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当芊芊跳下楼来的一刹那,我就是这种感觉,我们不是父母,而是……刽子手!”意莲含泪说。
杜世全注视着意莲,废然长叹。世间多少痴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他知道他投降了。但是,他必须和这个梅若鸿彻底谈一谈!
钟舒奇当晚就到了烟雨楼,把若鸿挨打,芊芊坠楼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子默和子璇,都震动得无以复加,“三怪”更是啧啧称奇,自责不已。叶鸣跌脚大叹说:
“若鸿来求救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会出事,朋友一场,我们为什么不帮忙呢?”
“你有预感,你当时为什么不说!”沈致文对他一凶,“现在放马后炮,有什么用?”
“奇怪,你凶什么凶?”叶鸣吼了回去,“当时,就是你说什么‘师出无名’,大家才跟着群起而攻之!”
三怪就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起来。子璇坐在那儿,动也不动,眼睛深黝黝地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湖水,渐渐的,湖水慢慢涨潮了,快要满盈而出了。钟舒奇心动地看着她,走过去拍拍她的手,柔声说:
“别难过。这一场风暴,已经过去了。若鸿虽然挨了打,芊芊虽然跳了楼,两个人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且,杜伯父显然已经心软了,对他们两个这种‘拼命的爱’,已经准备投降了!”子璇再震动了一下,陆地车转身子,含泪冲出去了。
子默看着子璇的背影,了解地、痛楚地咬了咬嘴唇。感到内心那隐隐的伤痛,正扩散到自己每个细胞里去。对芊芊,对若鸿,已分辨不出是嫉妒还是同情,是愤怒还是怜悯?只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痛,和子璇的痛,都不是短时间内,可以烟消云散的了。
第十一章
芊芊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中,若鸿有了彻底的改变。在杜世全开出的“条件”和“考验”下,他屈服了,他去“四海航运”公司上班了。杜世全对他说得很明白:
“你爱芊芊,不是一句空口说白话,所有的爱里面,都要有牺牲和奉献,我不要你入赘,不要你改姓。我只希望芊芊未来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希望我庞大的家业,有人继承。所以,你要芊芊,就必须依我一个条件,弃画从商,进入杜家的事业,我要栽培你成为我的左右手!”
若鸿听到“弃画从商”四个字,就吓了好大一跳,本能地就抗拒了:
“那怎么可能?画画是我的生命啊!要我放弃画画,等于要我放弃生命呀!”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芊芊对你,更胜于你的生命吗?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为了争取芊芊,你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吗?”
“是啊!不错啊!”若鸿凄然地说,“但是,爱芊芊和爱画画,这两种爱是可以共存的啊!”
“如果不能共存呢?”杜世全尖锐地问,“你要舍芊芊而要画画吗?”
“不!我要定了芊芊!”若鸿深深抽了一口气,以一种“壮士断腕”般的“悲壮”,说了出来,“好!我进入杜家的事业,我去上班,我学习经商!但是,下班以后的时间是我自己的!我上班八小时,睡觉六小时,还有十小时画画!如果我能‘三者得兼’,有芊芊,有上班,有画画,那样,你总不能反对了吧?”
“你试试看吧!”杜世全说,“如果你不全心投入,我怀疑你的能力,是不是能三者得兼!搞不好,你三个都要失去!你试试看吧!”
就这样,若鸿进入了“四海航运”,到杭州分公司上班去了。杜世全给了他一个“经理”的称谓,让他先学习航运和贸易的基本事务。事实上,他上班的第一个月,根本不在上班,而在上课。四海的各部门首长,每天捧给他一大堆的汇报,关于船期、货运、转口、管理、经营、谈判……他一生没有进入过这样艰难而复杂的社会,像小学生般弄了一大堆的笔记,仍然是丢三忘四,错误百出。难怪,当芊芊手腕上的石膏,被“一奇三怪”写满了吉祥话,而若鸿在上面写的却是:
芊芊卧病二十一天,天天好转!
若鸿上班一十二日,日日成愁!
芊芊看了这两句话,真是心痛极了。但是,若鸿挑着眉毛,用充满信心的声音说:
“不要担心,我现在只是一开始,不能进入情况!等我摸熟了,就会上轨道的!你放心,我要好好地干,不能让你爹小看了我!”
芊芊欣慰地笑了。能让父亲从激烈的反对,到现在这样的妥协,已经非常非常不容易了,确实值得若鸿付出一番努力。如果能当成父亲的左右手,也不必再为“咯咯咯”来吵架了。
七月,芊芊出院了。全家热热闹闹,一片喜洋洋。“一奇三怪”都来探视过芊芊,依然爱说笑话,仍然会把气氛弄得非常欢乐。但是,子默只去过一次医院,什么话都没说,就默默地走掉了。子璇从来没出现,既没去过医院,也没来过杜家。这种冷漠,使芊芊感到十分伤痛,当她知道,自从自己受伤以后,若鸿就再也没去过烟雨楼的时候,她就更难过了。虽然若鸿很轻松地说:
“那有什么关系?没有烟雨楼,我还有水云间呀!何况,我现在也没时间画画了,我有那么多‘功课’要做,我有‘四海’呀!”
四海,四海,四海是若鸿的地狱,里面既有刀山,也有油锅,他一会儿上刀山,一会儿下油锅,简直痛苦极了。受训一个月以后,他开始正式着手工作,这才更体会到事事艰难。永远有弄不清的数目字,永远有弄不清的港口名称,永远有弄不清的航线图,永远有弄不清的商品……真不明白,为什么一天到晚要把甲地的东西送到乙地去?又要把乙地的东西搬到甲地来?
这天,在办公厅里,一大堆“副理”,围着个“梅经理”,人人都捧着公文,着急地询问着:
“梅经理,华宏公司的棉花提单,我记得是交给您了,您快找找,是放在哪里了!现在等着要用!”一个说。
“我找!我马上找……”若鸿在一大堆公文里翻着找着。
“等一等!”另一个把公文送到若鸿眼前,“梅经理,这份提单,您签字签错了!现在达兴公司翻脸不认账,这笔运费,要我们四海自行负责!”
“岂有此理!”他大怒,骂着说,“你告诉达兴,我们四海的船,第一,船期稳!第二,信誉好!第三……第三……第三……”他想不起来了。
“汰旧率高!”另一个副理忍不住接口。
“对对对!汰旧率高,所以,所以……”
“跟他们说这个没有用,他们不认账还是不认账!”
“梅经理,”又一个“副理”从外面冲了进来,气急败坏地喊,“惨了惨了!这份合约书有问题,报价单上您少写一个零字,十万块的生意变成一万块了!这下赔惨了,怎么办?怎么办?”
“少写一个零?怎会这样?”若鸿焦头烂额地问,“你们送出去以前,怎么不校对一下?……”
“梅经理,”再一个急急问,“隆昌的王经理在问我们,下个月五日出发的合顺号,是不是铁定在连云港靠一下?”
“靠一下?好好,就靠一下……”若鸿已经心乱如麻。
“什么?”前一个吼了起来,“怎么可以靠?航程一变,后面全体会乱……”
“哦哦哦,”若鸿急说,“那就不可以靠……”
“不可以?”后一个急了,“梅经理,你昨天说可以,张副理已经签出去了!”
“那,那,那就只好可以了!”他六神无主地。
“您说可以,张副理要您签个字……”
“签字?”他大吃一惊,跳了起来,“我不签字,我再也不要签字!以前,我在我的画上,签了几千几万个名字,每签一次都是骄傲,从没有签出任何麻烦……现在,签一个错一个,我不签,不能签……”
“梅经理……”一个喊。
“梅经理……”另一个喊。
顿时间,左一声“梅经理”,右一声“梅经理”,叫得他心慌意乱,胆战心惊。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霍地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大吼着说:
“停止!停止!一个都不要说了,我输了!我败了,行吗?而且我的名字也不叫‘梅经理’,自从我叫了‘梅经理’以后,我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霉经理’!我统统不管了!我不干了!我让这个‘霉经理’变成‘没经理’,可以吧?”
他大步冲出门外,抛下一堆副理面面相觑,他回“水云间”去了。
这件事,使杜世全气得快发疯了,他回到家里,跳着脚对芊芊说:
“我就不懂,你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男人?他是数学白痴呀!数目字都不会认!不是少一个零,就是多一个零!他是地理白痴呀!到现在还不知道长江线有多少港口!他是时间白痴呀……所有船期都弄不清楚……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智商有问题!”
“爹!”芊芊小小声说,“你不要急躁,你要给他时间嘛……”
“给他时间?”杜世全咆哮着,“他可不给我时间呀!丢下公司一大堆烂摊子,他说不干了!连跟我报告一声都没有,人就不见了!我怎样给他时间?”
“啊……”芊芊惊呼了一声,立即了解到,若鸿必然深深受挫了,她就担忧得心慌意乱起来。杜世全还在那儿大篇大篇地数落,她已经听不进去了。“我出去一下!”她嚷着说,“我看看他去!”说着,她转身就往外跑。
“你给我回来!回来!”杜世全喊着,“医生说你还要休息,你去哪里?”
芊芊早就跑得没踪没影了。杜世全跌坐在沙发里,大声地叹气呻吟:
“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会生了这样一个女儿!”
芊芊到了水云间,发现若鸿坐在地上,对着一地的画板画纸发呆,他的脸色苍白而憔悴,他的眼光,像是垂死者的眼光,空洞而无神。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似乎是在“凭吊”一个死去的梅若鸿。他那种萧条、悲怆、无助和落寞的神情,立刻绞痛了芊芊的五脏六腑,她全身全心,都为他而痛楚起来。走到他面前,她跪了下去,伸出双手握住他的双手:
“若鸿,如果你不能适应上班的生活,你就不要再去了!千万别折磨你自己!”
他抬眼看她,眼中一片悲凉。
“芊芊啊!”他哀苦地说,“失去了绘画的梅若鸿,实在是一无所有啊!在那间办公厅里,只有一个低能的、无知的梅若鸿,在那儿被各种公文,各种数目字,各种船名地名货物名,给一刀一刀地‘残杀’掉!”
“若鸿!”芊芊震动地惊喊。
“失去了绘画,失去了海阔天空的生活空间,失去了自由自在的时间……我等于已经毁灭了,已经死亡了!芊芊啊……我不明白,这个毁灭了的我,死亡了的我,对于你,还有价值吗?”
芊芊被他那样凄苦的语气,吓得冷汗涔涔,发起抖来。她扑过去,一把就把若鸿抱住,痛下决心地喊:
“若鸿,你不可以死亡,不可以毁灭!你听着!你画画吧,你去画吧!尽情尽兴地挥洒你的彩笔吧!我绝不让他们再糟蹋你,再残杀你了!”
“可能吗?”他有气无力地说,“你爹不会放过我的……”
“他会的!他会的!”芊芊喊着,“无论如何,我爱上的那个梅若鸿,是水云间里的梅若鸿,不是四海航运里的梅若鸿啊!让我们去跟爹说,让我们去说服他吧!”
当杜世全知道,芊芊和若鸿,做了退出四海航运的决定时,他实在是太失望、太灰心了。
“你不是说,你上班八小时,睡眠六小时,你还可以有十小时来画画吗?”他对若鸿激动地问,“你怎么不利用你的十小时呢?”
“我哪里还有十小时!”若鸿痛苦地说,“我已经过得一团乱了!一天剩下的十小时,有五个小时用来背资料、査资料、找资料……另外五个小时,用来痛苦、沮丧、懊恼、生气了!我还有什么时间可以画画呢?”
“这种混乱又不是永久的,你总有一天熟能生巧!你犯了这么多错,我可曾当面责备过你一句?结果你自己那么快就打退堂鼓,你对得起我吗?你这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吗?”
“我……实在没有办法啊!”若鸿沮丧到了极点,“我太不喜欢办公厅里那些事情了!”
“不喜欢?你以为我杜世全就喜欢奔波劳顿的吗?人生在世,岂能尽如人意?总有时候,是要为自己的责任感做一点什么,而不是永远为了兴趣生活……”
“爹!”芊芊急切地插进来,“你就不要再勉强他了,上那个班,对他实在太痛苦!一个痛苦的经理,不会为四海带来繁荣的……”
“是啊!”若鸿接口,“你留着我,迟早会留出大麻烦来的!这个班我是绝不能上下去了,再上下去,我自己发疯也就算了,把公司搞垮了,连累百名员工,失去就业机会,流离失所,我岂不罪莫大焉!”
“哼!”杜世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一声,怒冲冲地看着若鸿,“你说的也有道理,你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大了!”他咬咬牙,“那么,你到底能做什么?你告诉我!画画吗?你自认是个很有才气的艺术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