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自这日起,查伊璜在吴六奇府中,与他日夜密谈,商讨抗清的策略。吴六奇说道:“天地会的势力已逐步扩展到北方诸省,各个大省之中都已开了香堂。”查伊璜在吴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这才回乡。回到家里,却大吃一惊,旧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来吴六奇派人携了广东大小官员所送的礼金,来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兴土木,营建楼台。
查伊璜素知黄宗羲和顾炎武志切兴复,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杰,共图反清,因此将这件事毫不隐瞒的跟他说了。
黄宗羲在舟中将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吕留良,说道:“此事若有泄漏,给鞑子们先下手为强,伊璜先生和吴将军固是灭族之祸,而反清的大业更是折了一条栋梁。”吕留良道:“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决不能吐露只字,纵然见到伊璜先生,也决不能提到广东吴将军的名字。”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吴将军有这样一段渊源,朝中大臣对吴将军倚畀正殷,吴将军出面给伊璜先生说项疏通,朝廷非卖他这个面子不可。”吕留良道:“黄兄所见甚是,只不知陆圻、范骧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说是‘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难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为疏通吗?”黄宗羲道:“吴将军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单提一人,只怕惹起疑心,拉上两个人来陪衬一下,也未可知。”吕留良笑道:“这等说来,陆范二人只怕直到此刻,还不知这条命是如何拾来的。”顾炎武点头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气。”(按:《聊斋志异》中有“大力将军”一则,叙查伊璜遇吴六奇,结语说:“后查以修史一案,株连被收,卒得免,皆将军力也。”评语称:“厚施而不问其名,真侠烈古丈夫哉。而将军之报,慷慨豪爽,尤千古所仅见。如此胸襟,自不应老于沟渎。以是知两贤之相遇,非偶然也。”《觚剩》一书中叙此事云:“先是苕中有富人庄廷鑨者,购得朱相国史稿,博求三吴名士,增益修饰,刊行于世,前列参阅姓氏十余人,以孝廉夙负重名,亦借列焉。未几私史祸发,凡有事于是书者,论置极典。吴力为孝廉奏辩得免。”至于吴六奇参与天地会事,正史及过去裨官皆所未载。)
他三人所谈,乃当世最隐秘之事,其时身在运河舟中,后舱中只有吕氏母子三人,黄宗羲又是压低了嗓子而说,自不虞为旁人窃听,舟既无墙,也不怕隔墙有耳了。不料顾炎武一句话刚说完,忽听得头顶一声怪笑。三人大吃一惊,齐喝:“什么人?”却更无半点声息。三人面面相觑,均想:“难道真有鬼怪不成?”
三人中顾炎武最为大胆,也学过一点粗浅的防身武艺,一凝神间,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匕首,推开舱门,走上船头,凝目向船篷顶瞧去,突然间船篷窜起一条黑影,扑将下来。顾炎武喝道:“是谁?”举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觉手腕一痛,已给人抓住,跟着后心酸麻,已给人点中了穴道,匕首脱手,人也给推进了船舱之中。
黄宗羲和吕留良见顾炎武给人推进舱来,后面站着一个黑衣汉子,心中大惊,见那汉子身材魁梧,满面狞笑。吕留良道:“阁下黑夜之中,擅自闯入,是何用意?”
那人冷笑道:“多谢你们三个挑老子升官发财啦。吴六奇要造反,查伊璜要造反,鳌少保得知密报,还不重重有赏?嘿嘿,三位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个见证。”
吕顾黄三人暗暗心惊,均深自悔恨:“我们深宵在舟中私语,还是给他听见了,我们行事鲁莽,死不足惜,这一下累了吴将军,可坏了大事。”
吕留良道:“阁下说什么话,我们可半点不懂。你要诬陷好人,尽管自己去干,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已决意以死相拚,如给他杀了,那便死无对证。
那大汉冷笑一声,突然欺身向前,在吕留良和黄宗羲胸口各点一点,吕黄二人登时也都动弹不得。那大汉哈哈一笑,说道:“众位兄弟,都进舱来罢,这一次咱们前锋营立的功劳可大着啦。”后梢几个人齐声答应,进来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齐哈哈大笑。
顾黄吕三人面面相觑,知道前锋营是皇帝的亲兵,不知如何,这几人竟会早就跟上了自己,扮作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窃听。黄宗羲和吕留良也还罢了,顾炎武这十几年来足迹遍神州,到处结识英雄豪杰,眼光可谓不弱,对这几名船夫却竟没留神。
只听一名亲兵叫道:“船家掉过船头,回杭州去,有什么古怪,小心你的狗命。”后梢上那掌舵的梢公应道:“是!”
掌舵梢公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顾炎武雇船时曾跟他说过话,这梢公满脸皱纹,弯腰如弓,确是长年摇橹拉纤的模样,当时见了便毫不起疑。没想到这老梢公虽是货真价实,他手下的船夫却都掉了包,自是在众亲兵威逼之下,无可奈何,只怪自己单顾得和黄吕二人高谈阔论,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汉笑道:“顾先生,黄先生,吕先生,你三位名头太大,连京里大老们也知道啦,否则我们也不会跟上了你们,哈哈!”转头向四名下属道:“咱们得了广东吴提督谋反的真凭实据,就这赶紧去海宁把那姓查的抓了来。这三个反贼倔强得紧,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们服毒跳河。你们一个钉住一个,有什么岔子,干系可不小。”那四人应道:“是,谨遵瓜管带吩咐。”瓜管带道:“回京后见了鳌少保,人人不愁升官发财。”一名亲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带提拔栽培,单凭我们四个,哪有这等福分。”
船头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说道:“凭你们这四人,原也没这等福份。”
船舱门呼的一声,向两旁飞开,一个三十来岁的书生现身舱口,负手背后,脸露微笑。
瓜管带喝道:“官老爷们在这里办案,你是谁?”那书生微笑不答,迈步踏进船舱。刀光闪动,两柄单刀分从左右劈落。那书生闪身避过,随即欺向瓜管带,挥掌拍向他头顶。瓜管带忙伸左臂挡格,右手成拳,猛力击出。那书生左脚反踢,踹中了一名亲兵胸口,那亲兵大叫一声,登时鲜血狂喷。另外三名亲兵举刀或削或剁。船舱中地形狭窄,那书生施展擒拿功夫,劈击勾打,喀的一声响,一名亲兵给他掌缘劈断了颈骨。瓜管带右掌拍出,击向那书生后脑。那书生反过左掌,砰的一声,双掌相交,瓜管带背心重重撞上船舱,船舱登时塌了一片。那书生连出两掌,拍在余下两名亲兵的胸口,喀喀声响,二人肋骨齐断。
瓜管带纵身从船舱缺口中跳将出去。那书生喝道:“哪里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见便将击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带正在此时左脚反踢,这一掌恰好击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着他向前飞出。瓜管带急跃窜出,见岸边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当即抓住柳枝,一个倒翻筋斗,飞过了柳树。
那书生奔到船头,提起竹篙,挥手掷出。
月光之下,竹篙犹似飞蛇,急射而前。但听得瓜管带“啊”的一声长叫,竹篙已插入他后心,将他钉在地下,篙身兀自不住晃动。
那书生走进船舱,解开顾黄吕三人的穴道,将四名亲兵的死尸抛入运河,重点灯烛。顾黄吕三人不住道谢,问起姓名。
那书生笑道:“贱名适才承蒙黄先生齿及,在下姓陈,草字近南。”
『注:
本书的写作时日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廿三日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二日。在构思新作之初,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文字狱。
我自己家里有过一场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我的一位祖先查嗣庭,于清雍正四年以礼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出的试题是“维民所止”。这句话出于《诗经·商颂·玄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意思说,国家广大的土地,都是百姓所居住的,含有爱护人民之意。那本来是一个很寻常的题目,但有人向雍正皇帝告发,说“维止”两字是“雍正”两字去了头,出这试题,用意是要杀皇帝的头。雍正那时初即位,皇位经过激烈斗争而得来,自己又砍了不少人的头,不免心虚,居然凭了“拆字”的方法,将查嗣庭全家逮捕严办。查嗣庭大受拷掠,死在狱中,雍正还下令戮尸,儿子也死在狱中,家属流放,浙江全省士人不准参加举人与进士的考试六年。查慎行后来得以放归,不久即去世。
另有一种说法是,查嗣庭作了一部书,书名《维止录》。有一名太监向雍正说“维止”两字是去“雍正”两字之头。又据说《维止录》中有一则笔记:“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天大雷电以风,予适乞假在寓,忽闻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大行”是皇帝逝世,皇四子就是雍正,书中用到“奇哉”两字,显然是讥刺雍正以不正当手段篡位。《维止录》中又记载,杭州附近的诸桥镇,有一座关帝庙,庙联是:“荒村古庙犹留汉,野店浮桥独姓诸。”诸、朱两字同音,雍正认为是汉人怀念前明。至于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试题,其实首题是《论语》:“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第三题是《孟子》:“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这时候正在行保举,廷旨说他有意讪谤,三题茅塞于心,廷旨谓其“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问。”
雍正的上谕中说:“查嗣庭……朕令在内廷行走,后授内阁学士,见其语言虚诈,兼有狼顾之相,料其心术不端。今阅江西试录所出题目,显系心怀怨望,讽刺时事之意。料其居心乖张,平日必有记载,遣人查其寓所行李中,有日记二本,悖乱荒唐、怨诽捏造之语甚多。又于圣祖之用人行政,大肆讪谤……热河偶发水,则书淹死官员八百余人,又书雨中飞蝗蔽天;此一派荒唐之言,皆未有之事。……着即拿问,交三法司严审定拟。”雍正所公开的罪名是:看其相而料其心术不端;讽刺时事;日记中记录天灾。
本书初在《明报》发表时,第一回称为“楔子”,回目是查慎行的一句诗“如此冰霜如此路”。查慎行本名嗣琏,是嗣庭的亲哥哥,他和二弟嗣瑮、三弟嗣庭都是翰林。此外堂兄嗣韩是榜眼,侄儿查升是侍讲,也都是翰林。查慎行的大儿子克建、堂弟嗣珣都是进士。当时称为“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门户科第甚盛。查慎行和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狱之累,都于严冬奉旨全家自故乡赴京投狱。当时受到牵连的还有不少名士,查慎行在投狱途中写诗赠给一位同科中进士的难友,有两句是:“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两同年。”
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一流诗人,置之唐人宋人间大概只能算第二流了。清人王士祯、赵翼、纪晓岚等都评他的诗与陆游并驾齐驱,互有长短,恐怕有点过誉。康熙皇帝很喜欢他的诗,他中举后三次考不中进士,康熙召他进宫,在南书房当直。进宫之后再考,才中二甲第二名进士,这时他的堂兄、二弟、侄儿、儿子都已中了进士。和查慎行癸未年(康熙四十二年)同科中进士的有他堂弟嗣珣,以及同乡陈世倌(《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的父亲)。查慎行和二弟嗣瑮都是黄宗羲的弟子。
查慎行有《敬业堂诗集》五十卷,续集六卷。他在北京狱中之时,仍不断做诗,今录其狱中诗数首,以见其诗风一斑:
“哭三弟润木”:“家难同时聚,多来送汝终,吞声自兄弟,泣血到孩童。地出阴寒洞,天号惨澹风。莫嗟泉路远,父子获相逢。”(原注:上侄先一日卒。)按:润木即查嗣庭,其子早一日死。
“闰三月朔作”:“年光何与衰翁事,也复时时唤奈何。为百草忧春雨少,替千花惜晓风多。”按:“春雨少”当暗指朝廷少恩,“晓风多”,当指政事严苛。
五言绝句:“南所对北监,传是锦衣狱。剩有围外人,追思珰祸酷。”按:“珰祸”指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无辜。“虫以臭得名,横行罪难掩,均为血肉害,虮虱当末减。”“人间有桃杏,怅望春维暮。风卷飞花来,谁家庭下树。”(原注:清明前一日大风,杏花数片,吹入墙内。)
“败群鹊”:“朝喳喳,暮啰啰,鹊声喜,乌声恶。儿童打乌不打鹊,道是纥干生处乐维南(按:纥干,出名,积雪极寒)。两鹊鸷不仁,占巢高树旁无邻,有如鹰化为鸠眼未化,以猛济贪四顾图并吞,每当下食群退避,六国何敢争强秦?我欲驱使去,举火兼巢焚,一回一叹还逡巡。天生万物何物无败群?吁嗟乎!天生万物何物无败群?”
“春已尽矣,孤柳尚未舒条,困步其下偶成。”:“围外新叶树,出墙高亭亭,画地乃为牢,独来伴拘囹。我衰何足道,日夜望汝荣。已经三月余,众眼终未青。将毋学病叟,尔作支离形?并生天地间,草木非无情。寄语后栽者,匆依问囚厅。”
查慎行的诗篇中极多同情平民疾苦之作,甚至对禽兽草木也寄以同情心。《敬业堂诗集》当时公开刊行,狱中诸诗也都保留。
本书五十回的回目都是集查慎行诗中的对句。《敬业堂诗集》篇什虽富,要选五十联七言句来标题每一回的故事内容,倒也不大容易。这里所用的方法,不是像一般集句那样从不同诗篇中选录单句,甚至是从不同作者的诗中选集单句,而是选用一个人诗作的整个联句。有时上一句对了,下一句无关,或者下一句很合用,上一句却用不着,只好全部放弃。因此有些回目难免不很贴切。所以要集查慎行的诗,因为这些诗大都是康熙曾经看过的(“狱中诗”自是例外),康熙又曾为查慎行题过“敬业堂”三字的匾额。当然,也有替自己祖先的诗句宣扬一下的私意。当代读书人知道查慎行是清代一位重要诗人,但他的诗作到底怎样,恐怕很少人读到过,毕竟,他不能和真正的大诗人相比。
古人写文章提到自己祖先,决不敢直呼其名,通常在字号或官衔之下加一“公”字。记得小时候在祠堂中听长辈谈论祖先,说到查慎行时称“初白太公”,说到查升时称“声山太公”。现代人写白话文,不必这样迂了,要尊敬祖先,在自己心中尊敬就是了。
本回回目中,“钩党”是“牵连陷害”,“纵横钩党清流祸”的意思是:对许多有名的读书人株连迫害。“峭茜”是高峻鲜明,形容人格高尚、风采俊朗,“峭茜风期月旦评”的意思是:贤豪风骨之士,当会得到见识高超之人的称誉。』
第二回
绝世奇事传闻里
最好交情见面初
扬州城自古为繁华胜地,唐时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古人云人生乐事,莫过于“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自隋炀帝开凿运河,扬州地居运河之中,为苏浙漕运必经之地。明清之季,又为盐商大贾所聚居,殷富甲于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扬州瘦西湖畔的鸣玉坊乃青楼名妓汇聚之所。这日正是暮春天气,华灯初上,鸣玉坊各家院子中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又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当真是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
突然之间,坊南坊北同时有五六人齐声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娘们,来花钱玩儿的朋友们,大伙儿听着:我们来找一个人,跟旁人并不相干,谁都不许乱叫乱动。不听吩咐的,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一阵吆喝之后,鸣玉坊中立时静了片刻,跟着各处院子中喧声四起,女子惊呼声、男子叫嚷声,乱成一团。
丽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余名大盐商坐了三桌,每人身边都坐着一名妓女,一听到这呼声,人人脸色大变。齐问:“什么事?”“是谁?”“是官府查案吗?”突然间大门上擂鼓也似的打门声响了起来,龟奴吓得没了主意,不知是否该去开门。
砰的一声,大门撞开,涌进十七八名大汉。
这些大汉短装结束,白布包头,青带缠腰,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或是铁尺铁棍。众盐商一见,便认出是贩私盐的盐枭。当时盐税甚重,倘若逃漏盐税,贩卖私盐,获利颇丰。扬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结队,逃税贩盐。这些盐枭极是凶悍,遇到大队官兵时一哄而散,逢上小队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与对垒。是以官府往往眼开眼闭,不加干预。众盐商知道盐枭向来只是贩卖私盐,并不抢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时与百姓买卖盐斤,也公平诚实,并不仗势欺人,今日忽然这般强凶霸道的闯进鸣玉坊来,无不又是惊惶,又是诧异。
盐枭中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说道:“各位朋友,打扰莫怪,在下陪礼。”说着抱拳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跟着朗声道:“天地会姓贾的朋友,贾老六贾老兄,在不在这里?”说着眼光向众盐商脸上逐一扫去。
众盐商遇上他的眼光,都是神色惶恐,连连摇头,心下却也坦然:“他们江湖上帮会自伙里闹事寻仇,跟旁人可不相干。”
那盐枭老者提高声音叫道:“贾老六,今儿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馆中胡说八道,说什么扬州贩私盐的人没种,不敢杀官造反,就只会走私漏税,做些没胆子的小生意。你喝饱了黄汤,大叫大嚷,说道扬州贩私盐的倘若不服,尽管到鸣玉坊来找你便是。我们这可不是来了吗?贾老六,你是天地会的好汉子,怎地做了缩头乌龟啦?”
其余十几名盐枭跟着叫嚷:“天地会的好汉子,怎么做了缩头乌龟?”“辣块妈妈,你们到底是天地会,还是缩头会哪?”
那老者道:“这是贾老六一个人胡说八道,可别牵扯上天地会旁的好朋友们。咱们贩私盐的,原只挣一口苦饭吃,哪及得上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可是咱们缩头乌龟倒是不做的。”
等了好一会,始终不听得那天地会的贾老六搭腔。那老者喝道:“各处屋子都去瞧瞧,见到那姓贾的缩头老兄,便把他请出来。这人脸上有个大刀疤,好认得很。”众盐枭轰然答应,便一间间屋子去搜查。
忽然东边厢房中有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打扰老子寻快活?”
众盐枭纷纷喝道:“贾老六在这里了!”“贾老六,快滚出来!”“他妈的,这狗贼好大胆子!”
东厢房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老子不姓贾,只是你们这批家伙胡骂天地会,老子可听着不大顺耳。老子不是天地会的,却知道天地会的朋友们个个是英雄好汉。你们这些贩私盐的,跟他们提鞋儿、抹屁股也不配。”
众盐枭气得哇哇大叫,三名汉子手执钢刀,向东厢房扑了进去。却听得“哎唷”、“啊哟”连声,三人一个接一个的倒飞了出来,摔在地下。一名大汉手中钢刀反撞自己额头,鲜血长流,登时晕去。跟着又有六名盐枭先后抢进房去,但听得连声呼叫,那六人一个个都给摔了出来。这些人兀自喝骂不休,却已无人再抢进房去。
那老者走上几步,向内张去,朦胧中见一名虬髯大汉坐在床上,头上包了白布,脸上并无刀疤,果然不是贾老六。那老者大声问道:“阁下好身手,请问尊姓大名?”
房内那人骂道:“你爹爹姓什么叫什么,老子自然姓什么叫什么。好小子,连你爷爷的姓名也忘记了。”
站在一旁的众妓女之中,突然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妓女“格格”一声,笑了出来。一名私盐贩子抢上一步,拍拍两记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泪鼻涕齐流。那盐枭骂道:“他妈的臭婊子,有什么好笑?”那妓女吓得不敢再说。
蓦地里大堂旁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大声骂道:“你敢打我妈!你这死乌龟、烂王八,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你手背手掌上马上便生烂疔疮,烂穿你手,烂穿舌头,脓血吞下肚去,烂断你肚肠。”
那盐枭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闪,躲到了一名盐商身后。那盐枭左手将那盐商一推,将他推得摔了一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那中年妓女大惊,叫道:“大爷饶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从那盐枭胯下钻了过去,伸手抓出,正好抓住他的阴囊,使劲猛捏,只痛得那大汉哇哇怪叫。那孩子却已逃了开去。
那盐枭气无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脸上。那妓女立时晕了过去。那孩子扑到她身上,叫道:“妈,妈!”那盐枭抓住孩子后领,将他提了起来,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喝道:“别胡吵!放下小娃子。”那盐枭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将他踢得几个筋斗翻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那老者向那盐枭横了一眼,对着房门说道:“我们是青帮弟兄,只因天地会一位姓贾的朋友公然辱骂青帮,又说在鸣玉坊中等候我们来评理,因此前来找人。阁下既然不是天地会的,又跟敝帮河水不犯井水,如何便出口伤人?请阁下留下姓名,帮主他们查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
房里那人笑道:“你们要寻天地会的朋友算帐,跟我什么相干?我自在这里风流快活,大家既然河水不犯井水,那便别来打扰老子兴头。不过我劝老兄一句,天地会的人,老兄是惹不起的,给人家骂了,也还是白饶,不如挟起尾巴,乖乖的去贩私盐、赚银子罢。”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没见过你这等不讲理的人。”房里那人冷冷的道:“我讲不讲理,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想招郎进舍,要叫我姊夫?”
便在此时,门外悄悄闪进三个人来,也都是盐贩子的打扮。一个手拿链子枪的瘦子低声问道:“点子是什么来头?”那老者摇头道:“他不肯说,但口口声声的给天地会吹大气,说不定那姓贾的便躲在他房里。”那瘦子一摆链子枪,头一撇,那老者从腰间取出两柄尺来长的短剑。突然之间,四人一齐冲进房中。
只听得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大作,那丽春院乃鸣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每间房都摆设得极为考究,梨木桌椅,红木床榻。乒乓喀喇之声不绝,显是房中用具一件件碎裂。老鸨脸上肥肉直抖,口中念佛,心痛无已。那四名盐枭不断吆喝呼叫,房中那客人却默不作声。厅堂上众人都站得远远地,唯恐遭上池鱼之殃。但听得兵刃碰撞之声越来越快,忽然有人长声惨呼,猜想是一名盐枭头目受了伤。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汉阴囊兀自痛得厉害,见那孩子从墙边爬起身来,恼怒之下,挥拳又向他打去。那孩子侧身闪避,那大汉反手一记耳光,打得那孩子转了两个圈子。众龟奴、盐商眼见这盐枭如此凶狠,再打下去势必要将那孩子活活打死,可是谁也不敢出言相劝。那大汉右拳举起,又往孩子头顶击落。那孩子向前一冲,无地可避,便即推开厢房房门,奔了进去。厅上众人都是“啊”的一声。那大汉一怔,却不敢冲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进厢房,一时瞧不清楚,突然间兵刃相交,当的一声,迸出几星火花,只见床上坐着一人,满头缠着白布绷带,形状可怖。他只吓得“啊”的一声大叫。火星闪过,房中又黑,厅上灯烛之光从房门中照映进来,渐渐看清,那头缠绷带之人手提单刀,挥舞格斗。四名盐枭头目已只剩下两名,两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有手握双短剑的老者和一名魁梧汉子仍在相斗。那孩子心想:“这人头上受了重伤,站都站不起来,打不过这些私盐贩子的。老子得赶快逃走。但不知妈妈怎样了?”
他想起母亲被人殴辱,气往上冲,隔着厢房门大骂:“贼王八,你奶奶的熊,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盐皮……你私盐贩子家里盐多,奶奶、老娘、老婆死了,都用盐腌了起来,拿到街上当母猪肉卖,一文钱三斤,可没人买这臭咸肉……”厅上那盐枭听他骂得恶毒阴损,心下大怒,想冲进房去抓来几拳打死,却又不敢进房。
房中那人突然间单刀一侧,刷的一声响,砍入那魁梧大汉的左肩,连肩骨都砍断了。那大汉惊天动地般大声呼叫,摇摇欲倒。那老者双剑齐出,刺向那人胸口。那人举刀格开,便在此时,拍的一声闷响,那大汉一鞭击中他右肩,单刀当啷落地。那老者一声吆喝,双剑疾刺。那人左掌翻出,喀喇喇几声响,那老者肋骨纷断,直飞出房,狂喷鲜血,晕倒在地。那大汉虽左肩重伤,仍然勇悍之极,举起钢鞭,向那人头顶击落。那人却不闪避,竟似筋疲力尽,已然动弹不得。那大汉的力气也所余无几,钢鞭击落之势甚缓。
那孩子眼见危急,起了敌忾同仇之心,疾冲而前,抱住那大汉的双腿,猛力向后拉扯。这大汉少说也有二百来斤,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时休想动他分毫,但此刻他重伤之下,全仗一口气支持,突然给那孩子一拉,一交摔倒,躺在血泊中动也不动了。
床上那人喘了几口气,大声笑道:“有种的进来打!”那孩子连连摇手,要他不可再向外人挑战。当那老者飞出房外之时,撞得厢房门忽开忽合,此刻房门兀自来回晃动,厅上烛光射进房来。照在那人虬髯如草、满染血污的脸上,说不出的狰狞可畏。
厅上众盐枭瞧不清房中情形,骇然相顾,只听得房中那人又喝:“王八蛋,你们不敢进来,老子就出来一个个杀了。”众盐枭一声喊,抬起地下伤者,纷纷夺门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低声道:“孩子,你……你去将门闩上了。”那孩子心想这门是非闩不可的,忙应道:“是!”将房门闩上,慢慢走到床前,黑暗中只闻到一阵阵血腥气。
那人道:“你……你……”一句话未说完,忽然身子一侧,似是晕了过去,身子摇晃,便欲掉下床来。那孩子忙抢上扶住,这人身子极重,奋力将他扶正,将他脑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气,隔了一会,低声道:“那些贩盐的转眼又来,我力气未复,可得避……避他妈的一避。”伸手撑起身子,似是碰到了痛处,大哼了一声。
那孩子过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递给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单刀,递入他右手,那人缓缓从床上下来,身子不住摇晃。那孩子走将过去,将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我要出去了,你别扶我。否则给那些贩盐的见到,连你也杀了。”那孩子道:“他妈的,杀就杀,我可不怕,咱们好朋友讲义气,非扶你不可。”那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夹着连连咳嗽,笑道:“你跟我讲义气?”那小孩道:“干么不讲?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扬州市上茶馆中颇多说书之人,讲述《三国志》、《水浒传》、《大明英烈传》等等英雄故事。这小孩日夜在妓院、赌场、茶馆、酒楼中钻进钻出,替人跑腿买物,揩点油水,讨几个赏钱,一有空闲,便蹲在茶桌旁听白书。他对茶馆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后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赶他走。他听书听得多了,对故事中英雄好汉极是心醉,眼见此人重伤之余,仍能连伤不少盐枭头目,心下仰慕,书中英雄常说的语句便即脱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两句话说得好。老子在江湖上听人说过了几千百遍,有福共享的家伙见得多了,有难同当的人却碰不到几个。咱们走罢!”
那小孩子以右肩承着那人左臂,打开房门,走到厅上。众人一见,都是骇然失色,四散避开。那小孩的母亲叫道:“小宝,小宝,你到哪里去?”那小孩道:“我送这位朋友出门去,就回来的。”那人笑道:“这位朋友!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小孩的母亲叫道:“不要去,你快躲起来。”那孩子笑了笑,迈着大步走出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