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最起码,我一天画二十四小时,都不会累!”若鸿扬起眉毛来,“伯父,你放我自由自在地画画,我一定很快就画出名堂来!并不是每个艺术家都穷,靠画画而名成利就的人也多着呢!汪子默就是其中之一,不是吗?”
“这可是你说的!”杜世全盯着若鸿,“你的意思是说你是画坛奇才,只要离开我的公司,你就如鱼得水,可以全力去画,尽兴去画,画了一定有出息?早晚飞黄腾达,名成利就?”
“飞黄腾达,名成利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若鸿坦白地说,“我不敢说我能达到那个地步,但是,你让我去画,我迟早会画出一片属于梅若鸿的天空来!”
杜世全背负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踱来踱去,思索着,研考着。然后,他突然停在若鸿面前,有力地说:
“好!为了你这一句‘属于梅若鸿的天空’,我赌下去了!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月二十日,我为你开一个画展,我会租下杭州最好的场地,揽翠画廊!所有画笔画纸裱画钱,全由我投资!如果你成功了,我就承认了你,如果你失败了,你就再也不要到我面前来唱高调!至于成功的定义,我并不要你的画卖大钱,只要看看你能不能在艺术界引起回响,受到肯定!”
“真的?”若鸿不敢相信地问,整个脸孔,都绽放出光彩来,眼睛里的阴郁,一扫而空,两眼变得炯炯有神了。“伯父,你真的愿意支持我?”
“我不是‘支持你’,我是‘考验你’!”杜世全说,“你听着!我只出资帮你开画展,但我不会发动任何一个人来买画或看画!画展的成败,全靠你自己!”
若鸿意兴风发,精神抖擞了。
“我会表现给你看的!伯父!两个月的时间虽然太短,但是我会夜以继日,全力以赴!何况,我以前还有很多画,可以整理出来!我保证,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绝对绝对不会了!”
杜世全呼出好大一口气来:
“但愿你不会!”
芊芊喜出望外,扑上前去,就忘形地搂住了杜世全的脖子,欢喜得声音都发抖了:
“爹!你毕竟是个有胸襟、有气度、有思想、有感情的,伟大的爹呀!”
杜世全又哼了声,努力做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来,但,芊芊这几句话,确实让他舒解了连日来的愁云惨雾。而且有些轻飘飘的!他抬眼再看了看若鸿,此时的若鸿,神采飞扬,双眸炯炯,看起来不那么落拓窝囊了。说不定,他真是个人中龙凤,画坛奇才呢!
第十二章
当芊芊卧病,若鸿上班这两个月里,子璇的心情,已经跌落到谷底。
子璇一直是个潇洒的、快乐的女人。即使她和玉农为了离婚,闹得不可开交时,她也不曾让自己被烦恼和忧郁所征服。她的思想、看法、行为……确实都走在时代的前端,带着几分男儿的豪爽之气。这得归功于她那思想非常开明的父母,给予了她百分之百的自由。自从父母举家北迁,她又深受子默和画会的影响,更加无拘无束,海阔天空。在芊芊出现以前,她是整个画会的重心。子默虽得到大伙儿的尊敬,她却得到大伙儿的“爱”。她虽然潇洒,对这种“爱”,仍然有女性的虚荣,她就自然而然地享受着这份爱。也因为这份爱,她变得更自信、更活泼、更爽朗、更神采飞扬了。
芊芊的出现,把画会的整个生态,完全改变了。
子璇是喜欢芊芊的,觉得芊芊纤柔美丽,清灵秀气,像个精雕细琢的瓷娃娃。需要细心地呵护,仔细地珍藏,还要“时时勤拂拭,以免沾尘埃”。这样一个来自贵族之家的瓷娃娃,和无拘无束的子璇,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两种不同的层次。一开始,子璇不止是欣赏芊芊,而且,是用全心在呵护着她的!当她发现子默对芊芊的爱之后,她就不止“呵护”,更生出一份爱屋及乌的“宠爱”来。
没想到,这样“呵护”着、“宠爱”着的“瓷娃娃”,竟然一棍子把子默打入地狱,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她手中夺走了梅若鸿。子璇被彻底地打倒了,连挣扎战斗的意志都失去了。怎么会这样呢?子默的才气纵横,自己的文采风流,都败给了芊芊?
子璇对若鸿的爱,已经萌发了两三年。她从没见过这样落拓不羁、充满自信,欢乐的、天真的、永远童心未泯的男人。若鸿勾起了她一部分潜藏的母爱,使她几乎是无条件地,不求回报地去爱他。在她离婚之前,她爱他爱得那么“坦然”,连自己都相信这份爱是超越了男女之情,一种纯洁无私的爱。离婚之后,挣脱了所有道德传统的枷锁,她对他再无保留,奉献了一个最完美的自己!
结果,这份爱不曾在若鸿生命中起任何意义,得来容易,弃之更易。芊芊攻占了若鸿整个的城池,子璇连一点点小角落都没有了。
不可能不吃醋,不可能不生气,不可能不嫉妒……但是,更深更深的伤痛,来自对自己的否定。“失恋”不是一个单纯的名词,失去的绝不止一个“恋”字。伴之而来的,是失去自信,失去欢乐,失去爱与被爱的能力,失去生活的目的,失去兴趣……失去太多太多的东西!
子璇就这样陷入了生命的最低潮。其实,子默的伤痛,比子璇来得更强烈,但是,子默是男人,他还要教书,他还要演讲,他还要画画……他的生活面毕竟比子璇广阔,他的情感也比子璇含蓄。所以,他还能自制,子璇却连自制的能力都没有了。
芊芊坠楼、受伤、住医院,若鸿弃画从商、进公司上班……这些事一桩桩地发生。子璇在巨大的惊愕中,有更深的挫败感,若鸿连绘画都可以放弃,他还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
子璇的消沉,加上子默的失意,画会也显得毫无生气了。何况,没有爱闹的若鸿,失去美丽的芊芊,“一奇三怪”都笑不出来了。好不容易,大家拉着子默去“夜游西湖”,子璇又不肯去。那夜,钟舒奇来敲她的房门。
“子璇,别再关在屋子里了,和大家一起去欢笑吧!我们热了一壶酒,到船上去喝!没有你,我怎么可能有兴致呢!去吧!去吧!”
她一时之间,情绪澎湃,不能自己,她把钟舒奇拉进了房门:
“我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要问你,你一定要回答我实话,不可以骗我,好不好?”
“你问啊!我从不说假话的!”钟舒奇正色说。
“舒奇,”她非常认真地问,“你爱我吗?”
“我?”舒奇大大一震,不由得激动起来。“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钟舒奇爱你,就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叶鸣、玉农他们爱你一样!子璇,如果你对感情付出过痛苦,我付出的一定比你付出的多得多!”
“怎么说?”
“当你是别人的妻子时,我爱你爱得痛苦,当你为别人动心时,我爱你爱得痛苦,当你又为别人失意时,我爱你爱得更痛苦了……”
“舒奇!”她感动地喊了一声,把舒奇紧紧抱住,“你这几句话,让我太感动了!我从来不知道,我使你这么痛苦!我实在太坏了!舒奇,你要永远这样爱我,永远不变,好不好?好不好?”
“你放心,”钟舒奇又惊喜又激动,把子璇紧紧搂住,“我不会变,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变!”
于是,子璇吻了他。
钟舒奇在狂喜般的激荡里,拥住了子璇。一个动情的男人,和一个寂寞的女人,就这样给予了彼此,也占有了彼此。
对子璇来说,和钟舒奇的那一夜,是自己失意中的发泄,她实在没有对钟舒奇认真。事后,有一点点后悔,但是想想,自己这一生,已经弄得乱七八糟,该后悔的事实在太多,也就不去想它了。但是,钟舒奇认真了。没几天,子默就气急败坏地来找子璇,抓住她的肩膀,摇着她。
“我问你,你好端端的,去招惹舒奇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奇三怪当中,就是钟舒奇最死心眼儿,他会认真的!”
子璇神思恍惚地看看子默,受伤地问:
“他认真又怎样呢?认真也值得你大惊小怪吗?难道你也认为,像我这样的女人,不值得男人来认真吗?”
“那么,你打算嫁他吗?”
“嫁?”子璇一震,“我刚从一个婚姻的牢笼里逃出来,你以为我还会再掉进去吗?”
“那么,你是在游戏吗?这是一个好危险的游戏!你不要糊涂!男女间的事,一个弄不好,就会天翻地覆……梅若鸿和芊芊就是例子,杀伤力之强,简直四面八方,都受影响……”
“不要对我提梅若鸿!”子璇神经质地大叫,用双手握住了耳朵。
子默抽了一口冷气,神情凝重地看着子璇,眼中满是心痛。他拉下子璇握住耳朵的双手来,紧紧盯着她:
“子游,你到底和梅若鸿,到了什么程度?”
她转开头,不说话。他心中更冷了。
“子璇,若鸿是个混蛋,我们把他忘了吧!就当我们这一生,从没认识这个人,把他埋了,葬了吧!”
她转回头来,凝视着他,低沉地问:
“你行吗?你做得到吗?忘了芊芊?不再爱她,不再恨她!不再为她心痛,不再为她生气,不再为她伤心,不再为她担忧……你做得到吗?”
子默心头一紧,说不出有多痛。他哑声说:
“即使我忘不掉芊芊,我也不会找另一个女孩来填空!这样是不公平的!不道德的……”
“不要对我谈公平道德!”她发作了,对子默大吼大叫起来,“人生没有什么事情是公平的!不要用传统礼教的那些大帽子来压我,我从来就是礼教的叛徒!成天跟着你们这些艺术家鬼混,早就没有人尊重我,珍惜我!我的事我自己负责!钟舒奇以前没有得到过我,现在他也没有损失什么,你干吗为他抱不平?他有什么不满意,尽管来找我好了……”
子默被她吼得连退了好多步,退到门边,他以一种陌生的眼光,悲伤地看着她。那个欢乐的、自信的、神采飞扬的汪子璇,到哪里去了?他重重地咬了一下嘴唇,闭了闭眼睛:那个汪子璇,已经被若鸿和芊芊谋杀了!就和往日的子默,被他们谋杀了一样。他退出房间,带着无尽的伤痛,走了。
没多久,子璇过生日。谷玉农带着好多礼物来看子璇,又是衣料,又是首饰,又是巴黎带来的香水和化妆品。子璇又感动了,她最近真容易被感动!搂着玉农的脖子,她亲昵地说:
“如果还爱我,就证明给我看!如果还爱我,就不要放弃我!我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这种感觉真好!追我吧!玉农!继续爱我吧!玉农!”
谷玉农的心,就这样被她撩拨得飞跃了起来。那晚,她喝了好多酒,醉了。她跳上马车,驾着马就往外飞奔,谷玉农追上去,跳上马车陪她飞奔。
八月,子璇忽然从昏天黑地的荒唐岁月中醒了过来,觉得自己浑身都不对劲。早上起床,看到牙膏就想吐,经过厨房,闻到油腥味就要作呕。她惊怔地、恐慌地体会到,自己身体里已有一个小生命在孕育。怎会呢?她和谷玉农结婚四年,也曾希望有个孩子,但,她始终都不曾怀孕。她的生理期常常不准时,也看过妇科医生,医生说她不容易受孕。而现在,她身体上的种种变化,都让她确定,她是怀孕了。算算日子,从五月份以后,经期就不曾来过了!五月,正是芊芊去上海,她和若鸿纵情于水云间的时期!她惊悸地、苦恼地想着:不要不要!她不要怀孕,她不要这个孩子!尤其,是梅若鸿的孩子!她用手压在肚子上,似乎已感到那孩子在长大。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心慌意乱,着急了,害怕了。她这一生,从没有这样手足失措,束手无策过。
她迟疑了好多天,既没有人可以商量,也没有人可以讨论。身体上的不适在加重,没胃口,没精神,只想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挨到九月初,她觉得没办法再拖下去了,她必须要找另一个当事人谈谈。于是,她骑着脚踏车,去了水云间。
若鸿确实夜以继日,全力以赴地画了两个月的画。在画画的过程中,他时而欢喜,时而忧愁,时而得意,时而灰心,时而觉得自己是天才,时而又认为自己是废物就这样一会儿上天,一会儿下地地把自己折腾了两个月。幸好芊芊陪伴在侧,不断地打气,不断地鼓励,是个“永不泄气的支持者”。这样,若鸿终于有了五六十张自认还过得去的作品,尽管他把自己弄得又瘦又黑,他的精神却是振作的,眉尖眼底,全是喜悦和兴奋。
这天,阳光很好,水云间外的草地,一片碧绿。芊芊把若鸿的画,一张张排列在草地上,用石头压着四角,以防被风吹走。她再一张张审视过去,嘴里喃喃地说着:
“这一张我喜欢……这一张我喜欢……这一张我喜欢……这一张我也喜欢……”她抬头叫,“若鸿!每一张我都太爱了,怎么办?画展到底要用多少张啊?”
若鸿奔过来,看着一地的画,他一张张看过去,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得意。
“傻瓜!”他故意地笑骂着芊芊,“什么每张都喜欢?这张就不好,这张也很烂,这张……这张实在不错!这张也还马马虎虎……唔,唔……这张嘛,这张是杰作!”他情绪高涨,兴奋不已。“哇!才多久时间,我居然完成了这么多幅画!哈哈!”他大笑着,“哈哈,哈哈……”太高兴了,他往后一仰,就平躺在草地上,两眼望着天空,大叫着说,“天为被,地为裳,水云间,我为王!哈哈!”
芊芊感染了他的喜悦,跪在他身边,看着他。见阳光闪耀在他整张脸孔上,芊芊也喜不自禁了,笑着说:
“你真的有点疯狂吔!”
“不是一点点疯狂,是很多很多疯狂!”若鸿笑着说,伸手用力一拉,就把芊芊拉了起来,两人滚倒在草地上,笑成一团。
子璇就在这时,到了水云间。
她停下脚踏车,惊讶地看着一地铺陈的画,和那滚成一团的若鸿和芊芊。心中像被一块巨石狠狠撞击了一下,仓猝间,她转身想离去。但是,若鸿和芊芊已经看到她了,两人急忙从草地上站起来。
“子璇!”若鸿喜出望外,“你终于肯来水云间了!哈!今天真是我的好日子,吉星高照!我就知道你不会永远不理我的!”
子璇深深地吸口气,力图平静自己。芊芊已走过来,对她羞涩地、友善得近乎讨好地一笑:
“子璇,你比我大几岁,我有什么不对,你原谅我吧!如果我们大家能恢复以前的友谊,我就太高兴了!”
子璇对芊芊软弱地笑了笑,心情实在太烂了,自己也知道笑得非常勉强,她抬眼去看若鸿,心事重重地说:
“若鸿,我来找你,有事……”
“太好了!”若鸿不由分说,拉住她,就把她拖到那些画前面,“快来!你帮我看看这些画,你看我画得怎样?我的画展就要举行了,我实在很紧张……”
“画展?”子璇怔了怔。
“是呀,就是二十日,在揽翠画廊!我已经寄请帖给你们了!你回去告诉子默和舒奇他们,一定要来!”他兴冲冲地说着,又解释了一句,“当然,是杜伯父支持我,要不然,我是没能力去租那种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