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司马迁
“于是乎,秋去冬来,天子到这里狩猎,乘坐着用象牙镶嵌而成的马车,驾车的是六匹用玉饰装扮的马,霓虹制成的彩旗随风摇曳,彩云织就的旗子高高挥舞,前面有蒙着虎皮的车开道,后面有导车和游车跟随,孙叔负责驾车,卫公在车上陪乘,百官侍从护卫天子的车驾在队伍前面肆意穿过,往来于四周设有木栏的围场。鼓声响起,天子发号施令,让狩猎的勇士尽情賓士,用江河拦截禽兽,以泰山作为远观的望楼,车马賓士声响如同雷鸣,震天动地,勇士四下分散,分别追逐猎物,沿着山陵,顺着溪流,好似乌云密布苍穹,好似大雨倾盆降下。
“生【生:生擒。】貔豹,搏【搏:赤手空拳地搏击。】豺狼,手【手:空手捕捉。】熊罴,足【足:用脚去踢。】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豳文,跨野马。陵【陵:攀登。】三嵏【三嵏:重重叠叠的山峰。】之危,下碛历【碛历:凹凸不平。】之坻;径陖赴险,越壑厉水。推蜚廉【蜚廉:鸟身鹿首的异兽。】,弄解豸【解豸:长相似鹿,却仅有一只角的异兽。】,格瑕蛤,铤勐氏,罥騕袅,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脰:脖子。】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于是乎乘舆弥节裴回,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率之变态。然后浸潭促节,倏夐【倏夐:迅速离开的样子。】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弯繁弱【繁弱:传说中的良弓。】,满白羽,射游枭,栎蜚虡【蜚虡:一种鹿首龙身的怪兽。】,择肉后发,先中命处,弦矢分,艺【艺:箭靶。】殪【殪:一箭毙命。】仆。
“然后扬节【节:马鞭。】而上浮,陵惊风【惊风:暴风。】,历骇飙【骇飙:暴风。】,乘虚无,与神俱,辚玄鹤,乱昆鸡。遒孔鸾,促鵔鸃,拂鹥鸟,捎凤皇,捷鸳雏,俺焦明。
“生擒貔、豹,搏杀豺、狼,制服熊罴,踏倒野羊。勇士们头戴饰有鹖尾的帽子,穿着绘有白虎图案的裤子,披着带有斑纹的衣服,骑着野马。他们登上高峻的山巅,走下坎坷的山坡,经过山陵,奔赴险峰,跨越深沟,渡过急流。他们列队猎获蜚廉,捕捉獬豸,搏杀虾蛤,刺死勐氏,用绳索捆绑健壮的骏马,用弓箭射杀巨大的野猪。箭不虚发,每次都能准确地射中野兽的头颈;矢一离弦,每次都会让野兽应声而倒。
“然后高高扬起马鞭使之在风中飘荡,迎着狂风,驾驭虚无之气,与神灵在一起,脚踩黑鹤,扰乱鹍鸡群,迫近孔雀、鸾凤、鵔鸃,轻拂鹥鸟,掠过凤凰,追赶鸳雏,罩住焦明。
“道尽涂殚,掉头而还。招摇【招摇:逍遥。】乎襄羊【襄羊:同“徜徉”。】,降集乎北纮【北纮:同“北维”,最北端。】,率乎直指,闇【闇:通“奄”,突然。】乎反乡。蹶石关,历封峦,过鳷鹊,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西驰宣曲,濯鹢牛首,登龙台,掩细柳,观士大夫之勤略,钧獠者之所得获。徒【徒:步兵。】车之所辚轹,乘骑之所蹂若,人民之所蹈【蹈:抓获。】,与其穷极倦,惊惮慑伏,不被创刃而死者,佗佗籍籍,填坑满谷,掩平弥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昊天【昊天:天空。】之台,张乐乎【:广阔深远的样子。】之宇;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钜;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俞宋蔡,淮南于遮,文成颠歌,族举递奏,金鼓迭起,铿枪铛,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鄢:地名,今湖北省宜城。】郢【郢:地名,今湖北省江陵。】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而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
“行至道路的尽头,掉转车头返回。逍遥而徜徉,然后从天而降,停留在北方,一往直前,傍晚时分才回京城。踏上石阙,经过封峦,路过鳷鹊,望见露寒,在棠梨宫中停驻,在宜春宫中休息,向西驰行至宣曲宫,在牛首池中乘坐画着鹢鸟图案的船,登上龙台观,在细柳观停息,观看将士们的辛勤努力,为勇士们分配捕获的猎物。凡是勇士和战车所踩踏碾压的,随从的坐骑所践踏蹂躏的,和那些因为疲惫至极、惊吓过度、未受创伤而死的猎物,杂乱交错,填塞沟壑与山谷,掩蔽平原与川泽。
“于是乎,开始游乐嬉戏以放松精神,在昊天之台上置办酒席,在之宇中陈设乐器;敲击千石的钟,竖起万石的钜,升起装饰有翠鸟羽毛的旗,立起鳄鱼皮制作的鼓。演奏陶唐氏的乐舞,倾听葛天氏的歌曲,千人领歌,万人附和,山陵因此而震动,川谷因此而激荡。巴俞之舞,宋蔡之音,淮南之乐,于遮之曲,文成县和颠县的民谣,各种乐器顺次演奏,钟鼓之声轮流响起,乐声洪亮,透心震耳。楚、吴、郑、卫等国的靡靡之音,舜的《韶》、汤的《濩》、周武王的《武》、周公的《象》等高雅之乐,淫靡无度的乐声,楚都鄢郢,舞姿飘逸,《激楚》之乐,舞姿激昂,杂耍艺人,西戎歌手,他们的表演使人耳目欢娱、心情愉快,前有美妙动听的淫靡乐曲,后有肌肤细腻的美貌女子。
“若夫青琴【青琴:古代神女名。】宓妃【宓妃:洛水女神。】之徒,绝殊离俗,姣冶娴都【姣冶娴都:形容女子美丽。】,靓庄【靓庄:打扮、装扮。庄,通“妆”。】刻饬,便嬛绰约【便嬛绰约:形容女性体态轻盈柔美。】,柔桡嬛嬛,妩媚姌袅【妩媚姌袅:形容女性姿态美好。】;曳独茧【独茧:形容衣服的颜色一致,好像是一个蚕茧抽出的丝做成的。】之褕袘【褕袘:罩在外面的单衣。】,眇阎易以戌削,媥姺徶【媥姺徶:衣服轻盈随风飘动。】,与世殊服;芬香沤郁【沤郁:香味浓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旳皪【旳皪:牙齿洁白。】;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泰奢侈!朕以览听余,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世靡丽,遂往而不反,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于是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以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萌隶:平民。】;隤墙填堑,使山泽之民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观而勿仞。发仓廪以振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更正朔,与天下为始。’
“像青琴和宓妃那样的女神,世上绝无仅有,容貌美丽举止高雅,粉黛修饰容颜精致,精心整饬鬓发,仪态姣好,轻盈飘逸,纤细柔美,妩媚动人,拖着色泽纯正的蚕丝衣袖,长大衣裳的细微之处也十分得体,婆娑飘舞,与众不同;芳香馥郁,清香淡雅,皓齿光洁,笑容明朗;柳叶弯眉,含情脉脉,风情万种;美人在侧,让人心绪恍惚,倾心不已。
“在这饮酒正酣而乐曲畅快之时,天子陷入沉思,怅若所失。他说:‘唉,这太奢侈了!我因为在听政之余,闲暇无事来虚耗时日,顺应天道来出游狩猎,有时会在这里休息,但是恐怕后世子孙会因此崇尚奢靡艳丽,于是决定离去而不再回来,这不是用来继承先王基业传承后代的途径。’于是停止酒宴终止狩猎,并且命令有关部门说:‘凡是可以开垦的土地,全部改造成农田,用来供养平民百姓;推倒墙壁并填平沟堑,让山野湖泽等偏远地区的百姓得以来这里居住。在池沼中投放鱼鳖而不禁止捕捞,空出行宫别墅而不让人居住。打开粮仓赈济贫穷的人,贴补家用不足的人,抚恤鳏夫寡妇,照顾孤儿独夫。施行德政,减轻刑罚,改革制度,更改服色,改定历法,与天下人一起重新开始。’
“于是历吉日【历吉日:选取好日子。】以齐戒,袭朝衣,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玉鸾:玉铃,车铃。】,游乎六艺【六艺:指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之囿,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建干戚,载云,揜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说,向风而听,随流而化,喟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乎三皇,功羡于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
“若夫终日暴露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抏:损耗,消耗。】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而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民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所侈,仆恐百姓之被其尤也。”
于是二子愀然【愀然:面色严肃。】改容,超若【超若:同“怅然”。】自失,逡巡【逡巡:徘徊。】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闻命矣。”
赋奏,天子以为郎。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乃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且非义理所尚,故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
“于是选择吉利的日子来斋戒,穿上朝服,乘坐车驾,举起华丽的旗帜,鸣响玉制的鸾铃,在六艺的苑囿中遨游,朝仁义的道路上迈进,在《春秋》大义的丛林中观览,在《狸首》曲的演奏中举办射礼,同时也演奏《驺虞》曲,射中黑鹤,举起盾牌大斧,竖起飘飘云旗,网罗天下贤士,悲叹贫苦民众,乐见才智之人,在《礼记》的园林里修整仪表,在《尚书》的场圃里自由翱翔,称述《周易》的深奥哲理,放生珍禽异兽,登上宣讲政教的明堂,坐在祖先的宗庙里,听任群臣上奏政事得失,四海之内无不受益。在这个时候,天下之人万分喜悦,顺应风气而听命,追随流俗而归化,迅速兴起道德而迁就仁义,刑罚弃置而不再使用,德行盛于三皇之世,功绩超过五帝之时。像这样的狩猎才是值得高兴的事。
“如果整天风吹日晒在外奔波,使精神劳倦,使身体辛苦,让车马超负荷使用,让士兵的精力消耗殆尽,浪费府库的钱财,而且没有厚德的恩惠,重视自己的快乐,不顾广大平民的生计,遗忘国家的政事,却贪图雉鸡、野兔的猎获,仁者是不会采纳这种方法的。由此看来,齐、楚两国的游猎之事,难道不是可悲的吗!土地方圆不超过一千里,而君主的园林占据了九百里,这是草木生长的地方却得不到开垦,从而使百姓无处获得食物。以诸侯的微弱实力,却乐于追求天子享有的奢侈之事,我担心百姓会被他们的过失所连累。”
于是二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严肃,怅然若有所失,离开坐席徘徊说:“我们本来就鄙陋,不知道有所顾忌,今天听到教诲,一定谨慎地听命。”
赋写成后上奏,天子任命司马相如为郎官。无是公说天子的上林苑面积广大,有高山峡谷水泽清泉以及万物苍生,算上子虚所说的楚国云梦泽的就更多了,辞藻华丽而言过其实,况且不是道义所推崇的,所以删节选取它的要点,归于正道并进行评论。
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略通:开通。】夜郎西僰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转漕:运送粮食。转,指的是陆路运输。漕,指的是水路运输。】万余人,用兴法【兴法:紧急军事动员令。】诛其渠帅【渠帅:头领。】,巴蜀民大惊恐。上闻之,乃使相如责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檄曰: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自擅:擅自,自作主张。】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辑安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诎膝请和。康居【康居:国名。】西域,重译【重译:重重翻译。】请朝,稽首来享。移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吊:慰问。】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怠堕,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争归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遣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币帛,卫使者不然【不然:意料以外的事。】,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亦非人臣之节也。
司马相如担任郎官几年,正赶上唐蒙奉命出使夜郎并向西劫掠僰中,征发巴、蜀两郡的官兵一千人,郡里又增派了一万多人转运粮食,发动紧急军事动员令处罚违令的长官,巴、蜀两郡的民众十分惊恐。皇上听说了,于是派司马相如去责备唐蒙,借机告知巴、蜀两郡的民众此前的做法并不是皇上的意思。檄文说:
告知巴、蜀两郡的太守:蛮夷擅自掌握兵权而朝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征讨了,他们时常侵犯边境,烦扰将士。皇上即位,抚恤天下之人,稳定中原民心。然后出动军队,向北征讨匈奴,单于感到恐惧,拱手听命臣服,屈膝请求和解。康居等西域国家,来使几经翻译请求朝贺,恭敬行礼并进献贡品。挥师向东方进发,致使闽越王族自相残杀。向西攻入南越国都番禺,南越太子入朝。南夷的君主,西僰的首领,经常敬献贡物和赋税,不敢松懈倦怠,伸长脖子并踮起脚跟,争相向朝廷献殷勤盼望早日归附,想要做汉朝的臣仆,只因为路途遥远,山川阻隔,不能亲自表达心意。不顺从的人已经被诛灭,而做善事的人却没有得到奖赏,所以派中郎将前往使其归服,征发巴、蜀两郡的军民各五百人,来供奉礼品,保护使者唐蒙以防止不测,原本就发动军事行动的意图,也没有爆发战争的隐患。现在听说他颁布紧急军令,使年轻子弟感到恐惧,使父老长者心生忧患,郡里又擅自转运粮食输送物资,这都不是皇上的本意。应征者之中有人自杀,有人逃亡,这也不是臣民应该持有的节操。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义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剖符:将信符一分为二。】之封,析圭【析圭:将信物一分为二。】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声施于无穷,功烈着而不灭。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抵诛:犯罪而被诛杀。】,身死无名,谥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相越:相距,差距。】,岂不远哉!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也;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晓喻百姓以发卒之事,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方今田时,重烦【重烦:不尽数接见。】百姓,已亲见近县,恐远所谿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到,亟下县道,使咸知陛下之意,唯毋忽也。
边境郡县的将士,听说烽火燃起,都拿着弓箭骑马出击,扛着武器奔赴战场,汗流浃背依然紧紧跟随,唯恐落在别人的后面,短兵相接,冒着箭雨,为了道义勇往直前而毫不退缩,执行命令意志坚定而决不退却。每个人都怀着愤怒的心,就像要报私人冤仇一样。他们难道是喜欢送死而厌恶生存,难道他们就不是编入户籍的民众,而与巴、蜀两郡不同属一个君主吗?他们只是计谋精深而思虑长远,他们知道国家的危难是当务之急,并且把履行臣民的义务当作乐事。所以有剖开符节分封功臣的,有分发玉圭赏赐爵位的,有位居列侯,住在上等宅第的,有在逝世而为后代留下显赫封号的,有给子孙传下封地和农田的,他们做事非常忠敬,居所非常安逸,名声延续永久,功业昭著难以磨灭。因此贤人君子,肝脑播撒中原,血肉滋润荒野也在所不辞。现在只是供奉礼品到南夷,就自杀自残,或者逃走来躲避惩罚,就算死了也没有美好的名声,堪称为最愚蠢的人,耻辱殃及父母,被天下人嘲笑。人们气度胸怀的差距,实在是相差太远了!然而这不只是那些应征者的罪过,还在于他们的父亲和兄长教导不严,没有给子弟谨慎地作出表率;百姓不知羞耻,不讲操守,也说明了风俗不淳厚。这种人遭受刑罚的惩处,不也是合适的吗!
皇上既担忧使者和官员中那些寡廉鲜耻的人的行为,同时也心痛不贤的愚民的做法,所以派使者来把征发士兵的事情明确地告知百姓,顺便历数对朝廷不忠而自残或逃亡之人的罪名,谴责地方长老和孝悌之家教诲不力的过错。现在正值耕种时节,对烦扰百姓之事慎之又慎,虽然已经亲自告知临近县城的人,但是还是担心居住在溪谷山泽等偏远地区的百姓不能听到,檄文到达之后,尽快下发到各个县、道,使天下人都知道皇上的心意,不要忽视此事。
相如还报。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人。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费以巨万计。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是时邛莋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得赏赐多,多欲愿为内臣妾【内臣妾:指朝廷的臣民。】,请吏,比南夷。天子问相如,相如曰:“邛、筰、冉、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至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于南夷。”天子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因巴蜀吏币物以赂西夷。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而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邛、筰、冉、駹、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除边关,关益斥,西至沫【沫:大金川。】、若水【若水:雅砻江。】,南至牂柯为徼,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还报天子,天子大说。
司马相如返回朝廷汇报情况。唐蒙已经打通了前往夜郎的道路,顺便开通前往西南夷的路线,征发了巴、蜀、广汉三郡的士兵,杂役也有几万人。尽管花费了两年时间,但是路还没有修成,而大部分士兵因此而死,耗费的钱财数以万计。蜀郡的民众和朝廷的当权者之中有很多人都反对这么做。这时邛、筰等国的君主听说南夷与汉朝有来往,并且获得很多赏赐,于是也纷纷表示希望归附成为汉朝的臣民,请求派驻官吏,待遇与南夷等同。天子询问司马相如,司马相如说:“邛、筰、冉、駹等国临近蜀郡,道路也容易开通,秦朝时曾经与之交往并设置郡县,到汉朝创建后才中断往来。要是现在可以再次与其交往,设置郡县,其价值远胜西南夷。”天子认为他说得对,于是任命司马相如为中郎将,让他持符节出使巴蜀地区的西夷国家。司马相如与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乘坐四辆传车,打算借助巴、蜀两郡的官吏和财物来贿赂西夷。到达蜀郡后,蜀郡太守及其下属来到郊外迎接,县令背着弓弩在前面引路,蜀地的人以此为荣。于是卓王孙和临邛县的名士亲自登门,奉献酒肉来讨取欢心。卓王孙感叹不已,自认为让女儿嫁给司马长卿太晚了,于是分给与儿子分得财物相当的厚礼。司马相如平定了西夷后,邛,筰、冉、駹、斯榆等国的君主都请求归附称臣。撤销旧时的关隘,向西扩展到沫水、若水一带,向南达以牂柯水为边界,开通零关道,在孙水上架桥来连通邛国的都城。消息传回京城,天子十分高兴。
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不为用:毫无用处。】,唯大臣亦以为然。相如欲谏,业已建之,不敢,乃著书,籍以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风:通“讽”,委婉地劝谏。】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之意。其辞曰: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纭【纷纭:众多。】,湛恩汪濊【湛恩汪濊:皇恩浩荡。】,群生澍濡【澍濡:蒙受恩泽。】,洋溢乎方外【方外:中国之外的地方。】。于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冉从駹,定筰存邛,略斯榆,举苞满,结轶还辕,东乡将报,至于蜀都。
司马相如在外出使的时候,蜀郡的长老大多认为与西南夷联系没有用处,即使是朝廷的大臣也有人这样想。司马相如想劝谏皇上,但是原本就是自己建议此事的,也就不敢再次进言了,于是写文章,借与蜀郡父老谈话的形式,自己质问对方,用来讽谏天子,还可以靠这篇文章宣扬自己出使的意图,让百姓了解到天子的意思。他的文章写道:
汉朝创建已经七十八年,仁德隆盛已经六代,威武雄壮肃穆,恩惠源远流长,泽被世间万物,充满中外各方。于是派使者向西征讨,各国顺流退让,教化所到之处,无不随风拜倒。因此使得冉国朝见,駹国顺服,筰国平定,邛国保存,略取斯榆国,占领苞满国,车马络绎返回原处,向东报知朝廷,抵达蜀郡的成都。
耆老大夫荐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造:拜访,到访。】焉。辞【辞:寒暄客套。】毕,因进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且夫邛、筰、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意者其殆不可乎!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使者曰:“乌谓此邪?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余尚恶闻若说。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觏【觏:观看,查看。】也。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请为大夫粗陈其略。
当地的耆老、士大夫、乡绅、先生等共二十七人,庄严地去拜见使者。寒暄的言辞过后,顺势进言说:“听说天子对待夷狄,只是想笼络怀柔并不希望他们被灭。现在派出三郡的士兵,打通前往夜郎的道路,三年以来,功业未成,士兵却已劳苦疲倦,民众难以自足,现在又紧接着联系西夷,百姓筋疲力尽,恐怕不能完成这项事业,这件事也会拖累使者,我们私下里为你担忧。况且邛、筰、西僰等国与中原的朝廷并存,由来已久,难以记得经历几代了。仁爱之人不借助恩德招揽民众,强悍之人不借助力量并吞别国,想来恐怕是因为做不到吧!现在削减编户之民的财物来收买夷狄的人心,劳累帝王所依靠的民众来交好无用的夷狄,我们见识浅陋,不知道说的对不对。”
使者问:“为什么这样说呢?如果真的像你们所说的那样,那么蜀郡的民众就不必去改变原来的服装,而巴郡的百姓也无需改变原来的习俗了。我尚且不喜欢听这样的话。然而这件事关系重大,自然不是旁观者所能看清的。我的行程紧迫,没有时间跟你们详细解释了,请让我给各位粗略地陈述一下大致情形。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非常之原:重要事件的开端。】,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晏如:安宁,平安。】也。
“昔者鸿水浡出,泛滥衍溢,民人登降移徙,陭而不安。夏后氏戚之,乃堙鸿水,决江疏河,漉沈【漉沈:疏导洪水。】赡灾,东归之于海,而天下永宁。当斯之勤,岂唯民哉。心烦于虑而身亲其劳,躬胝无胈【躬胝无胈:身上的皮肤磨出厚厚的茧子,见不到嫩肉。】,肤不生毛。故休烈【休烈:显耀的功业。】显乎无穷,声称浃乎于兹。
“世间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人物,然后有不同寻常的事情;有不同寻常的事情,然后有不同寻常的功业。不同寻常的人,当然是与普通人有所不同了。所以说不同寻常的东西刚开始萌发时,民众就感到恐惧;等到它获得成功,天下就安定和乐了。
“从前洪水翻涌,泛滥漫延,民众登上高处躲避低处而四处迁徙,地势崎岖不得安居。夏后氏为此而担忧,于是阻塞洪水,疏通江河,分流深水,赈济灾民,使洪水流向东方,归入大海,从而天下得到了永久的安宁。正值辛劳艰苦的关头,难道只有民众受苦吗?大禹的心中忧虑烦恼,并且亲自参与劳作,手足磨出厚厚的茧子,身上没有一丝嫩肉,皮肤上的汗毛也都磨光了。因此伟大的功业得以显扬万世,美好的名声得以称颂至今。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握龊,拘文牵俗【拘文牵俗:被条条框框所束缚。】,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必将崇论闳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参天:与天齐高。】贰地【贰地:与地同宽。】。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浔衍溢【浸浔衍溢:遍布雨露。】,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嘉祉:美好而巨大的福祉。】,靡有阙遗矣。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地,舟舆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弑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系累【系累:捆绑、关押。】号泣,内向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盭lì夫【盭夫:凶狠暴戾的人。】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恶能已?故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诮:指责,责备。】劲越。四面风【风:照拂,吹拂。】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愿得受号者以亿计。故乃关沬、若,徼牂柯,镂零山,梁孙原。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疏逖:偏远。】不闭,阻深暗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诛伐于彼。遐迩一体,中外提福,不亦康乎?夫拯民于沉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迟【陵迟:逐渐衰败。】,继周氏之绝业,斯乃天子之急务也。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哉?
“况且贤能的君主登临大位,难道只是处理琐碎的事物、拘泥于文字、被流俗所牵制、沿袭古代的传说和记载、取悦当世而人云亦云吗?一定会有崇高的理想、伟大的议论,开创基业传承后世,作为子孙后代的规范。所以四处奔走而能包容万物,勤于思索而与天地同列。况且《诗经》不是说:‘普天之下,没有一处不是天子的领土;四海之内,没有一人不是天子的臣民。’因此寰宇之内,八方之外,德化浸润漫溢,有生命的物体如果没有受到恩泽,贤能的君主就会以之为耻辱。现在的国境之内,修习衣冠礼教的人,都享受到了幸福,没有缺憾了。然而夷狄是习俗不同的国家,居住在相距遥远且异族杂居的地区,车船不通,人烟稀少,政治和教化没有施行,古代圣王遗留的美德对他们的影响还很小。如果接纳他们,他们就会在边境触犯道义侵越礼仪,如果拒绝他们,他们就会在自己国内为非作歹,以下犯上,导致君臣地位变换,尊卑秩序错乱,父兄无端获罪,幼小孤儿沦落为奴婢,被捆绑的囚犯哭号涕泣,一心向往汉朝,抱怨说:‘听说中原有最高境界的仁政,恩德多而广,万物没有得不到应有处所的,现在却偏偏遗漏了我们。’踮起脚跟企盼,就像枯萎干旱的草木渴望下雨。残暴的人也会为此流泪,何况是像皇上这样圣明的人,又怎么能停止这项计划?所以向北出兵来征讨强悍的胡人,向南派使者责问强劲的南越。使者向四面八方宣扬圣德,西、南两方的君主像鱼一样聚集起来顺流游动,希望得到爵号的数以亿计。所以才将沫水、若水沿线设置为关隘,以牂柯水作为边界,打通零山,在孙水的源头架设桥梁。开创道德之路,传承仁义之统。将要广泛地施行恩惠,安抚和驾驭遥远的地方,使疏远者不被封闭,昏暗之处有光明照耀,用来平息这里的兵革之事,同时停止那里的征伐杀戮。远近融为一体,内外安宁幸福,不也是快乐的吗?拯救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尊奉皇上的美德,挽回衰败之世的倾颓,继承周朝开国之君的卓绝事业,这就是天子的当务之急。就算因此而使百姓劳苦,又怎么能够停止呢?
“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佚乐者也。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矣。方将增泰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颂,上咸五,下登三。观者未睹指,听者未闻音,犹鹪明【鹪明:近似凤凰的一种鸟类。】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薮泽:水流聚集的草泽。】。悲夫!”
于是诸大夫芒然丧其所怀来而失厥所以进,喟然并称曰:“允【允:确实,的确。】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百姓虽怠,请以身先之。”敞罔靡徙,因迁延而辞避。
“况且帝王的事业本来就没有不始于忧劳,而终于逸乐的。既然这样的话,那么接受天命的祥瑞,正与开通西南夷这件事相应验。正好皇上将要到泰山封禅,同时祭祀粱父山,振荡车上的鸾铃,传扬音乐和颂歌,上同五帝,下越三王。旁观者没有看到事情的大方向,听闻者没有领会音乐的内涵,就像鹪明已在空阔的天空飞翔,而撒网的人还紧盯着湖泽,可悲啊!”
于是众长老名士茫然若失,忘记了他们来时所抱的期望以及进见的想法,感叹地一起称赞说:“汉朝的恩德确实是这样啊,这就是我们所希望听到的。百姓即使倦怠了,也请让我们身先士卒。”怅然若失,徘徊退避了一会就告辞了。
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失官。居岁余,复召为郎。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消渴疾:病名,包括糖尿病、尿崩症等。】。与卓氏婚,饶于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常从上至长杨猎,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彘,驰逐野兽,相如上疏谏之。其辞曰: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殊能:特殊的才能。】者,故力称乌获【乌获:战国时期秦国的勇士。】,捷言庆忌【庆忌:春秋时期吴国的勇士。】,勇期贲、育【贲、育:孟贲、夏育。】。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险,射勐兽,卒然遇轶材【轶材:过人的才能。】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乌获、逢蒙:古时候善于射箭的人。】之伎,力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害矣。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虽万全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后驰,犹时有衔橛【衔橛:马嚼子。】之变,而况涉乎蓬蒿,驰乎丘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祸也不亦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而乐,出于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
后来有人上书告发司马相如在出使的时候收受贿赂,因此而丢掉了官职。过了一年多,他又被征召出任郎官。
司马相如患有口吃但是却善于撰写文章。曾经患有糖尿病。他与卓氏结婚后,十分富裕。他在做官期间,也从不热衷参与公卿之间商讨的国家大事,以生病为由在家闲居,并不看重高官显爵。他曾经跟随皇上到长杨宫狩猎,这个时候天子正好喜欢亲自捕杀熊、猪,驾车追逐各种野兽,司马相如上疏劝谏这件事。他的奏疏写道:
我听说有些东西看上去类似但是性能却不同,所以论力气要数乌获,论敏捷要数庆忌,论勇勐要数孟贲、夏育。我愚昧无知,私下里认为人确实有这种情况,野兽也应该是这样。现在陛下喜欢翻越险阻之地,射杀凶猛的野兽,要是突然遇到特别凶猛狡猾的野兽,在毫无防备之时发动攻击,导致马匹受惊,冲撞了随行的车队,御驾还来不及调转车头,侍卫也来不及施展技巧,即使有乌获、逢蒙的技艺,也无处施展,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枯朽的树木也可以为害一时了。要是这时胡人和越人再在京城之下起兵,羌人、夷人的兵车同时也随之而来,难道不危险吗?即使绝对安全而没有祸患,这也并非天子所应该接触的事情。
况且清除道路然后出行,在道路中间策马賓士,还不免会时常出现马嚼子脱落或车横木折断的突发事件,在繁茂的草丛中跋涉、在荒丘上賓士就更要小心,眼前有捕获野兽的快乐,内心却没有应对意外的准备,灾祸的发生也是不难的了!不以帝王的尊位为重而安居其上,而乐于将在危险紧急的道路上行进当作欢娱,我私下里认为陛下这样的做法不可取。
大概明察的人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够发现尚未萌发的事物,而智慧的人在祸患还没有形成的时候就能够躲避危险,灾祸固然大多隐藏在不易察觉的地方,而发生在人们疏忽大意的时候。所以有句鄙俗的谚语说:“家中积累千金富,不在堂屋檐下坐”。这话说的虽然是小事,却可以用来讲述大道理。我希望陛下能够留心和审视这些话的含义。
上善之。还过宜春宫,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也。其辞曰:
登陂阤之长坂【长坂:长坡。】兮,坌【坌:聚集,合并。】入曾宫之嵯峨。临曲江之州兮,望南山之参差。岩岩深山之谾谾【谾谾:空旷深远的样子。】兮,通谷兮谽谺。汩淢噏习【汩淢噏习:水流翻涌的样子。】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广衍。观众树之塕薆【塕薆:植物茂密的样子。】兮,览竹林之榛榛【榛榛:草木丛生的样子。】。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弥节容与兮,历吊二世。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埶。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呜呼哀哉!操行之不得兮,坟墓芜秽而不修兮,魂无归而不食。夐邈绝【夐邈绝:远远的隔绝。】而不齐兮,弥久远而愈佅【佅:同“昧”,藏匿,隐匿。】。精罔阆【罔阆:精神恍惚的样子。】而飞扬兮,十九天而永逝。呜呼哀哉!
皇上认为司马相如写得很好。在返回的路上经过宜春宫时,司马相如又进献了一篇哀痛秦二世行为失当的赋。他的文章写道:
登上险峻崎岖的长坡,一同进入巍峨的层层宫殿。临近曲江池的堤岸和沙洲,远望参差起伏的终南山。山势高峻而幽深,狭长的溪谷遍布山间。溪水时缓时急源远流长,注入广袤平坦的沼泽平原。欣赏各种生长繁茂的树木,浏览草木丛杂的竹林。纵马賓士向东跑上土山,掀起衣服蹚过遍布沙石的湍急水流向北走。暂停脚步而迟缓不前,经过秦二世的陵墓将他悼念。修持自身不够谨慎,导致亡国丧失政权。听信谗言毫不觉悟,宗庙灭绝祭祀中断。哎呀,悲哀啊!品行不端得不到人心,坟墓荒废而得不到修葺,魂魄没有归宿而得不到祭祀。遥远而漫无边际,越发觉得长久昏暗。精灵鬼怪在空中飞扬,经过九重天而永远消逝。哎呀,悲哀啊!
相如拜为孝文园令。天子既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相如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臞:瘦。】,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赋》。其辞曰:
世有大人【大人:指天子。】兮,在于中州。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迫隘:狭窄,狭隘。】兮,朅【朅:离开。】轻举而远游。垂绛幡之素霓【素霓:白虹。】兮,载云气而上浮。建格泽之长竿兮,总光耀之采旄。垂旬始以为幓【幓:旗子的飘带。】兮,曳彗星而为髾【髾:旗帜上的羽毛。】。掉指桥【指桥:轻柔的样子。】以偃蹇兮,又旖旎以招摇。揽欃枪以为旌兮,靡屈虹而为绸。红杳渺以眩愍【眩愍:混沌不清楚的样子。】兮,猋风涌而云浮。驾应龙象舆之蠖略逶丽兮,骖赤螭青虬之蟉蜿蜒。低卬夭蟜【夭蟜:伸缩自如的样子。】据以骄骜兮,诎折隆穷蠼以连卷。沛艾赳螑【沛艾赳螑:形容群龙抬头低头的样子。】仡以佁儗兮,放散畔岸骧以孱颜【骧以孱颜:马的牙齿参差不齐的样子。】。跮踱輵辖【跮踱輵辖:一会儿进一会儿退,且目光闪烁、吐舌头的样子。】容以委丽兮,绸缪偃蹇憷以梁倚【憷以梁倚:迅速奔走的样子。】。纠蓼叫奡【纠蓼叫奡:纠缠且高高隆起的样子。】塌以艐路【艐路:落到地上。】兮,蔑蒙踊跃腾而狂趡。莅飒卉翕熛至电过兮,焕然雾除,霍然云消。
后来司马相如被任命为孝文园令。天子本就对《子虚赋》里描述的事情倾心不已,司马相如又见皇上喜好神仙方术,于是说:“上林苑的描述并不算完美,还有更华丽的。我曾经创作了一篇《大人赋》,还没有完成,请允许我写成以后献上。”司马相如认为传说的众神仙居住在山泽之间,形体容貌十分清瘦,这不像是帝王想象中神仙的样子,于是就写成《大人赋》。他的文章写道:
世间有大人,居住在中州。住宅遍布万里,尚不足以停留。哀叹世俗的厄运而处境狭隘,愿轻轻飘去而远游。乘着红旗白虹,带着云气上浮。升起烟火之气作为长竿,把耀眼之光系在竿上作为彩旗。垂挂旬始之气作为旗子的流苏,拖来彗星作为装饰的羽毛。旌旗随风飘荡,又顺风招摇。采摘欃枪星作为旌旗,捆扎彩虹作为缠绕旗竿的绸布。深红色的气息幽奥迷乱,像暴风升起,如云气升浮。驾驭飞龙、象车缓缓前进,乘坐赤螭、青虬屈曲前行。起伏前行,恣纵賓士,形如龙蛇屈折蜷曲。飞龙伸颈时高时低且停滞不前,自由放纵而仰头不齐。飞龙吐舌忽进忽退而左右相随,掉转车头动如脱兔,如梁柱相互倚靠。缠绕和喧嚣到了路上,踊跃而起后飞腾狂奔。呼吸急促如同闪电,忽然之间如同云消雾散。
邪绝少阳【少阳:东极。】而登太阴【太阴:北极。】兮,与真人乎相求。互折窈窕以右转兮,横厉飞泉以正东。悉征灵圉而选之兮,部乘众神于瑶光。使五帝先导兮,反太一【太一:天神。】而后陵阳【陵阳:仙人名。】。左玄冥【玄冥:水神。】而右含雷兮,前陆离【陆离:神仙名。】而后潏湟【潏湟:神仙名。】。厮征伯侨而役羡门兮,属岐伯【岐伯:古代名医。】使尚方。祝融【祝融:南方之神。】惊而跸【跸:清道。】御兮,清雰气而后行。屯余车其万乘兮,綷【綷:杂合。】云盖而树华旗。使句芒【句芒:指东方之神。】其将行兮,吾欲往乎南嬉。
历唐尧于崇山兮,过虞舜于九疑。纷湛湛其差错【差错:交错。】兮,杂沓【杂沓:众多且杂乱无章的样子。】胶葛以方驰。骚扰冲苁【冲苁:纠结在一起。】其相纷挐兮,滂濞泱轧【滂濞泱轧:众多盛大且无边无际的样子。】洒以林离。钻罗列聚丛以茏茸【茏茸:聚集在一起的样子。】兮,衍曼流烂【衍曼流烂:蔓延遍布的样子。】坛以陆离。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砰磷郁律:深邃高峻的样子。】兮,洞出鬼谷之崫礨嵬【崫礨嵬:高低错落且凹凸不平的样子。】。遍览八纮而观四荒兮,朅渡九江而越五河。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而涉流沙。奄息总极泛滥水嬉兮,使灵娲鼓瑟而舞冯夷。时若薆薆【薆薆:昏暗不明的样子。】将混浊兮,召屏翳诛风伯而刑雨师。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轧沕洸忽:隐隐约约不清楚的样子。】兮,直径驰乎三危。排阊阖【阊阖:天宫的南门。】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舒【舒:从容地攀登。】阆风而摇集兮,亢乌腾而一止。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载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
斜渡东极少阳而登临北极太阴,与神仙交游。交错曲折转向西方深远之处,横渡飞泉朝正东而去。征召所有神灵进行挑选,在瑶光星上统领众神。指派五帝在前面开路,遣返太乙神,并有陵阳子相随。左边有玄冥而右边有含雷,前边有陆离而后边有潏湟。役使征伯侨和羡门高,让岐伯掌管药典。祝融为帝王清道守备,澄清恶气然后出行。聚集马车一万辆,举起五色云气聚合而成的车盖并竖起华丽的旗帜。派遣句芒带领使者随行,我即将前往南方。
路过崇山遇到唐尧,经过九嶷山拜见虞舜。前路纷繁而纵横交错,众马并驾齐驱杂乱重叠。骚扰冲撞、纷纷扰扰,滂沱淋漓、无边无际。聚集罗列而繁盛茂密,散布四周而错落参差。径直进入深幽险峻的雷室,通往突兀不平的鬼谷。纵览八方四极之地,渡过九江而跨越五河。越过火焰山而泛舟于弱水,穿过水中小洲而跋涉流沙。忽然歇息于葱岭而在水中沉浮嬉戏,让女娲弹瑟、令冯夷跳舞。时而阴暗而不明,征召雷神屏翳诛杀风伯、处罚雨师。西望昆仑恍惚不明,驰马径直奔向三危山。推开天门而进入天帝的宫廷,载着玉女而与她一同返回。登上阆风山而悠闲地休憩,金乌亢然高飞而稍作停息。在阴山徘徊迂回飞翔,我今天才亲眼看到西王母的明亮的白发。她佩戴着华美的饰物住在洞穴,也幸亏有三足乌供她驱使。一定像她这样长生不死,即使救济万世也不值得兴奋。
掉头朅来兮,绝道不周,会食幽都。呼吸沆瀣【沆瀣:夜晚的水汽。】兮餐朝霞,噍咀芝英兮叽【叽:吃。】琼华。侵浔【侵浔:慢慢上升。】而高纵兮,纷鸿涌【鸿涌:高高跃起。】而上厉【上厉:向上飞起。】。贯列缺【列缺:闪电。】之倒景兮,涉丰隆之滂沛。驰游道而修降兮,骛遗雾而远逝。迫区中【区中:人间。】之隘陕兮,舒节出乎北垠。遗屯骑于玄阙兮,轶先驱于寒门【寒门:北极之门。】。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惝恍:模煳。】而无闻。乘虚无而上假兮,超无友而独存。
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掉转车头而回来,又被不周山阻断了去路,在幽都山集会宴饮。呼吸夜露食朝霞,咀嚼灵芝吃琼花。抬头仰视而逐渐高耸,洪流汹涌向上疾飞。贯穿闪电的倒影,经历云神降下大雨。游车与导车驰骋悠远,抛开云雾远远离去。世间的厄困处境狭隘,舒缓行走由北方的边际而出。把调集的骑兵留在玄阙山,将先导部队留在寒门。下面深远而看不见大地,上面广阔而望不到天际。视线模煳而看不清事物,耳中迷惘而听不清声音。乘着虚无而登上高处,跳过无有而仅我独存。
司马相如进献《大人赋》之后,天子十分高兴,飘飘然有凌驾云雾之上的气概,好像有遨游于天地之间的感觉。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所忠:近臣。】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无他书。”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忠奏其书,天子异之。其书曰:
伊上古之初肇【初肇:初始。】,自昊穹【昊穹:天。】兮生民,历撰【历撰:例数。】列辟,以迄于秦。率迩者踵武,逖听者风声【风声:前代君主的传闻。】。纷纶葳蕤,堙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也。续昭夏,崇号谥,略可道者七十有二君。罔若淑【若淑:温顺善良。】而不昌,畴逆失而能存?
司马相如因病免职以后,定居于茂陵。天子说:“司马相如病得很重,可以派人去把他写的书都拿回来;如果不这样做,以后就遗失了。”于是派所忠前往,但是司马相如已经死了,家里并没有什么书留下。问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回答说:“长卿本来就不曾有书。他经常写书,又经常被人拿去,于是家里就什么书都没有了。长卿没死的时候,写了一卷书,说如果有使者来索取书,就进献给皇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书了。”他留下的就是写在木片上的封禅之事,他的妻子将其交给了所忠。所忠把书进献给天子,天子十分吃惊。他的书写道:
远古初始,上天化育万民。例数历代君王的事迹,一直到秦朝。沿着近世遗留的踪迹,考察远古的遗风美名。纷繁复杂,湮灭而不为世人所称道的,不计其数。继承虞舜、夏禹的美德,崇尚尊号美谥,在泰山封禅的有七十二位君王。没有人善良却不兴盛,有谁能够在行悖逆之事的情况下还能生存呢?
轩辕之前,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也。五三六经载籍之传,维见可观也。《书》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因斯以谈,君莫盛于唐尧,臣莫贤于后稷。后稷创业于唐,公刘发迹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夷衰微,千载无声,岂不善始善终哉。然无异端,慎所由于前,谨遗教于后耳。故轨迹夷易,易遵也;湛恩蒙涌,易丰【易丰:容易使人满足。】也;宪度【宪度:法度。】着明,易则也;垂统理顺,易继也。是以业隆于襁褓而崇冠于二后。揆【揆:揣度,分析。】厥所元,终都攸卒,未有殊尤绝迹可考于今者也。然犹蹑梁父,登泰山,建显号,施尊名。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漫衍【沕潏漫衍:泉水到处流淌的样子。】,旁魄四塞【四塞:充斥四方。】,云尃【云尃:象云彩一样密布。】雾散,上畅九垓,下溯八埏【埏:大地的边界。】。怀生之类沾濡浸润,协气【协气:吉瑞之气。】横流,武节飘逝,迩陕游原,迥阔【迥阔:广阔辽远之地。】泳沫,首恶湮没,暗昧昭皙,昆虫凯泽,回首面内。然后囿驺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兽,一茎六穗于庖,牺双觡共抵之兽,获周余珍收龟于岐,招翠黄乘龙于沼。鬼神接灵圉,宾于间馆。奇物谲诡,俶傥【俶傥:洒脱而不拘束。】穷变。钦哉,符瑞臻兹,犹以为薄,不敢道封禅。盖周跃鱼陨杭,休之以燎,微夫斯之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恧:惭愧。】乎!进让之道,其何爽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