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两人走出丽春院,巷中静悄悄的竟然无人,想必众盐枭遇上劲敌,回头搬救兵去了。
那人转出巷子,来到小街之上,抬头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们向西走!”走出数丈,迎面赶来一辆驴车。那人喝道:“雇车!”赶车的停了下来,眼见二人满身血污,脸有讶异疑忌之色。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约有四五两重,道:“银子先拿去!”那赶车的见银锭不小,当即停车,放下踏板。
那人慢慢将身子移到车上,从怀中摸出一只十两重的元宝,交给那小孩,说道:“小朋友,我走了,这只元宝给你。”
那小孩见到这只大元宝,不禁骨嘟一声,吞了口馋涎,暗暗叫道:“好家伙!”但他听过不少侠义故事,知道英雄好汉只交朋友,不爱金钱,今日好容易有机会做上英雄好汉,说什么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脓包贪钱,大声道:“咱们只讲义气,不要钱财。你送元宝给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伤,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说道:“好极,好极,有点意思!”将元宝收入怀中。那小孩爬上驴车,坐在他身旁。
车夫问道:“客官,去哪里?”那人道:“到城西,得胜山!”车夫一怔,道:“得胜山?这深更半夜去城西吗?”那人道:“不错!”手中单刀在车辕上轻轻一拍。车夫心中害怕,忙道:“是,是!”放下车帷,赶驴出城。那人闭目养神,呼吸急促,有时咳嗽几声。
得胜山在扬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仪乡,南宋绍兴年间,韩世忠曾在此处大破金兵,因此山名“得胜”。
车夫赶驴甚急,只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山下,说道:“客官,得胜山到啦!”那人见那山只七八丈高,不过是个小丘,呸的一声,问道:“这便是他妈的得胜山吗?”车夫道:“正是!”那小孩道:“这确是得胜山。我妈和姊妹们去英烈夫人庙烧香,我跟着来,曾在这里玩过。再过去一点子路,便是英烈夫人庙了。”那英烈夫人庙供奉的是韩世忠夫人梁红玉,扬州人又称之为“异娼庙”。梁红玉年轻时做过妓女,风尘中识得韩世忠。扬州妓女每年必到英烈夫人庙烧香许愿,祈祷这位宋朝的安国夫人有灵,照顾后代的同行姊妹。
那人道:“你既知道,就不会错。下去罢。”那小孩跳下车来,扶着那人下车。眼见四周黑沉沉地,心想:“是了,此地甚是荒野,躲在这里,那些贩盐的贼坯一定找不到。”
赶车的生怕这满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载往别处,拉转驴头,扬鞭欲行。那人道:“且慢,你将这个小朋友带回城去。”车夫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一会。明儿一早,我好给你去买馒头吃。”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那小孩道:“没人服侍你,可不大对头。”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对车夫道:“那你回去罢!”车夫忙不迭的赶车便行。
那人走到一块岩石上坐下,眼见驴车走远,四下里更无声息,突然喝道:“柳树后面的两个乌龟王八蛋,给老子滚了出来。”
那小孩吓了一跳,心道:“这里有人?”果见柳树后面两人慢慢走了出来,两人白布缠头,青带系腰,自是盐枭一伙了。两人手中所握钢刀一闪一闪,走了两步,便即站住。那人喝道:“乌龟儿子王八蛋,从窖子里一直钉着老子到这里,却不上来送死,干什么了?”那小孩心道:“是了,他们要查明这人到了哪里,好搬救兵来杀他。”
那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转身便奔。那人急跃而起,待要追赶,“嗳”的一声,复又坐倒。他重伤之余,已无力追人。
那小孩心道:“驴车已去,我们两人没法走远,这两人去通风报讯,大队人马杀来,那可糟糕。”突然间放声大哭,叫道:“啊哟,你怎么死了?死不得啊,你不能死啊!”
二名盐枭正自狂奔,忽听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时停步转身,只听得他大声哭叫:“你怎么死了?”不由得又惊又喜。一人道:“这恶贼死了?”另一人道:“他受伤很重,挨不住了。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远远望去,只见那人蜷成一团,卧在地下。先一人道:“就算没死,也不用怕他了。咱们割了他脑袋回去,岂不是大功一件?”另一人道:“妙极!”两人挺着单刀,慢慢走近。只听那小孩兀自在捶胸顿足,放声号啕,一面叫道:“老兄,你怎么忽然死了?那些贩私盐的追来,我怎抵挡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跃而前。一人喝道:“恶贼,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人便举刀往那人颈中砍去。突然间刀光一闪,一人脑袋飞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撑起身来。
那小孩哭道:“啊哟,这位贩私盐的朋友怎么没了脑袋?你两位老人家去见了阎王,又有谁回去通风报信哪?这可不是糟了吗?”说到最后,忍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这小鬼当真聪明得紧,哭得也真像。若不是这么一哭,这两个王八蛋还真不会过来。”那小孩笑道:“要装假哭,还不容易?我妈要打我,鞭子还没上身,我已哭得死去活来,她下鞭时自然不会重了。”那人道:“你娘干么打你?”那小孩道:“那不一定,有时是我偷了她的钱,有时为了我作弄院中的闵婆、尤叔。”
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两个探子倘若不杀,可当真有些儿不妙。喂,刚才你假哭时,怎地你不叫我老爷、大叔,却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老兄。你是他妈的什么老爷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爷,鬼才理你?”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孩道:“你问我尊姓大名吗?我叫小宝。”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宝,那么尊姓呢?”那小孩眉头一皱,说道:“我……我尊姓韦。”
这小孩生于妓院之中,母亲叫做韦春花,父亲是谁,连他母亲也不知道,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宝,也从来无人问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问起,他就将母亲的姓搬了出来。这韦小宝生于妓院,长于妓院,从没读过书。他自称“尊姓大名”,倒不是说笑,只是听说书的常常提到“尊姓大名”四字,不知乃是向别人说话时的尊敬称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适。
他跟着问道:“那你尊姓大名叫作什么?”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既当我是朋友,我便不能瞒你。我姓茅,茅草之茅,不是毛虫之虫,排行第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韦小宝“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说道:“我听人说过的,官府……官府不是正在捉拿你吗?说你是什么江洋大盗。”茅十八嘿的一声,道:“不错,你怕不怕我?”韦小宝笑道:“怕什么?我又没金银财宝,你要抢钱,也不会抢我的。江洋大盗又打什么紧?《水浒传》上林冲、武松那些英雄好汉,也都是大强盗。”茅十八甚是高兴,说道:“你拿我和林冲、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要捉拿我,你是听谁说的?”
韦小宝道:“扬州城里贴满了榜文,说是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又是什么格杀不论,只要有人杀了你,赏银二千两,倘若有人通风报信,因而捉到你,那就少赏些,赏银一千两。昨天我还在茶馆听大家谈论,说道你这样大的本事,要捉住你,杀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风报信,领得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倒是一注横财。”
茅十八侧着头看着他,嘿的一声。
韦小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如得了这一千两赏银,我和妈娘儿俩可有得花了,鸡鸭鱼肉,赌钱玩乐,几年也花不光。”见茅十八仍是侧头瞧着自己,脸上神气颇有些古怪,韦小宝怒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猜我会去通风报信,领这赏银?”茅十八道:“是啊,白花花的银子,谁又不爱?”韦小宝怒骂:“操你奶奶!出卖朋友,还讲什么江湖义气?”茅十八道:“那也只好由你。”
韦小宝道:“你既信不过我,为什么说了真名字出来?你头上脸上缠了这许多布条,和榜文上的图形完全不同了。你不说你是茅十八,谁又认得你?”茅十八道:“你说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我倘若连自己姓名身分也瞒了你,那还算什么他妈巴羔子的好朋友?”
韦小宝大喜,说道:“对极!就算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金,老子也决不会去通风报信。”心中却想:“倘若真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格,出卖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颇有点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们便睡一会,明日午时,有两个朋友要来找我。我们约好在扬州城西得胜山相会,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乱了一日,早已神困眼倦,听他这么一说,靠在树干上便即睡着了。
次日醒来,只见茅十八双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这两个死人拖到树后面去,将三把刀子磨一磨。”
韦小宝依言拖开死人,其时朝阳初升,这才看清楚茅十八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手臂上肌肉盘虬,目闪精光,神情威猛,当下将三柄钢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在一块石头上磨了起来。心想:“对付盐贩子,有一把刀也够了。倘若这茅老兄给人杀了,余下两柄刀又磨来干什么?难道让人用来杀我韦小宝吗?”他向来懒惰,装模作样的磨了一会刀,道:“我去买些油条馒头来吃。”
茅十八道:“哪里有油条馒头卖?”韦小宝道:“过去那边没多远,有个小市镇。茅大哥,你身边银子,借几两来使使?”茅十八一笑,又取出那只元宝,说道:“哥儿俩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说什么借不借的?”
韦小宝大喜,心想:“这好汉真拿我当朋友看待,便有一万两银子的赏格,我也不能去报官。十万两呢?这倒有点儿伤脑筋。呸,凭他这副德性,值得这么多银子?我也不用伤脑筋啦。”接过银子,问道:“要不要给你买什么伤药?”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伤药。”韦小宝道:“好,我去了。茅大哥,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杀了我脑袋,我也决不说你就是茅十八。”茅十八见他说得真诚,点了点头。
韦小宝自言自语:“你还有两个朋友来,最好再买一壶酒,来几斤熟牛肉。”茅十八喜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饱了好厮杀。”韦小宝惊道:“盐贩子知道你在这里?就要追来?”茅十八道:“不是!我约了别的人到得胜山来打架,否则巴巴的赶来干什么?”韦小宝吁了口气,道:“你身上有伤,怎么能再打架?这场架吗,等伤好了再打不迟,只不过……只不过就怕人家不肯。”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三月廿九,是不是?半年之前,这场架便约好了的。后来我给官府捉了关在牢里,牵记着这场约会,非来不可,只好越狱赶来,越狱时杀了几个鹰爪孙,扬州城里才这么闹得乱糟糟的,悬下他妈的赏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几个功夫很硬的鹰爪子,杀了他们三个,自己竟还受了点伤,也真算倒足了大霉。”
韦小宝道:“好,我赶去买些吃的,等你吃饱了好打架。”当即拔足快奔,转过山坡,奔了六七里路,便是一个小市镇,心下盘算:“茅大哥伤得路也走不动,怎能跟人家打架?他说对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武功定然了得,我怎地帮他个忙才好。”手里捧着银子,心痒难搔,一生之中,手里从来没拿过这许多银子,须得怎生大花一场,这才痛快,走到熟肉铺中,买了两斤熟牛肉,一只酱鸭,再去买了两瓶黄酒,剩下的银子仍是不少,又买了十来个馒头,八根油条,只多用了廿几文,忽想:“我去买些绳索,在地下结成了绊马索。打架之时,对方不小心在绳索上一绊,摔倒在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将他杀死。”
他想起说书先生说故事,大将上阵交锋,马足被绊,摔将下来,敌将手起刀落,将之砍为两段,当下兴匆匆的去买绳索。来到一家杂货铺前,只见铺中一排放着四只大缸,一缸白米,一缸黄豆,一缸盐,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时想起:“去年仙女桥边私盐帮跟人打架,给人家用石灰撒在眼里,登时反胜为败。我怎么不想到这个主意?”绳索也不买了,买了一袋石灰,负在背上,回到茅十八身边。
茅十八躺在树边睡觉,听到他脚步声,便即醒了,打开酒瓶,喝了两口,大声赞好,说道:“你喝不喝?”韦小宝从来不喝酒,这时要充英雄好汉,接过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觉一股热气涌入肚中,登时大咳起来。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可还没学会。”忽听得远处有人朗声道:“十八兄,别来好啊?”
茅十八道:“吴兄、王兄,你两位也很清健啊!”韦小宝心中突突乱跳,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大路上两个人快步走来,顷刻间便到了面前。
一人是老头子,一部白胡须直垂至胸,但面皮红润泛光,没半点皱纹。另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个秃子,后脑拖着条小辫子,前脑光滑如剥壳鸡蛋。
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礼了。”那秃头眉头微微一皱。那老者笑道:“何必客气?”韦小宝心想:“茅大哥为人太过老实,自己腿上有伤,怎能说给人家听?”茅十八道:“这里有酒有肉,两位吃一点吗?”那老人道:“叨扰了!”坐在茅十八身侧,接过酒瓶。韦小宝大喜:“原来这两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跟他来打架的,那可妙得紧。待会敌人到来,这两人也可帮忙打架。”
那老者将酒瓶凑到口边,待要喝酒,那秃头说道:“吴大哥,这酒不喝也罢!”那老者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十八兄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酒中难道还会有毒?”骨嘟、骨嘟喝了两口,将酒瓶递给秃头,道:“你不喝酒,那可瞧不起好朋友了。”那秃头神色有些犹豫,但对老者之言似是不便违拗,接过酒瓶,刚放到口边,茅十八夹手夺过,说道:“酒不够啦!王兄又不爱喝酒,省几口给我。”仰头喝了两大口。那秃头脸上一红,坐下来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给两位引见一位好朋友。”指着老者道:“这位吴老爷子,大号叫作大鹏,江湖上人称‘摩云手’,拳脚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那老者笑道:“茅兄给我脸上贴金了。”说着左右顾视,不见另有旁人,不禁颇为诧异。茅十八指着那秃子道:“这位王师傅单名一个‘潭’字,外号‘双笔开山’,一对判官笔使将出来,当真出神入化。”那秃头道:“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败将,惭愧得紧。”
茅十八道:“不敢当。”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他说到这里,吴王二人愕然相顾,跟着一齐凝视韦小宝,实看不出这个又干又瘦的十二三岁小孩子是什么来头,只听茅十八续道:“这位小朋友姓韦,名小宝,江湖上人称……人称,呢,他的外号,叫作……叫作……”顿了一顿,才道:“叫作‘小白龙’,水上功夫,最是了得,在水中游上三日三夜,生食鱼虾,面不改色。”
他要给这个新交的小朋友挣脸,不能让他在外人之前显得泄气,有心要吹嘘几句,可是韦小宝全无武功,吴王二人都是行家,一伸手便知端的,难以瞒骗,一凝思间,便说他水上功夫十分厉害,吴王二人是北地豪杰,不会水性,那便无法得知真假。他接着说道:“你们三位都是好朋友,多亲近亲近。”吴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
韦小宝依样学样,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又惊又喜:“茅大哥给我吹牛,其实我是什么江湖好汉了?这西洋镜却拆穿不得。”
四人过不多时,便将酒肉馒头吃得干干净净。这秃头王潭食量甚豪,初食时有些顾忌,到后来放量大嚼,他独个儿所吃的牛肉、馒头和油条,比三人加起来还多。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说道:“吴老爷子,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极好,陆上功夫却还没学,在下只好一对二。这可不是瞧不起两位。”吴大鹏道:“咱们这个约会,我看还是再推迟半年罢。”茅十八道:“那为什么?”吴大鹏道:“茅兄身上有伤,显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赢了固然没什么光采,打输了更是没脸见人。”
茅十八哈哈一笑,说道:“有伤没伤,没多大分别,再等半年,岂不牵肚挂肠?”左手扶着树干,慢慢站起身来,右手已握单刀,说道:“吴老爷子向来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罢!”王潭道:“好!”伸手入怀,呛啷一声轻响,摸出一对判官笔来。
吴大鹏道:“既然如此,王贤弟,你替愚兄掠阵。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迟。”王潭应道:“是!”退开三步。吴大鹏左掌上翻,右手兜了个圈子,轻飘飘挥掌向茅十八拍来。
茅十八单刀斜劈,径砍他左臂。吴大鹏一低头,自他刀锋下抢进,左手向他右臂肘下拍去。茅十八一侧身转在树旁,拍的一声响,吴大鹏那掌击在树干之上。这棵大树高五六丈,树身粗壮,给吴大鹏这么一拍,树上黄叶便似雨点般撒下来。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单刀拦腰挥去。吴大鹏突然纵起身子,从半空中扑将下来,白须飘扬,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西风倒卷”,单刀自下拖上。吴大鹏在半空中一个倒翻筋斗,跃了出去。茅十八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势固然劲急,吴大鹏的闪避却也迅速灵动之极。
韦小宝一生之中,打架是见得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辫、箍颈撞头的烂打,除了昨日丽春院中茅十八恶斗盐枭之外,从未见过高手如此凶险的比武。但见吴大鹏忽进忽退,双掌翻飞,茅十八将单刀舞得幻成一片银光,挡在身前。吴大鹏几次抢上,都被刀光逼了出来。
正斗到酣处,忽听得蹄声响动,十余人骑马奔来,都是满清官兵的打扮。十余骑奔到近处,散将开来,将四人围在垓心,为首的军官喝道:“且住!咱们奉命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跟旁人并不相干,都退开了!”
吴大鹏一听,住手跃开。茅十八道:“吴老爷子,鹰爪子又找上来啦!他们冲着我来,你不用理会,再上啊!”吴大鹏向众官兵道:“这位兄台是安分良民,怎地是江洋大盗?你们认错了人罢?”为首的军官冷笑道:“他是安分良民,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友,你在扬州城里做下了天大的案子,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乖乖的跟我们去罢!”
茅十八道:“你们等一等,且瞧我跟这两位朋友分了胜败再说。”转头向吴大鹏和王潭道:“吴老爷子,王兄,咱们今日非分胜负不可,再等上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还有没有性命。爽爽快快,两位一起上罢!”
那军官喝道:“你们两个若不是跟茅十八一伙,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别惹事上身。”
茅十八骂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干什么?”
那军官道:“茅十八,你越狱杀人,那是扬州地方官的事,本来用不着我们理会。不过听说你在妓院里大叫大嚷,说道天地会作乱造反的叛贼都是英雄好汉,这话可是有的?”
茅十八大声道:“天地会的朋友们当然是英雄好汉,难道倒是你这种给鞑子舐卵蛋的汉奸,反而是英雄好汉?”
那军官眼露凶光,说道:“鳌少保派我们从北京到南方来,为的是捉拿天地会反贼。茅十八,你跟我们走。”说着转头向吴大鹏与王潭道:“两位正在跟这逆贼相斗,想来不是一路的了,两位这就请便罢。”
吴大鹏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军官在腰间一条黑黝黝的软鞭上一拍,说道:“在下‘黑龙鞭’史松,奉了鳌少保将令,擒拿天地会反贼。”
吴大鹏点了点头,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
茅十八睁大了双眼,问道:“你说什么?”
吴大鹏微微一笑,道:“没什么,茅兄,你好像并不是天地会中的兄弟,却干么要大说天地会的好话?”茅十八道:“天地会保百姓,杀鞑子,做的是英雄好汉的勾当,自然是英雄好汉了。江湖上有言道:‘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陈近南陈总舵主,便是天地会的头脑。天地会的朋友们,都是陈总舵主的手下,岂有不是英雄好汉之理?”吴大鹏道:“茅兄可识得陈总舵主么?”茅十八怒道:“什么?你讥笑我不是英雄吗?”他为此发怒,自然是不识陈近南了。吴大鹏微笑道:“不敢。”茅十八又道:“难道你又识得陈总舵主了?”吴大鹏摇了摇头。
史松向吴王二人问道:“你们两个识得天地会的人吗?要是有什么讯息,说了出来,我们拿到了天地会的头目,好比那个陈近南什么的,鳌少保必定重重有赏。”
吴大鹏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说道:“发你妈的清秋大梦,凭你这块料,也想去拿天地会的陈总舵主?你开口闭口的鳌少保,这鳌拜自称是满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怎样?”史松道:“鳌少保天生神勇,武功盖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头疯牛,你这反贼也知道吗?”茅十八骂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鳌拜有这等厉害,我正要上北京去斗他一斗。”史松冷笑道:“凭你也配和鳌少保动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头,就将你捺死了。姓茅的,闲话别多说了,跟我们走罢!”
茅十八道:“哪有这般容易?你们这里一共一十三人,老子以一敌十三,明知打不过,也得打一打。”
吴大鹏微笑道:“茅兄怎能如此见外?咱们是以三敌十三,一个打四个,未必便输。”
史松和茅十八都是一惊。史松道:“两位别转错了念头,造反助逆,可不是好玩的。”
吴大鹏笑道:“助逆那也罢了。造反却是不敢。”史松道:“助逆即是造反!你们两个想清楚些,是不是帮定了这反贼?”吴大鹏道:“半年之前,茅兄和这位王兄弟约定了,今日在这里以武会友,并将在下牵扯在内。想不到官府不识趣,将茅兄关在狱里。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汉子,今日若不践约,此后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狱杀人,都是给官府逼出来的。这叫做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卖老汉的面子,那就收队回去,待老汉和茅兄较量一下手底下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汉和王兄弟就管不了啦!”史松道:“不成!”
军官队中忽有一人喝道:“老家伙,哪有这么多说的?”说着拔刀出鞘,双腿一央,纵马冲将过来,高举单刀,便向吴大鹏头顶砍落。吴大鹏斜身一闪,避过了他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纵起,抓住了他背心,顺手一甩,将他摔了出去。
众军官大叫:“反了,反了!”纷纷跃下马来,向吴大鹏等三人围了上去。
茅十八大腿受伤,倚树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军官,钢刀横削,又一名军官被他拦腰斩死。余人见他悍勇,一时不敢逼近。史松双手叉腰,骑在马上掠阵。
韦小宝本给军官围在垓心,当史松和茅十八、吴大鹏二人说话之际,他一步一步的退出圈子。众军官也不知这干瘦小孩在这里干什么?谁也不加理会。待得众人动上手,他已躲在数丈外的一株树后,心想:“我快快逃走呢,还是在这里瞧着?茅大哥他们只三个人,定会给这些官兵杀了。这些军爷会不会又来杀我?”转念又想:“茅大哥当我是好朋友,说过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我若悄悄逃走,可太也不讲义气。”
吴大鹏挥掌劈倒了一名军官。王潭使开双笔,和三名军官相斗。这时茅十八又将一名军官右腿砍断。这军官倒在血泊之中,大声呼叫喝骂,声音凄厉。
史松一声长啸,黑龙鞭出手,跟着纵身下马。他双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向茅十八卷去。茅十八使开“五虎断门刀”刀法,见招拆招,史松的软鞭一连七八招厉害招数,都给他单刀挂了回来。但听得吴大鹏长声吆喝,一人飞了出去,拍哒一响,掉在地下,军官中又少了一人。
这边王潭以一敌三,却渐渐落了下风,左腿上被锯齿刀拉了一条口子,鲜血急喷。他一跛一拐,浴血苦斗。和吴大鹏急斗的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双刀一剑,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吴大鹏的摩云掌力一时击不到他们身上。
史松的软鞭越使越快,始终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间一招“白蛇吐信”,鞭梢向茅十八右肩点去。茅十八举刀竖挡,不料史松这一招乃是虚招,手腕抖动,先变“声东击西”,再变“玉带围腰”,黑龙鞭倏地挥向左方,随即圈转,自左至右,远远向茅十八腰间围来。
茅十八双腿难以行走,全仗身后大树支撑。史松这一招“玉带围腰”卷将过来,本来只须向前窜出,或是往后纵跃,即能避过,但此刻却非硬接硬架不可,当下单刀对准黑龙鞭的鞭梢拍落。史松斗然放手,松脱鞭柄,那软鞭一沉,忽儿兜转,迅疾无伦的卷将过来,将茅十八绕在树上,一共绕了三匝,噗的一声,鞭梢击中他右胸。史松要将茅十八生擒,以便逼问天地会的讯息,眼见吴大鹏和王潭尚未降服,急欲取下黑龙鞭使用,当即俯身拾起地下丢弃的一柄单刀,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条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