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也是乱世之时,该当小人得志,君子遭祸。湖州归安县的知县姓吴名之荣,在任内贪赃枉法,百姓恨之切齿,终于为人告发,朝廷下令革职。吴之荣做了一任归安县知县,虽然搜刮了上万两银子,但革职的廷令一下,他东贿西赂,到处打点,才免得抄家查办的处分,这上万两赃款却也已荡然无存,连随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他官财两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处处去打秋风,说道为官清苦,此番丢官,连回家也没有盘缠,无法成行。有些富人为免麻烦,便送他十两八两银子。待得来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正直君子,非但不送仪程,反而狠狠讥刺,说道阁下在湖州做官,百姓给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钱,也宁可去周济给阁下害苦了的贫民。吴之荣虽然恼怒,却也无法可施,他既已被革职,无权无势,又怎能再奈何得了富家巨室?当下又来拜访庄允城。


    庄允城平素结交清流名士,对这赃官很瞧不起,见他到来求索,冷笑一声,封了一两银子给他,说道:“依阁下的为人,这两银子本是不该送的,只是湖州百姓盼望阁下早去一刻好一刻,多一两银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


    吴之荣心下怒极,一瞥眼见到大厅桌上放得有一部《明书辑略》,心想:“这姓庄的爱听奉承,人家只要一赞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银子双手捧给人家,再也不皱一皱眉头。”便笑道:“庄翁厚赐,却之不恭。兄弟今日离别湖州,最遗憾的便是无法将‘湖州之宝’带一部回家,好让敝乡孤陋寡闻之辈大开眼界。”


    庄允城问道:“什么叫做‘湖州之宝’?”吴之荣笑道:“庄翁这可太谦了。士林之中,纷纷都说,令郎廷鑨公子亲笔所撰的那部《明书辑略》,史才、史识、史笔,无一不是旷古罕有,左马班庄,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这‘湖州之宝’,自然便是令郎亲笔所撰的明史了。”


    吴之荣前一句“令郎亲笔所撰”,后一句“令郎亲笔所撰”,把庄允城听得心花怒放。他明知此书并非儿子亲作,内心不免遗憾,吴之荣如此说,正是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说此人贪赃,是个龌龊小人,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眼光倒是有的。原来外间说鑨儿此书是‘湖州之宝’,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见。”不由得笑容满脸,说道:“荣翁说什么左马班庄,古今四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还请指教。”吴之荣见他脸色顿和,知道马屁已经拍上,心下暗暗喜欢,说道:“庄翁未免太谦了。左丘明作《左传》,司马迁作《史记》,班固作《汉书》,都是传诵千载的名作,自班固而后,大史家就没有了。欧阳修作《五代史》,司马光作《资治通鉴》,文章虽佳,才识终究差了。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亲笔所撰这部煌煌巨作《明书辑略》出来,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三位前辈并驾齐驱,‘四大良史,左马班庄’,这句话便是由此而生。”


    庄允城笑容满面,连连拱手,说道:“谬赞,谬赞!不过‘湖州之宝’这句话,毕竟当不起。”吴之荣正色道:“怎么当不起?外间大家都说:‘湖州之宝史丝笔,还是庄史居第一’!”蚕丝和毛笔是湖州两大名产,吴之荣品格卑下,却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将“庄史”和湖丝、湖笔并称。庄允城听得更是喜欢。


    吴之荣又道:“兄弟来到贵处做官,两袖清风,一无所得。今日老着脸皮,要向庄翁求一部明史,作为我家传家之宝。日后我吴家子孙日夕诵读,自必才思大进,光宗耀祖,全仗庄翁之厚赐了。”庄允城笑道:“自当奉赠。”吴之荣又谈了几句,不见庄允城有何举动,当下又将这部明史大大恭维了一阵,其实这部书他一页也未读过,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识又如何如何超卓,不着边际的瞎说。庄允城道:“荣翁且请宽坐。”回进内堂。


    过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个包裹出来,放在桌上。吴之荣见庄允城尚未出来,忙将包裹掂了一掂,那包裹虽大,却是轻飘飘地,内中显然并无银两,心下好生失望。过得片刻,庄允城回到厅上,捧起包裹,笑道:“荣翁瞧得起敝处的土产,谨以相赠。”


    吴之荣谢了,告辞出来,没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阵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书,一束蚕丝,几十管毛笔。他费了许多唇舌,本想庄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几百两银子相赠,可是赠送的竟是他信口胡诌的“湖州三宝”,心下暗骂:“他妈的,南浔这些财主,都如此小气!也是我说错了话,倘若我说湖州三宝乃是金子银子和明史,岂不是大有所获?”


    气愤愤的回到客店,将包裹往桌上一丢,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饭的时候已过,他又舍不得另叫饭菜,愁肠饥火,两相煎熬,再也睡不着觉,当下解开包裹,翻开那部《明书辑略》阅看。看得几页,眼前金光一闪,赫然出现一张金叶。吴之荣一颗心怦怦乱跳,揉了揉眼细看,却不是金叶是什么?当下一阵乱抖,从书中抖了十张金叶出来,每一张少说也有五钱,十张金叶便有五两黄金。其时金贵,五两黄金抵得四百两银子。


    吴之荣喜不自胜,寻思:“这姓庄的果然狡狯,他怕我讨得这部书去,随手抛弃,翻也不翻,因此将金叶子夹在书中,看是谁读他儿子这部书,谁便有福气得此金叶。是了,我便多读几篇,明天再上门去,一面谢他赠金之惠,一面将书中文章背诵几段,大赞而特赞。他心中一喜,说不定另有几两黄金相送。”


    当下剔亮油灯,翻书诵读,读到明万历四十四年,后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国号金,建元“天命”,突然间心中一凛:“我太祖于丙辰建元,从这一年起,就不该再用明朝万历年号,该当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


    一路翻阅下去,只见丁卯年后金太宗即位,书中仍书“明天启七年”,不作“大金天聪元年”。丙子年后金改国号为清,改元崇德,这部书中仍作“崇祯九年”,不书“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书作“崇祯十七年”,不书“大清顺治元年”。又看清兵入关之后,书中于乙酉年书作“隆武元年”、丁亥年书作“永历元年”,那隆武、永历,乃明朝唐王、桂王的年号,作书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将清朝放在眼里。他看到这里,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这还了得!”


    一拍之下,桌子震动,油灯登时跌翻,溅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灯油。黑暗之中,突然间灵机一动,不由得大喜若狂:“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注横财?升官发财,皆由于此。”想到开心处,不由得大声叫唤起来。忽听得店伴拍门叫道:“客官,客官,什么事?”


    吴之荣笑道:“没什么!”点燃油灯,重新翻阅。这一晚直看到雄鸡啼叫,这才和衣上床,却又在书中找了七八十处忌讳犯禁的文字出来,便在睡梦之中,也是不住的嘻笑。


    换朝改代之际,当政者于这年号正朔,最是着意。最犯忌者,莫过于文字言语之中,引人思念前朝。《明书辑略》记叙的是明代之事,以明朝年号纪年,原无不合,但当文字禁网极密之际,却是极大的祸端。参与修史的学者文士,大都只助修数卷,未能通阅全书,而修撰最后数卷之人,偏是对清朝痛恨入骨,决不肯在书中用大清年号。庄廷鑨是富室公子,双眼又盲,未免粗疏,终予小人以可乘之隙。


    次日中午,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连同这部明史,送入将军松魁府中。他料想松魁收到禀帖后,便会召见。其时满清于检举叛逆,赏赐极厚,自己立此大功,开复原官固是意料中事,说不定还会连升三级。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连等上大半年,日日到将军府去打探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后来那门房竟厉声斥责,不许他再上门啰唣。


    吴之荣心焦已极,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即将用尽,这场告发却没半点结果,又是烦恼,又是诧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踱进去想看看白书,以消永日,只见书架上陈列着三部《明书辑略》,心想:“难道我所找出的岔子,还不足以告倒庄允城?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文字出来,明日再写一张禀帖,递进将军府去。”浙江巡抚是汉人,将军则是满洲人,他生怕巡抚不肯兴此文字大狱,是以定要向满洲将军告发。


    他打开书来,只看得几页,不由得吓了一跳,全身犹如堕入冰窖,一时宛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见书中各处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无影无踪,自大清太祖开国以后,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号纪年,至于攻讦建州卫都督(满清皇帝祖宗的亲戚),以及大书隆武、永历等年号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见。但文字前后贯串,书页上干干净净,更无丝毫涂改痕迹,这戏法如何变来,实是奇哉怪也。


    他双手捧书,在书铺中只呆呆出神,过得半晌,大叫一声:“是了!”眼见此书书页封函,洁白崭新,向店倌一问之下,果然是湖州贩书客人新近送来,到货还不过七八天。他心道:“这庄允城好厉害!当真是钱可通神。他收回旧书,重行镌版,另刊新书,将原书中所有干犯禁忌之处,尽行删削干净。哼,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原来杭州将军松魁不识汉字,幕府师爷见到吴之荣的禀帖,登时全身吓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此事牵连重大之极,拿着禀帖的双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


    这幕客姓程,名维藩,浙江绍兴人氏。明清两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绍兴人,所以“师爷”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绍兴”,称为“绍兴师爷”。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辈学到一套秘诀,此后办理刑名钱谷,处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有公文,均由师爷手拟,大家既是同乡,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上级衙门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驳。因此大小新官上任,最要紧的便是重金礼聘一位绍兴师爷。明清两朝,绍兴人做大官的并不多,却操纵了中国庶政达数百年之久,也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奇迹。那程维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门之中好修行”这句名言。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师爷拟稿之际几字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稍加开脱,即可使之死里逃生,因之在公门中救人,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大。他见这明史一案倘若酿成大狱,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丧身破家,当即向将军告了几天假,星夜坐船,来到湖州南浔镇上,将此事告知庄允城。


    庄允城陡然大祸临头,自是魂飞天外,登时吓得全身瘫软,口涎直流,不知如何是好,过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双膝跪地,向程维藩叩谢大恩,然后向他问计。


    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反复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这部《明书辑略》流传已久,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将这部书尽数收购回来销毁,一面赶开夜工,另镌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处,重印新书,行销于外。官府追究之时,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弭一场横祸了。当下便将此计说了出来。庄允城惊喜交集,连连叩头道谢。程维藩又教了他不少关节,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某某衙门处应如何疏通,庄允城一一受教。


    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半个多月,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昌祚,轻描淡写的批了几个字,说道投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似有挟怨吹求之嫌,请抚台大人详查。


    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使将出去。其时庄允城的重赂,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抚衙门和学政衙门。朱昌祚接到公事,这等刊书之事,属学政该管,压了十多天后,才移牒学政胡尚衡。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一个月病假,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文,将公事送到湖州府去。湖州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才移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复。那两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两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说道:“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心,然细查全书,尚无讳禁犯例之处。”层层申复,就此不了了之。


    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杭州各家书铺之中,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州县搜购,岂知仍是一部也觅不到。他穷愁潦倒,只好废然还乡。也是事有凑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是原版。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购,一来他未必肯售,二来自己也无银子,买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已受了庄允城之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


    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到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说明庄家如何贿赂官员,改镌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后驳复下来,都称细查庄廷鑨所著《明书辑略》一书,内容并无违禁犯例,该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系挟嫌诬告,至于贿赂官员云云,更系捕风捉影之辞。那通政司的批驳更是严厉,说道:“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贪。”原来庄允城受了程维藩之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已送了厚礼打点。


    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流落异乡。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即处死,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的对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重重。既无退路,心想拚着坐牢,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分呈四位顾命大臣;同时又在客店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处张贴。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倘若官府追究起来,说他危言耸听,扰乱人心,不免有杀头的重罪。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满洲的开国功臣。顺治皇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辅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众,清廷大权,几乎尽操于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对其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动静。这日得到密报,说道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揭发浙江庄姓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员受贿、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便在此时,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幕客细阅吴之荣所呈缴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来歧视汉官和读书人,掌握大权后便想办几件大案,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异动,当即派出钦差,赴浙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魁、浙江巡抚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无一不鎯铛入狱。


    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在吕留良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吕留良听得只是叹息。当晚三人联榻长谈,议论世事,说到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种种倒行逆施,终至明室覆亡,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祸难方深,无不扼腕切齿。


    次日一早,吕留良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产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有船,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后,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城外听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而处决了不少官员百姓:庄廷鑨已死,开棺戮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家数十口,十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给满洲旗兵为奴。前礼部侍郎李令晰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四子处斩。李令晰的幼子刚满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一岁,按照清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愿独生。”终于不肯易供,一并处斩。松魁、朱昌祚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归安、乌程的两名学官处斩。因此案牵连,冤枉而死的人亦是不计其数。湖州府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知情不报,受贿隐匿,和推官李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


    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给他抢白了一场,逐出门来,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又说他的名字“朱佑明”,显是心存前明,咒诅本朝。这样一来,朱佑明和他五个儿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十余万财产,清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


    最惨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列工、装钉的钉工,以及书贾、书铺的主人、卖书的店员、买书的读者,查明后尽皆处斩。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关吏)李尚白,喜读史书,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去买。工役到时,书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到店主回来,将书买回。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过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书店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斩首。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牵累,说他既知那人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他在家中闲坐?本应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


    至于江南名士,因庄廷鑨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同日凌迟处死,计有茅元锡等十四人。所谓凌迟处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直至犯人受尽痛苦,方才处死。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难以计数。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愤恨难当,切齿痛骂。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参校,这一会只怕也难逃此劫。”他三人和查伊璜向来交好,都十分挂念。


    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的姓名。却见上谕中有一句说:“查继佐、范骧、陆圻三人,虽列名参校,然事先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啧啧称奇。


    黄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吕留良道:“大力将军是谁?倒要请教。”黄宗羲道:“两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庭园宽大,陈设富丽,与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声色曲艺,江南少见。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说得上互托肝胆,便问起情由。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中的奇遇。”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


    查继佐,字伊璜。(《觚剩》一书中有“雪遘”一文,述此奇事,开首说:“浙江海宁查孝廉,字伊璜,才华丰艳,而风情潇洒,常谓满眼悠悠,不堪愁对,海内奇杰,非从尘埃中物色,未可得也。”)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酌,不久下起雪来,越下越大。查伊璜独饮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脸上颇有郁怒悲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这雪非一时能止,进来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进屋,命书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说道:“请!”那乞丐举杯便干,赞道:“好酒!”


    查伊璜给他连斟三杯,那丐者饮得极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欢,说道:“兄台酒量极好,不知能饮多少?”那乞丐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两句虽是熟套语,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却令查伊璜暗暗称异,当即命书僮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饮过,不能陪兄畅饮。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乞丐道:“这也使得。”


    当下书僮将酒烫热,分斟在碗中杯内。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到二十余碗时,脸上仍无甚酒意,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温和,酒性却颇厉害。绍兴人家生下儿子女儿,便酿酒数坛至数十坛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儿长大嫁人,将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时作琥珀色,称为“女儿红”。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余年,自然醇厚之极。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称为“状元红”,盼望儿子日后中状元时取出宴客。状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也袭用了状元红、女儿红之名。


    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转。忙去瞧那乞丐时,只见他负手而立,正在欣赏雪景。一阵北风吹来,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髓,那乞丐却是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冻,兄台衣衫未免过于单薄。”当即解下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在他肩头,又取了十两银子,双手捧上,说道:“些些买酒之资,兄台勿却。何时有兴,请再来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扫榻留宾,简慢勿怪。”那乞丐接过了银子,说道:“好说。”也不道谢,扬长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少说也有四百来斤,他正在鉴赏钟上所刻的文字花纹,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左手抓住钟钮,向上一提,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那乞丐在钟下取出一大碗肉、一大钵酒来,放在一旁,再将古钟置于原处。查伊璜见他如此神力,不禁骇然,仔细看时,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笑问:“兄台还认得我吗?”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来是你。今日我来作东,大家再喝个痛快,来来来,喝酒。”说着将土钵递了过去。


    查伊璜接过土钵,喝了一大口,笑道:“这酒挺不错啊。”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肉,道:“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虽觉肮脏,但想:“我既当他是酒友,倘若推辞,未免瞧他不起了。”当下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两人便在破庙中席地而坐,将土钵递来递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时酒肉俱尽。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倒孝廉公。”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处邂逅,今日又再无意中相遇,实是有缘。兄台神力惊人,原来是一位海内奇男子,得能结交你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欢。兄台有兴,咱们到酒楼去再饮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酒楼,呼酒又饮。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过得数年,清兵入关,明朝覆亡。查伊璜绝意进取,只在家中闲居,一日忽有一名军官,领兵四名,来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惊,只道是祸事上门,岂知那军官执礼甚恭,说道:“奉广东省吴军门之命,有薄礼奉赠。”查伊璜道:“我和贵上素不相识,只怕是弄错了。”那军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上写“拜上查先生伊璜,讳继佐”,下面写的是“眷晚生吴六奇顿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连这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为何送礼于我?”当下沉吟不语。那军官道:“敝上说道,些些薄礼,请查先生不要见笑。”说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放在桌上,俯身请安,便即别去。


    查伊璜打开礼盒,赫然是五十两黄金,另一盒中却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缀以明珠翡翠,华贵非凡。查伊璜一惊更甚,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武人快步,早已去得远了。


    查伊璜心下纳闷,寻思:“飞来横财,非福是祸。莫非有人陷害于我?”当下将两只礼盒用封条封起,藏于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黄金倒也不必动用,只是久闻洋酒之名,不敢开瓶品尝,未免心痒。


    过了数月,亦无他异。这一日,却有一名身穿华服的贵介公子到来。那公子不过十七八岁,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带着八名从人,一见查伊璜,便即跪下磕头,口称:“查世伯,侄子吴宝宇拜见。”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称,可不敢当。不知尊大人是谁?”那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奇,现居广东省通省水陆提督之职,特命小侄造府,恭请世伯到广东盘桓数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赐,心下好生不安。说来惭愧,兄弟生性疏阔,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相识。兄弟一介书生,素来不结交贵官。公子请少坐。”说着走进内室,将那两只礼盒捧了出来,道:“还请公子携回,实在不敢受此厚礼。”他心想这吴六奇在广东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这人官居高位,为满洲人作鹰犬,欺压汉人,倘若受了他金银,污了自己清白,当下脸色之间颇为不悦。


    吴宝宇道:“家严吩咐,务必请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严,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请看。”在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打了开来,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见到旧袍,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这才恍然,原来这吴六奇将军,便是当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动:“鞑子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四方响应,说不定便能将鞑子逐出关外。这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昔日一饭一袍之惠,不是没良心之人,我若动以大义,未始没有指望。男儿建功报国,正在此时,至不济他将我杀了,却又如何?”


    当下欣然就道,来到广州。吴六奇将军接入府中,神态极是恭谨,说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弃,当我是个朋友。请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庙中肯和我同钵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时穷途潦倒,到处遭人冷眼,查先生如此热肠相待,登时令六奇大为振奋。得有今日,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赐。”查伊璜淡淡的道:“在晚生看来,今日的吴将军,也不见得就比当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


    吴六奇一怔,也不再问,只道:“是,是!”当晚大开筵席,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与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下前相陪。


    广东省自巡抚以下的文武百官,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此恭敬,无不暗暗称异。那巡抚还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来微服察访的钦差大臣,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十分倨傲,何以对这个江南书生却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后,那巡抚悄悄向吴六奇探问,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员。吴六奇微微一笑,说道:“老兄当真聪明,鉴貌辨色,十有九中。”这句话本来意存讥刺,说他这第十次却猜错了。岂知那巡抚竟会错了意,只道查伊璜真是钦差,心想这位查大人在吴提督府中居住,已给他巴结上了,吴提督和自己向来不甚投机,倘若钦差大人回京之后,奏本中对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后备了一份重礼,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来。


    吴六奇出来见客,说道查先生昨晚人醉未醒,抚台的礼物一定代为交到,一切放心,不必多所挂怀。巡抚一听大喜,连连称谢而去。消息传出,众官员都知巡抚大人送了份厚礼给查先生。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不得而知,但连巡抚都送厚礼,自己岂可不送?数日之间,提督府中礼物有如山积。吴六奇命帐房一一照收,却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军府办理公事外,总是陪着查伊璜喝酒。


    这一日傍晚时分,两人又在花园凉亭中对坐饮酒。酒过数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扰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归了。”吴六奇道:“先生说哪里话来?先生南来不易,若不住上一年半载,决计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去玩玩。广东风景名胜甚众,几个月内,游览不尽。”


    查伊璜乘着酒意,大胆说道:“山河虽好,已沦夷狄之手,观之徒增伤心。”吴六奇脸色微变,道:“先生醉了,早些休息罢。”查伊璜道:“初遇之时,我敬你是个风尘豪杰,足堪为友,岂知竟是失眼了。”吴六奇问道:“如何失眼?”查伊璜朗声道:“你具大好身手,不为国为民出力,却助纣为虐,作鞑子的鹰犬,欺压我大汉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为耻。查某未免羞与为友。”说着霍地站起身来。


    吴六奇道:“先生禁声,这等话给人听见了,可是一场大祸。”查伊璜道:“我今日还当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劝。你如不听,不妨便将我杀了。查某手无缚鸡之力,反正难以相抗。”吴六奇道:“在下洗耳恭听。”查伊璜道:“将军手绾广东全省兵符,正是起义反正的良机。登高一呼,天下响应,纵然大事不成,也教鞑子破胆,轰轰烈烈的干它一场,才不负了你天生神勇,大好头颅。”


    吴六奇斟酒于碗,一口干了,说道:“先生说得好痛快!”双手一伸,嗤的一声响,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毛毵毵的胸膛,拨开胸毛,却见肌肤上刺着八个小字:“天父地母,反清复明。”


    查伊璜又惊又喜,问道:“这……这是什么?”吴六奇掩好衣襟,说道:“适才听得先生一番宏论,可敬可佩。先生不顾殒身灭族的大祸,披肝沥胆,向在下指点,在下何敢再行隐瞒。在下本在丐帮,此刻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誓以满腔热血,反清复明。”


    查伊璜见了吴六奇胸口刺字,更无怀疑,说道:“原来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适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吴六奇大喜,心想这“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是将自己比作关云长了,道:“这等比喻,可不敢当。”查伊璜道:“不知何谓丐帮,何谓天地会,倒要请教。”


    吴六奇道:“先生请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说来。”当下二人各饮了一杯。


    吴六奇道:“那丐帮由来已久,自宋朝以来,便是江湖上的一个大帮。帮中兄弟均是行乞为生,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入了丐帮,也须散尽家资,过叫化子的生活。帮中帮主以下是四大长老,其下是前后左右中五方护法。在下位居左护法,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颇不低。后来因和一位姓孙的长老不和,打起架来,在下其时酒醉,失手将他打得重伤。不敬尊长已是大犯帮规,殴伤长老更是大罪,帮主和四长老集议之后,将在下斥革出帮。那日在府中相遇,先生邀我饮酒,其时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郁闷,承先生不弃,还当在下是个朋友,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查伊璜道:“原来如此。”


    吴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先生折节下交,誉我是海内奇男子。在下苦思数日,心想我不容于丐帮,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里烂醉如泥,自暴自弃,眼见数年之间,就会醉死。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个奇男子,我吴六奇难道就此一蹶不振,再无出头之日?过不多时,清兵南下,我心下愤激,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军,立了不少军功,残杀同胞,思之好生惭愧。”


    查伊璜正色道:“这就不对了。兄台不容于丐帮,独往独来也好,自树门户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军?”吴六奇道:“在下愚鲁,当时未得先生教诲,干了不少错事,当真该死之极。”查伊璜点头道:“将军既然知错,将功赎罪,也还不迟。”


    吴六奇道:“后来满清席卷南北,我也官封提督。两年之前,半夜里忽然有人闯入我卧室行刺。这刺客武功不是我对手,给我拿住了,点灯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那位丐帮孙长老。他破口大骂,说我卑鄙无耻,甘为异族鹰犬。他越骂越凶,每一句话都打中了我心坎。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对,深夜抚心自问,好生惭愧,只是自己所想,远不如他骂得那么明白痛快。我叹了口气,解开他被我封住的穴道,说道:‘孙长老,你骂得很对,你这就去罢!’他颇为诧异,便即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这件事做得对了!”


    吴六奇道:“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关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汉子。第二天清早,我寻些借口,一个个将他们放了,有的说是捉错了人,有的说不是主犯,从轻发落。过了一个多月,那位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开门见山的问我,是否已有悔悟之心,愿意反清立功。我拔出刀来,一刀斩去左手两根手指,说:‘吴六奇决心痛改前非,今后听从孙长老号令。’”伸出左手,果然无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见,只剩下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


    吴六奇继续说道:“孙长老见我意诚,又知我虽然生性鲁莽,说过的话倒是从未食言,便道:‘很好,待我回复帮主,请帮主的示下。’十天之后,孙长老又来见我,说帮主和四长老会商,决定收我回帮,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说丐帮已和天地会结盟,同心协力,反清复明。那天地会是台湾国姓爷郑大帅手下谋主陈永华陈先生所创,近年来在福建、浙江、广东一带,好生兴旺。孙长老替我引见会中广东洪顺堂香主,投入天地会。天地会查了我一年,交我办了几件要事,见我确是忠心不贰,最近陈先生从台湾传下讯来,封我为洪顺堂红旗香主之职。”


    查伊璜虽不明天地会的来历,但台湾国姓爷延平郡王郑成功孤军抗清,精忠英勇,天下无不知闻。这天地会既是他手下谋主陈永华所创,自然是同道中人,当下不住点头。


    吴六奇又道:“国姓爷昔年率领大军,围攻金陵,可惜寡不敌众,退回台湾,但留在江浙闽三省不及退回的旧部官兵却着实不少。陈先生暗中联络老兄弟,组成了这天地会,会里的口号是‘天父地母,反清复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个字。寻常会中兄弟,身上也不刺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学一学当年岳武穆‘尽忠报国’的意思。”


    查伊璜心下甚喜,连喝了两杯酒,说道:“兄台如此行为,才真正不愧为海内奇男子之称了。”吴六奇道:“‘海内奇男子’五字,愧不敢当。只要查先生肯认我是朋友,姓吴的便已快活不尽。我们天地会总舵主陈永华陈先生,又有一个名字叫作陈近南,那才真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江湖上说起来无人不敬,有两句话说得好:‘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在下尚未见过陈总舵主之面,算不了什么人物。”查伊璜想象陈近南的英雄气概,不禁神往。斟了两杯酒,说道:“来,咱们来为陈总舵主干一杯!”


    两人一口饮干。查伊璜道:“查某一介书生,于国于民,全无裨益。只须将军哪一日乘机而动,奋起抗清,查某必当投效军前,稍尽微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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