪乘,纤阿负责驾车。马车缓缓前行尚未尽情賓士,就足以超越强健的野兽,越过了邛邛,踏过了距虚,超过了野马,踩过了騊駼,驾乘千里马遗风,挽起雕弓射猎天马;动作敏捷,如同霹雳狂风,如同流星雷霆。箭无虚发,箭箭射裂野兽的眼眶,箭簇穿透猎物的胸膛直达腋下,射穿心脏与血管的连接。捕获的猎物多如雨下,覆盖了草原,遮蔽了大地。于是楚王停鞭徐行,逍遥自在,在丛林中游览,欣赏壮士的凶狠威武,勐兽的恐惧战抖,等候野兽的疲惫,将其拦截、捕捉,尽情欣赏万物变化的情态。
“于是郑国的美女,身穿轻细丝绸制成的衣裳,拖曳麻布和白绢制成的裙子,夹杂飘逸艳丽的罗绮,身后垂挂好似薄雾的轻纱;衣褶重叠而纹理细密,裙摆下垂而线条婉曲,好似深幽的溪谷;长衣飘动,长裙飘扬,衣带飞舞,好似燕尾;盘旋婀娜,衣裙摆动,沙沙作响,向下摩擦兰花蕙草,向上拂拭羽饰车盖,头上交错装饰有翡翠色的羽毛,颌下缠绕着用美玉装饰的冠带;若隐若现,飘忽不定,好似神仙一样虚无缥缈。
“‘于是乃相与獠于蕙圃【獠于蕙圃:指狩猎。】,媻珊勃窣sū上金堤【金堤:坚固的堤坝。】,揜翡翠,射鵔鸃,微矰【微矰:用来射鸟的箭。】出,纤缴施,弋白鹄,连驾鹅,双鸧下,玄鹤加。怠而后发,游于清池;浮文鹢【浮文鹢:乘坐船身上有彩色水鸟图案的船。】,扬桂枻【桂枻:桂木做成的船桨。】,张翠帷,建羽盖,罔玳瑁,钓紫贝;摐chuāng金鼓,吹鸣籁,榜人【榜人:船夫。】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礌石。相击,硠硠礚礚【硠硠礚礚:石块相撞的声音。】,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
“‘将息獠【息獠:停止狩猎。】者,击灵鼓,起烽燧【烽燧:本意指警示敌人来犯的烽火,这里指火把。】,车案行,骑就队,纚乎淫淫,班乎裔裔。于是楚王乃登阳云之台,泊乎无为,澹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终日驰骋而不下舆,脟割【脟割:将肉切成碎块。】轮淬,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于是王默然无以应仆也。”
“于是楚王就与众人共同前往蕙圃打猎,缓缓在丛林中前行,走上黄金之堤,用网捉翠鸟,用箭射锦鸡,发射带丝线的箭,射中天鹅,牵住野鹅,鸧鸹坠地,黑鹤中箭。疲倦后登船,在清澈的池塘中泛舟,乘坐绘有鹢鸟图案的船,扬起桂木制成的浆,张起碧绿的幔帐,树起饰有羽毛的伞盖,用渔网捕捞玳瑁,用钓线捉取紫贝;敲击金鼓,吹奏排萧,船夫高歌,声音悲戚,水虫惊骇,洪波沸腾,泉水涌起,奔流汇聚,波浪与礁石相互撞击,发出硠硠礚礚的声响,好似雷霆怒吼,在几百里以外都能听见。
“将要停止打猎,敲击灵鼓,点燃火把,马车依次行进,骑士归入队列,如丝织般相连渐进,如流水般秩序井然。于是楚王登上阳云之台,心境宁静平和,恬淡自若,用芍药等香料调和食物后品尝。不像大王终日驰骋而不下车舆,把肉切割成小块,坐在车轮旁边烧烤,自以为很有趣。我私下里观察,齐国大概比不上楚国。’于是齐王沉默不语,没有说一句话了。”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况【来况:谦词,相当于现代的“光临”。】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而备车骑之众,以出田,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也,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余论也。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恶;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章君之恶而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轻:被轻视。】于齐而累【累:加罪。】于楚矣。且齐东陼巨海,南有琅邪,观【观:观赏游览。】乎成山,射乎之罘【之罘:山名。位于今山东省荣成县附近。】,浮勃澥【勃澥:渤海。】,游孟诸,邪【邪:通“斜”,旁,侧。】与肃慎【肃慎:古国名,今黑龙江省和吉林省北部地区。】为邻,右【右:应为“左”,指的是齐国东侧。】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傍偟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其于胸中曾不蒂芥【蒂芥:也作“芥蒂”,指让人心中不愉快的小间隙。】。若乃俶傥瑰伟,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萃【鳞萃:汇聚众多。】,充仞其中者,不可胜记,禹不能名,契不能计。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而不复,何为无用应哉!”
无是公听然【听然:微笑的样子。】而笑曰:“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限:国境,国界。】,越海而田,其于义故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而正诸侯之礼,徒事争游猎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且夫齐楚之事又焉足道邪!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
乌有先生说:“这话说得有些过了!您不远千里前来访问齐国,齐王调集国内全部士兵,准备众多车马,来陪同您出游狩猎,是想要和您一起努力捕获猎物,来使使者感到愉快,为什么将其说成是夸耀呢!询问楚国的物产有无,是希望听一听大国的教化功业,还有先生的广博言论。现在您不称道楚王的德行宽厚,却大力推崇云梦泽来阐发高论,大谈放纵逸乐来彰显奢侈靡费,我私下里认为您的做法不值得提倡。真的如您所说,就根本不是楚国的优点。有这样的事并且说出来,是彰显君主的恶行;没有这样的事却说出来,就会损害您的信誉。彰显君主的恶行和损害自己的信誉,两件事无一可取,然而先生却做了,一定将会遭到齐国轻视并且使楚国受到连累。况且齐国东临大海,南有琅琊山,在成山观赏美景,在之罘山围捕狩猎,在渤海泛舟漂流,在孟诸泽出行游乐,偏远之处与肃慎相接,右侧以汤谷为界限,秋天在青丘狩猎,在海外自由漂荡,就算容纳八九个云梦泽,也丝毫不觉得阻塞。至于那些不同寻常的物产,各地的特产,珍奇的鸟兽,也都像鱼鳞一样聚集起来并充塞其中,不可胜数,连夏禹也叫不上名字,连商契也算不清数目。然而齐王身处诸侯的地位,不敢谈论游玩的快乐,园林的广大;先生又被视为贵客,所以齐王辞让而不答复,怎么说是无言以对呢!”
无是公听后笑着说:“楚国的确做错了,齐国做得也不能算对。天子让诸侯交纳贡品,不是为了获取钱财和礼物,而是为了让他们陈述职守;创建封国划分疆界,不是为了守卫防御,而是为了禁止诸侯的越轨行为。现在齐国作为天子东方的屏藩,却和外族肃慎私下往来,抛弃封国超越边界,越过大海去打猎,从本分上说是不合适的,况且你们二人的议论,并非明确君臣之间的道义,也不是并端正诸侯的礼仪,只是一味地争辩游乐狩猎的快乐,园林的广大,想要在奢侈方面来战胜对方,在荒淫方面来一决高下,这样做非但不能使自己名声远播,而且还能贬低君主的声望并损害自己的信誉。况且齐、楚两国狩猎之事又哪里值得一提呢!你们怕是还没有见过更壮丽的场面,难道没有听说过天子的上林苑吗?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更:流经。】其南,紫渊径【径:直接穿过。】其北;终始霸浐,出入泾渭;酆鄗潦潏,纡余委蛇【纡余委蛇:形容河水弯曲的样子。】,经营乎其内。荡荡兮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径乎桂林之中,过乎泱莽之野。汩【汩:水流动的样子。】乎浑流,顺阿【阿:高丘。】而下,赴隘陕之口。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滂【滂:象声词,同“澎湃”,指水撞击时发出的声音。】,滭浡滵汩【滭浡滵汩:形容水流湍急且澎湃。】,湢测泌瀄【湢测泌瀄:形容水流急迫且波涛汹涌。】,横流逆折,转腾潎洌【转腾潎洌:形容波涛汹涌。】,澎濞沆瀣【澎濞沆瀣:形容波涛拍岸的巨大声响。】,穹隆云挠【形容水势高低起伏。】,蜿蟺胶戾【蜿蟺胶戾:形容水流蜿蜒曲折。】,逾波趋浥【浥:低洼处。】,莅莅下濑【莅莅下濑:水流冲击沙石的声音。】,批壧冲壅,奔扬滞沛【奔扬滞沛:波涛汹涌,水花四溅。】,临坻注壑,瀺chán灂zhuó霣坠,湛湛隐隐,砰磅訇【砰磅訇:水流激荡发出巨大的声响。】,潏潏淈淈,湁chì潗jí鼎沸,驰波跳沫【驰波跳沫:水流速度很快,水花四溅。】,汩漂疾,悠远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然后灏溔yǎo潢漾【灏溔潢漾:水面宽广,浩瀚无垠。】,安翔徐徊,翯【翯:水面波光粼粼。】乎滈滈,东注大湖,衍溢陂池。于是乎蛟龙赤螭,离,鰅鳙鰬魠,禺禺鱋【鱋:比目鱼。】魶【魶:娃娃鱼。】,揵鳍擢尾,振鳞奋翼,潜处于深岩;鱼鳖欢声,万物众伙,明月珠子,玓瓅【玓瓅:光亮鲜明的样子。】江靡,蜀石黄碝,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澔旰【澔旰:美玉流光溢彩的样子。】,丛积乎其中。鸿鹄鹔鸨,鴐鹅鸀鳿,?鹮目,烦鹜鷛,鴜?鸬,群浮乎其上。汎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掩薄【薄:聚集。】草渚,唼喋【唼喋:水鸟和鱼吃食物的声音。】菁藻,咀嚼菱藕。
“东方抵达苍梧,西方到达西极,丹水流经它的南边,紫渊流过它的北边;霸水、浐水始终在园林中流淌,泾水、渭水流出又流进;酆水、鄗水、潦水、潏水,曲折盘旋,在其中循环往复,八条河流浩浩荡荡,走向相背并且形态不同,东西南北,奔流往来,从椒丘的山口流出,在沙洲的水边流淌,于桂树林中贯穿,从茫茫的原野上流过。激荡的水流,顺着丘陵而下,奔赴到狭窄的山口。撞击巨石,冲击沙滩,水流沸腾好似暴怒,汹涌澎湃,水势盛大流速迅疾,波涛相互撞击,横向流动回旋,转折奔腾后水流趋向清彻,水势高涨,像云一样卷曲,宛转盘旋,后浪追击着前浪注入低洼之处,哗哗作响,经过水底的沙石,拍打岩石冲击沟谷,奔腾飞扬不可抵挡,冲刷沙洲注入山谷,水势趋向平缓,水声逐渐细弱,水流坠落至沟谷深潭之中,水深流急,发出轰鸣的巨响,汹涌激扬,清泉如同鼎水沸腾,波涛奔腾,水花跳跃,水流急转,水波迅疾,悠远长流,寂静无声,安宁之后永归湖海。水域广大且无边无际,安然流淌缓慢掉头,水势浩大且波光粼粼,向东注入大湖,溢出后流进旁边的小池。于是,蛟龙、赤螭、鲔鱼、螹离、螹离、鰅鱼、鳙鱼、鰬鱼、魠鱼、禺禺鱼、比目鱼、娃娃鱼,都竖起背鳍摇动尾巴,振抖鱼鳞张开鱼翅,潜伏在深渊岩石之中。鱼鳖发出欢快的声音,成群结队数量众多,月明珠和珍珠,在江边闪耀,蜀山之石、黄色碝石、层层堆积的水晶石,灿烂耀眼,交相辉映,聚集在水中。大雁、天鹅、鹔鸟、鸨鸟、鴐鹅、鸀鳿、䴔䴖、鹮目、烦鹜、鷛、鴜、鸬鹚,成群地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随风漂荡,沙洲之上水草丛生,鸟兽鱼鳖争着吃菁、藻等水草,咀嚼着菱角、莲藕。
“于是乎崇山巃嵸,崔巍嵯峨,深林巨木,崭岩嵾嵯,九嵏【九嵏:山名,位于今陕西省礼泉县附近。】、嶻【嶻:山名,位于今陕西省三原县附近。】,南山【南山:终南山,位于今陕西省西安市南。】峨峨,岩陁【岩陁:高峻倾斜。】甗锜【甗锜:形容山势倾斜如同甗一样。】,嶊崣【嶊崣:同“崔嵬”,山势高峻。】崛崎【崛崎:山势陡峭。】,振溪通谷,蹇产【蹇产:弯弯曲曲的样子。】沟渎,谽呀豁閜,陵别岛,崴崴嵬瘣,丘虚崛,隐辚郁,登降施靡,陂池貏豸【貏豸:山势渐渐趋于平缓。】,沇溶淫鬻【沇溶淫鬻:水缓缓流淌。】,散涣夷陆【夷陆:平坦的地面。】,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掩以绿蕙,被以江离,糅【糅:杂糅,混杂。】以蘼芜,杂以流夷。尃结缕,櫕戾莎,揭车衡兰,稿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橙若荪,鲜枝黄砾,蒋芧青薠,布濩【布濩:遍及,遍布。】闳泽,延曼太原,丽靡【丽靡:连绵不绝。】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斐斐,众香发越,肸蚃【肸蚃:香气。】布写,晻暧芯勃【晻暧芯勃:形容香气浓郁。】。
“于是乎,高山耸立,山势巍峨,林深树大,峰峦险峻而起伏。九嵏山、嶻嶭山、终南山高峻,山形倾斜,崔巍崎岖。溪流经过山谷,曲折地汇入沟渠,山谷空旷广大,丘陵周围分布着一些小山,高峻险绝,错落重叠,地势起伏而绵延不绝,到了低洼处的池塘附近渐趋平坦,水流缓慢,向四处漫溢,无边无际的滩涂,无不平缓宽阔。岸边覆盖着绿色的蕙草,铺满了江蓠,中间散布着芎穷的幼苗,夹杂着流夷草,布满结缕草,还生长着深绿色的莎草。揭车草、杜衡草、兰草、稿本草、射干草、新姜、阳藿、酸浆草、灯笼草、杜若草、荪草、鲜枝、黄砾、孤蒲草、三棱草、青薠,遍布于广大的沼泽,蔓延于宽阔的原野,连绵不绝并广泛伸展,随风摇曳倾倒,散发馥郁的芬芳,香气扑鼻,沁入人心,芳馨四溢。
“于是乎周览泛观,瞋盼轧沕,芒芒恍忽【芒芒恍忽:眼花缭乱。】,视之无端,察之无崖。日出东沼,入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踊水躣波【踊水躣波:波涛翻滚。】;兽则旄貘牦,沈牛【沈牛:水牛。】麈麋【麈麋:麋鹿。】,赤首圜题,穷奇【穷奇:传说中长相似虎却有翅膀的一种兽。】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兽则麒麟角,騊駼橐驼【橐驼:骆驼。】,蛩蛩驒騱,駃騠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璧珰:瓦当。】,辇道纚属,步櫩【步櫩:供人行走的游廊。】周流,长途中宿。夷嵏筑堂,累台【累台:重叠的亭台。】增成,岩穾洞房【洞房:类似洞穴的信道。】,俯杳眇而无见,仰攀橑【橑:木椽。】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楯轩【楯轩:窗户之外的栏杆。】。青虬蚴蟉于东箱【东箱:同“东厢”,东厢房。】,象舆婉蝉于西清【西清:正殿西侧的清净房间。】,灵圉【灵圉:仙人名。】燕于闲观,偓佺【偓佺:仙人名。】之伦暴于南荣,礼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乎中庭。盘石裖崖,嵚岩倚倾,嵯峨磼礏,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珉玉旁唐【旁唐:巨大的样子。】,瑸斒【瑸斒:一种玉石。】文鳞,赤瑕驳荦,杂臿其间,垂绥【垂绥:一种玉石。】琬琰,和氏出焉。
“于是乎,环视四方广泛观察,瞪大眼睛也无法分辨,眼花缭乱而视觉恍惚,细看时宽广无端,详端时无边无际。太阳从东边的池沼中升起,从西边的山坡上落下。园林的南边在深冬时节也草木丛生,水波荡漾永不冻结;那里的野兽有牛、旄牛、貘、牦牛、水牛、驼鹿、麋鹿、赤首兽、圆蹄兽、巨狼、大象、犀牛。园林的北边在盛夏时节也滴水成冰,地面冻裂河水结冰;那里的野兽有麟麟、角、騊駼、骆驼、蛩蛩兽、驒騱、駃騠、驴子、骡子。
“于是乎,行宫别墅,遍布山坡横跨溪谷,高大的回廊四周相连,有重叠的楼房和曲折的阁道,有彩绘的椽子和璧玉的瓦当。帝王车辇的信道连接不绝,在回廊之间周游,路程遥远以致于在中途住宿。夷平高山来构筑殿堂,垒砌层层台榭,山岩底部有幽深的屋室与高台相通。俯视山下遥远之处而缥缈无所见,仰视天空登上屋顶可以触摸青天。流星划过宫廷的大门,弯曲的彩虹横跨栏杆与窗户之间。青色的虬龙蜿蜒在东厢房,大象拉的车行走在西厢房,神灵在清闲的馆舍安然休憩,仙人在南边的屋檐下沐浴阳光。甘甜的泉水从清静的屋室中涌出,贯通的河川流过庭院的中央,用坚固的巨石修整河岸,高耸险峻,巍峨参差,陡峭峥嵘,山岩好像人工刻削而成。园林中玫瑰琳琅满目,珊瑚丛聚而生。大气的奇石好似美玉,华丽的纹饰好似鱼鳞,带有红色斑点的玉石花纹交错,散布在其中。垂绶、琬琐、和氏等著名宝玉都在这里出现。
“于是乎卢橘夏孰【孰:同“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橪:酸枣。】柿,楟【楟:海棠果。】柰厚朴,梬枣【梬枣:黑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郁棣,【:一种类似李子的水果。】荔枝,罗乎后宫,列乎北园。貤丘陵,下平原,扬翠叶,杌紫茎,发红华,秀【秀:开花。】朱荣,煌煌扈扈,照曜钜野。沙棠栎槠,华泛檘栌,留落【留落:石榴。】胥余【胥余:椰子。】,仁频【仁频:槟榔树。】并闾【并闾:棕榈树。】,欃檀【欃檀:檀树。】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直畅,实叶葰茂,攒立丛倚,连卷累佹,崔错癹骫【癹骫:弯曲盘结的样子。】,坑衡閜砢,垂条扶于,落英幡纚【幡纚:盘旋飞舞的样子。】,纷容萧参,旖旎从风,浏莅芔吸,盖象金石之声,管籥之音。柴池茈虒,旋环后宫,杂沓累辑【杂沓累辑:繁多茂盛的样子。】,被山缘谷,循坂下隰,视之无端,究之无穷。
“于是乎,有夏季成熟的芦橘,还有黄柑、橙子、楱子、枇杷、酸枣、柿子、山梨、海棠、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葡萄、樱桃、郁李、、荔枝,罗列在后宫和北园,遍布丘陵和平原,绿叶扬起,紫茎摆动,红花绽放,朱颜绽开,色彩鲜明,照耀着广阔的原野。沙棠树、栎树、槠树、桦树、枫树、银杏树、黄栌树、刘杙树、椰子树、槟榔树、棕榈树、檀树、木兰、樟树、冬青树,高达千仞,树大环抱,花朵和枝条舒展而挺拔,果实和叶片硕大而茂盛。树木聚集在一起簇拥相倚,枝条卷曲而交织重叠,繁茂交错,盘曲纠结,向外伸展并相依相扶。树枝伸向四方,落花漫天飞扬。枝条茂盛而修长,随风摇曳飘荡,发出淅沥的声响,好似钟磐之声,好似管箫之音。树木参差错落,环绕在后宫周围,重叠聚集,覆盖山野,沿溪谷生长,顺着山坡一直蔓延到低湿之处,放眼望去看不见起始,仔细端详望不到边际。
“于是玄猿素雌,蜼【蜼:长尾猴。】玃【玃:大猴子。】飞鸓【飞鸓:鼯鼠。】,蛭蜩蠗蝚,螹胡豰蛫,栖息乎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互经:猿猴在树上跳跃嬉戏。】,夭蟜枝格,偃蹇杪颠。于是乎隃绝梁,腾殊榛【榛:树木丛生的树林。】,捷垂条,踔稀间,牢落陆离【陆离:参差不齐。】,烂曼远迁。
“若此辈者,数千百处。嬉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校猎:在围场四周设置栅栏,将野兽驱赶入栏。】。乘镂象,六玉虬,拖霓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奉辔:驱车,赶车。】,卫公骖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鼓严簿【严簿:君主的仪仗队。】,纵獠者,江河为阹【阹:利用山谷等有利地形狩猎。】,泰山为橹,车骑类雷起,隐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
“于是乎,有黑色的雄猿、白色的雌猿、长尾猴、玃猴、飞鼠、蛭、蜩、猕猴、螹胡、豰、蛫,在园林中栖息;这些动物在树林间或长啸,或哀鸣,往来跳跃,在枝条间行动敏捷,悬挂在树梢之上。于是乎,这些猿猴越过断桥,跳到另一个技头上,抓住悬垂的枝条,跃到林木稀疏的空地上,奔走聚散,往来不绝。
“像这样的地方,园林中还有成百上千处,天子在其中往来游乐,有行宫别馆以供住宿。行宫中万事具备,既不需要从京城抽调厨师,也不需要将后宫的嫔妃侍女迁移到这里,甚至文武百官也都齐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