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子璇看了芊芊一眼,再看了若鸿一眼,心中的感觉,真是复杂到了极点,说不出有多嫉妒,也说不出有多苦涩!


    若鸿一心只在他的画作上:


    “你看!这一张,我好得意,我给它取名字叫‘奔’,你说好不好?还有这张,画的是雨后的天空,我还没定名字,你说叫什么好?”


    子璇情不自禁,被那些画吸引了,她一张张看过去,越看越惊奇。不得不赞赏地说:


    “若鸿,你真是才气横溢,画得……太好了!”


    “真的吗?真的吗?”若鸿兴奋得像个孩子,“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芊芊说她每张都喜欢,但她是感情用事,根本不懂嘛!你才是行家!而且你不虚伪!我真的有进步,是不是?是不是?”


    子璇忽然看到两张并排而放的油画,画的都是人像,一张是自己披着薄纱站在窗前,一张是芊芊,伫立在西湖湖畔,穿着件低胸的白色绸衫,胸前的“红梅”,赫然在目!子游瞪着那两张画,顿时觉得五内俱焚,整个胃都翻搅了起来。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至于来时想谈的问题,也谈不出口了。她掉转身子,回头就走。


    “子游!”若鸿惊呼着,“你才来,怎么就要走呢?别走别走!进屋里去喝杯好茶,芊芊才给我拿了两罐碧螺春来……”


    子璇一语不发,跳上车子,头也不回地、飞快地、逃也似的骑走了。


    芊芊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恐惧地说:


    “若鸿,我觉得她不对劲儿!你是不是该……追她去?也许……她有话要对你说……”


    若鸿摇摇头,有些沮丧起来。他看了芊芊一眼,是的,他已经在两个女孩中选择了一个,就对这一个好到底吧!子璇的创伤,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第十三章


    子璇已经走投无路了。在那个时代,要除掉肚子里的孩子,实在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她好不容易,辗转又辗转地,从陆嫂的朋友,一个洗衣妇那儿,弄到了一个地址。于是,这晚,她单枪匹马,带着二十块现大洋,带着坚定的决心和无比的勇气,在一个小黑巷子里,找到了那个地址。敲开门,那产婆一见白花花的大洋,再看年纪轻轻的子璇,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四顾无人,忙忙地关了门,把她拉进了小屋。


    小房间里阴暗潮湿,一股药水味和霉味扑鼻而来,子璇就觉得头晕目眩了。产婆让她躺上了床,先帮她检查,手指在她肚子上东压压,西压压,一副“专家”的样子。


    “几个月了?”产婆问。


    “大……大概三个月。”她嗫嚅着。


    “我看不止啰!”产婆说,“孩子都挺大的了,起码有四个月了!你今天是碰到贵人了,换了任何人都不敢帮你拿,这么大的孩子,手啊脚啊都长好了,已经是个成形的小娃娃了……”


    产婆说着,开始去清理工具,钳子剪刀在盂盆里丢来丢去,一阵铿铿锵锵,金属相撞的刺耳的声音。子璇听着,不自禁地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她把手紧压在肚子上,想着产婆说的,“手啊脚啊都长好了,已经是个成形的小娃娃了……”她似乎感到孩子的小手,隔着那层肚皮,在探索着她的手,在试着和她相握。她惊颤着,浑身通过一道电流似的刺痛,一直痛到内心深处。


    “你要怎么做?”她问产婆。


    “以前都是吃药,可是吃药靠不住,吃了半天,孩子还是下不来。现在我用刮的,是医生教给我的洋方法,快得很,刮过就没事了……”


    “刮的?你是说,你把他‘割’掉?”


    “是啊!”


    “那,”她急急地,冲口而出,“他会不会痛?”


    “你忍着点,总有点痛,忍忍就过去了!”


    “我不是说我,”她激动了起来,“我是问‘他’,孩子,孩子现在有没有感觉,会不会痛?”


    产婆愣住了,张大眼睛说:


    “那我怎么知道啊!”


    “你说他已经都长好了!你去割他的小手小脚,他怎么不会痛?”她更加激动,全身颤栗,想着她腹内的那个孩子,想着那柔弱的小手小脚。她仓皇地跳下床来,一头一脸的冷汗,满眼的凄惶和心痛:“不行不行!你不能割我的孩子,他会痛!他一定会痛!我不要他痛!”


    “你到底要不要做?”产婆喊着,“躺好!躺好!”


    子璇把产婆用力一推,产婆一个站不稳,跌坐下去,带翻了小茶几,钳子刀子盆子落了一地。


    “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用刀去割他……”子璇哭着喊,夺门而逃。“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子璇逃出了那间小屋,仓皇地拔脚狂奔,好像那些刀子钳子都在追着她。她对这儿的地势原不熟悉,四周又都漆漆黑黑,连盏路灯都没有。她跑着跑着,一面不住回头张望。忽然打另一个巷子里,走出一个挑着木桶的小贩,小贩一声惊呼,来不及躲避,两人就撞了个正着。子璇惨叫一声,摔倒于地,木桶“扑通扑通”滚落下来,好几个都砸在她肚子上。她痛得天旋地转,汗泪齐下,用手捧着肚子,她昏乱地、痛楚地狂喊:


    “不!不!不!孩子!不可以这样……孩子,我要你,我要你了……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不要……”


    喊完,她就晕过去了。


    当医院通知子默的时候,刚好一奇三怪都在,大家听说子璇在医院急救室,全都吓傻了。弄不清楚子璇到底怎样了。跳上了马车,大伙儿就全赶到了医院。


    子璇已经从急救室里推出来了,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发丝零乱,眼神焦灼。医生紧跟在病床后面,对子默等人安慰地说:


    “我已经给她打了安胎针!这一跤摔得真是危险!不过,这并不是表示胎儿已经保住了,还要住几天医院,观察观察,如果不流产,才算安全过关!现在,赶快去办住院手续吧!”


    子默目瞪口呆,惊愕无比地去看子璇。子璇在枕上掉着泪,神色凄惶,用充满歉疚、充满悔恨、充满自责、充满哀求的语气说:


    “哥,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孩子是老天赐给我的,我要他!我真的要他了!帮助我,请你帮助我,求求医生帮我保住他!我不能失去他……不能失去他……”她哭了起来。


    “镇定一点!勇敢一点!”医生拍拍她,“孩子还在,没有掉,只要你肯好好休养,不要再摔跤……我们会尽全力,保住你的孩子!”


    子默仍然怔着,太吃惊了,太意外了。瞪着子璇那张衰弱苍白的脸,他心中绞痛,这样的子璇,实在太陌生了!他还来不及表示什么。钟舒奇已经像大梦初觉般,又惊又喜地开了口:


    “子璇,你怀孕了?你怀孕了?”他扑上前去,紧握着子璇的手,掉头看子默,“子默,这是好消息,是不是?你放心,一切我都会负责的!”


    子默更加傻住了,那三怪也傻住了,彼此看来看去,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第二天,谷玉农就赶到了医院里。


    子璇住的是特等病房,有两间,外面是会客室,里面是卧室,玉农冲进会客室的时候,子默和钟舒奇都在。


    “子璇呢?子璇……”他往卧室就冲。


    “你不要去吵她!”钟舒奇一把挡住了他,“她现在需要好好静养!”


    “她怀孕了!”玉农兴奋地大叫着,“我听致文说她怀孕了!我要见她呀!”


    钟舒奇面色一正,诚恳地说:


    “对!她怀孕了!所以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请你以一个‘朋友’的立场来祝福我们吧!”


    “什么?”谷玉农暴跳了起来,“孩子是我的,你跟她结什么婚?我是她的丈夫,什么‘朋友的立场’!”


    “孩子是你的?”钟舒奇气得脸发青,“你做梦吗?你跟她的婚姻关系早就结束了!这也是我要跟你特别强调的!你和她离的婚是绝对算数的!你们之间的事,已经统统都过去了!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心血来潮,说什么丈夫老婆的了!我是孩子的爹,这点才是最重要的,懂了吗?”


    谷玉农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钟舒奇看,越看就越生气,越看就越火大:


    “原来,你这个狗东西!居然敢占子璇的便宜!你混蛋!”他揪住了舒奇的衣服,想要揍他,“你怎么可以乘人之危!你卑鄙!”


    “你无赖!”钟舒奇也吼了起来,“结了婚不好好珍惜,离了婚又死不认账!连我和子璇的孩子你都要来抢!”


    “什么叫抢?本来就是我的!”


    两个人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打起来。子默实在看不下去了,往两个人中间一站,奋力地格开两个人,他又生气又失望地嚷着:


    “你们两个够了没有?这儿好歹是医院,吵出去给人听了,像话还是不像话?住口!都给我住口!”


    谷玉农和钟舒奇虽然被扯开了,两人仍然彼此恶狠狠地瞪着对方,摩拳擦掌,咬牙切齿,似乎都恨不得要把对方吞进肚子里去。子默把两个人都往门外推去:


    “你们先走!谁都不许再吵!这件事,只有子璇说了才算数!我要先问问清楚!”


    “我也要去问!”谷玉农说。不肯走。


    “我也要去问!”钟舒奇说。也不肯走。


    “你们谁都不许去问!”子默气疯了,“好好,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问!”


    子默进到病房,看见子璇靠在床上的枕头堆里,对着窗外默默地出神,显然,外面的一番争执,她全听到了。她脸上有种孤傲的冷漠,好像外面的争执,与她毫无关系似的。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很深邃。


    “你听到了吗?”子默强抑着怒气,问,“子璇,你怎么弄到这个地步?孩子到底是谁的?你说!”


    她紧抿着嘴,半晌,才说:


    “不知道!”


    “不知道?”子默真想给她一个耳光,又强行压抑住了。“你堕落了!你这样不爱惜自己,你真让我太失望了!你以为这就是开放?就是前卫吗?你如此不自爱,你叫别人怎么爱你?”


    子璇震动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了。


    “孩子……不是他们的!”她轻声说。


    “那么,”子默走过去,抓住了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对着自己,低声问,“是梅若鸿的?你告诉了他没有?他不承认吗?他不要吗?你说话呀……说话呀……”


    她的眼神更加深邃了,像海一般,深不见底。


    “孩子……不是任何人的,他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我没有要任何人对他负责任!我自己会对他负责任!”


    子默深深地看着子璇,他懂了,就算他是白痴,他也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了!他放开了子璇,走出房间。客厅里,谷玉农和钟舒奇拦了过来,用充满希望的眼光望着他,急急地追问着:


    “她怎么说?她怎么说?”


    “她说——”他咬了咬牙,抬头看着两个人,“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她不要你们任何一个来负责!”他吸了口气,又难过、又伤感。顿了顿,才恳切地对两人再说:“假若你们两个都爱她,在这个时刻,就不要再去追问,再去折磨她,让她好好休息,等她休息够了,身体好了,我们再来研究这事要怎么办。现在,你们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子璇那衰弱的情况下,不要再争执,不要再吵闹了!”


    谷玉农和钟舒奇都纳闷着,困惑着,也都若有所失。彼此再互看了一眼,就都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下去了,无力再争执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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