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这吟霜原是我的人呀!她在龙源楼唱曲儿的时候,已经跟我了,我还来不及安排她进家门,她就失踪了!原来,是被皓祯抢了去……”他直问到吟霜面前,“吟霜,你怎可这样朝秦暮楚,得新忘旧!”
吟霜面色雪白,嘴唇簌簌发抖,又惊又气之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皓祯怒吼了一句:
“多隆!你血口喷人!无中生有!我跟你拼了!”
公主往前一拦。
“事关王府名声,非同小可!”公主转头去看王爷,眼光锐利如刀。“阿玛,你能不闻不问吗?你要被欺瞒到几时呢?”
王爷已震惊到了极点,也恼怒到了极点。
“立刻给我把吟霜带上楼去,你们一个个……”他指着皓祯、小寇子、阿克丹、多隆,“全跟我来!”
于是,连夜之问,王爷和公主,在王府“怀远楼”的一间秘室中,夜审吟霜。楼上,楼下,都排排站着公主的侍卫,把房间团团包围着,气氛森严。
崔嬷嬷不声不响地站在房门口,靠着墙边,一双眼光却锐利地投射在吟霜身上。
雪如带着秦嬷嬷,站在房门的另一边,雪如心急如焚,她虽然知道吟霜的出身,但对多隆的“指证”,仍然吓得心神大乱。出于对吟霜的喜爱,更出于那份本能的信任,她不相信多隆的话。但是,多隆把吟霜的身份拆穿了,雪如也难逃“欺瞒”的责任!何况,这多隆言之凿凿,字字句句,如判了吟霜的死刑,雪如实在听得惊心动魄。
“回公主,回王爷,这白吟霜原是龙源楼的卖唱女子,皓祯曾经为了抢夺她,在龙源楼对我拳脚相向!此事由不得我胡说八道,龙源楼的徐掌柜和店小二都亲眼目睹!我功夫不如祯贝勒,爵位也不如他,但这白吟霜早就委身于我……”
“多隆!”皓祯一声狂叫,冲过去就勒住多隆的脖子。“你这样信口雌黄,你居心险恶,太卑鄙了……”
多隆躲都躲不及,被勒得直呛直咳,公主怒拍椅子扶手,厉声说:
“来人来人!快去制住额驸!”
好几个侍卫应声而人,七手八脚地扯开了皓祯,皓祯涨红了脸,对多隆继续愤怒地大喊:
“我知道你得不到吟霜,心在未甘!你害她还不够惨吗?你杀了她的父亲,害她骨肉分离,家破人亡……现在还要这般羞辱她,你不怕举头三尺,神明有眼?!”
王爷大踏步走上前来,抬头痛心已极地看了皓祯——,就掉头去看那跪在地上的吟霜,森冷地说:
“谁都不要再说话!吟霜!抬起头来!我有话问你!”
吟霜面无人色地抬起头来,凄苦已极地看着王爷。
“你曾在龙源楼唱曲吗?”
“是!”吟霜轻声答。
“你是小寇子的亲戚吗?”
“不是。”
“你和皓祯在何处相遇?”
“在……龙源楼。”
“你到底是什么出身?”
“从小跟着我爹和我娘,弹琴唱曲儿为生!”
“你怎能人府当丫头?”
雪如再也无法保持沉默,接口说:
“是我!”
王爷迅速地转眼去看雪如,眼中,盛满了不相信、悲痛,和被欺骗后的恼怒。
“我实在是情迫无奈!”雪如哀恳地看着王爷,“皓祯前来求我,我见他们两个情深义重,这才想法子把吟霜接入府,这之中的原委和经过,我再慢慢对你说。现在,请看在吟霜已有身孕的份儿上,就别再追究了吧!”
“怎能不追究?”公主厉声说,“姑不论酒楼歌榭的卖唱女子,怎么混进王府,这已有身孕,到底从何而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皓祯怒喊着。
“我的意思很明白!”公主喊了回去,直视着皓祯,“我怀疑她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是你的!”
“怎么不是我的?”皓祯跺着脚,快要气疯了。“她以白璧之身,跟随了我……”
“那,”公主指着多隆,“他,又怎么说?!”
“他是含血喷人!他是胡言乱语!你们要相信一个这样无耻的小人,而没有人肯相信我!”皓祯气极,一声狂叫。“啊……”同时,双手用力一格,竞把抓着他的几个侍卫硬给震得飞了出去。他拳打脚踢,又踢翻了两个,然后,一反手,他抢下了一个侍卫的长剑,就舞着对多隆劈了过来。多隆大骇,狂叫着躲开去,而王爷,已迅速地拦上前去,暴喝一声:“你给我站住!”皓祯一剑正要刺出,一见是父亲,硬生生把剑收住,房中所有的人,都失声惊叫了。
“怎么?你要逆伦弑亲吗?”王爷沉痛地说,指了指地上的吟霜。“为了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你居然串通母亲,和你的亲信,联手来欺骗我!你罔顾礼法亲情,造次犯上,漠视皇恩浩荡,冷落公主……你……你……”他重重喘着气,“你真让我痛心!”
跪在地上的吟霜,已经再也听不下去了,崩溃地用手抱住头,发出一声凄厉的狂喊:
“够了!够了!我走!我走……”
喊着,她站了起来,反身就往楼下奔去。公主大叫。
“抓住她!”
她已奔到楼梯口,崔嬷嬷见机不可失,伸出脚来,就把吟霜重重一绊,吟霜冲得飞快,被这一绊,整个人失去重心,就一脚踏空,从那陡峭的楼梯上,滚落了下去。雪如大惊失色,伸手想抓住吟霜,捞到了吟霜肩上的衣服,嗤的一声,衣服撕破了,吟霜的身子,仍然像滚球一般一路翻滚了下去。
“不要!吟霜!吟霜……”皓祯狂奔过去。
“天啊!”雪如跟着奔下楼。
吟霜卧在楼梯底下,那肌肤上,一朵小小的、粉红色的“梅花烙”正清晰地展现着。
“天啊!”雪如再喊了一声,整个人都呆掉了。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上。
第十六章
就在那夜,吟霜失去了她的孩子。不幸中的大幸,是她并没有摔伤筋骨,但,她整个人都虚脱了。
窗外,秋风正肆意地吹着,把窗棂叩得簌簌作响。窗内,一灯如豆,凄然地照射着那低垂的床帐。吟霜蜷缩在床上,手棉被把自己连头蒙住,她紧紧闭着眼睛,不哭,不动,不说话,不思想……她什么都不想做了,甚至不想看这个世界。皓祯坐在床前面,紧紧握着她的一只手,牙齿咬着嘴唇,把嘴唇都咬痛了。他注视着那露在被外的发丝,竟也失去安慰她的力气。两人就这样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任凭夜色流逝,更鼓频敲。
香绮进来了好几回。
“大夫说,小姐需要好好休息,你就让她睡吧!”香绮哀恳地看着皓祯,“这儿有我服待,您也去休息休息吧!熬了一夜,您的眼睛都红了。吟霜小姐的身子要紧,您的身子也要紧呀!”
皓祯摇摇头,动也不动地坐着,眼光直勾勾地看着吟霜。吟霜躺在那儿,也是纹风不动。冷冷的夜色,似乎被这样巨大的沉哀,给牢牢地冻住了。
同时,在王府的另一端,公主在自己房里,也是彻夜未眠。
“审吟霜”的一段公案,因吟霜的流产而告一段落。那多隆,在吟霜滚下楼,全家乱成一团的当儿,就悄悄溜走了。接着,府里救吟霜、传大夫、备车备马、抓药、熬药……闹了个鸡犬不宁。公主趁乱收兵,到房里,心脏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丫头宫女,来来往往奔跑,传递消息,吟霜流产了!孩子掉了!公主的心腹大患也除去了!她睁着大眼,怔忡地看着崔嬷嬷,不知怎地,她并没有什么欢喜的感觉,那颗心,始终在扑通扑通地跳,跳得她心慌意乱,神思不宁。公主在人前尽管要强,在人后却自有脆弱的一面。
“我……我们会不会做得太过分了?”她嗫嚅地问崔嬷嬷。“额驸会不会从此和我结下血海深仇,更不要理我了?”
崔嬷嬷注视着公主,被公主的不安传染了,也有些心惊肉跳。
“可那吟霜,确有条条死罪呀!”崔嬷嬷想自己说服自己。“我为额驸的王室血统,不得不出此下策!现在好了,总算一个大问题解决了……一切慢慢来,皇天有眼,不会让你的一片痴心,都白白耽误的!”公主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怎么了?”崔嬷嬷问。
“有阵冷风吹来,你觉不觉得?”公主缩了缩脖子,看看那影绰绰的窗纸,窗外一棵桂花树,枝桠伸得长长的,张牙舞爪地映着窗纸。“如果……如果……如果那吟霜果真是白狐,她会不会来找我算账?”
“公主啊!”崔嬷嬷低喊着,“如果她果真是白狐,我怎会绊得倒她,她又怎会失掉孩子?”“对,对,我糊涂了!”正说着,桂花树上,一个黑不溜丢的东西,竖着个大尾巴,“唿啦”一声从枝桠上飞掠而去。公主惊喊了一声,蓦地投身在崔嬷嬷怀里。
“白狐!”她惊叫。
“不是的!不是的!”崔嬷嬷连声说,“只是一只猫而已!公主啊,你别怕,额驸现在尽管恨你,将来自会明白你的一番苦心!何况,现在王爷什么都明白了,他会清理门户,为你撑腰的!”
“可是,”公主颤栗地回想着,“那福晋,她在楼梯底下,抱着吟霜,她那眼光,好像……好像我把她给杀了!你有没有看到?”她问崔嬷嬷,“她似乎整颗心都碎了!”
是的,雪如自从看到那朵“梅花烙”以后,就整个人都陷进疯狂般的思潮里。昏乱、紧张、心痛、怀疑、惊惶、害怕、欣喜……各种复杂的情绪,如狂飙般吹着她,如潮水般涌着她,她心碎神伤,简直快要崩溃了。吟霜流产,和“梅花烙”比起来,前者已经微不足道。她在自己卧室中,发疯般地翻箱倒柜,找寻她那支梅花簪子。
秦嬷嬷忙着关窗关门,确定每扇窗都关牢了,这才奔过来,抓紧了雪如的手,紧张地说:
“冷静冷静!王爷好不容易睡下了,可别再惊醒他!簪子我收着呢,我找给你!”
秦嬷嬷打开樟木大箱,开了红木小箱,再取出个描金绣凤的织锦小盒,打开小盒子,那个特制的梅花簪子,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梅花簪!”雪如拿起了簪子,紧压在自己的胸口,“就是这簪子烙上去的!一模一样啊!秦嬷嬷,你也看到了,你也清清楚楚看到了,是不是啊?”
“是,是,是。”秦嬷嬷深深吸着气,又紧张又惶恐。“但是,这可能只是个巧合,吟霜那肩上,说不定是出水痘,或者出天花什么的……留下的疤痕,正巧……有这么点儿像梅花……”
“那,”雪如拿着簪子就向外走。“我们去找吟霜,马上核对核对!”
“不行不行!”秦嬷嬷慌忙拉着雪如,“那孩子,这一晚受的罪还不够吗?又受气、又受辱、又受审、又摔跤、又掉了孩子……这会儿,好不容易歇下了,你又拿着个簪子要去比对……你怎么对她说!说你要看看,她是不是你当初遗弃的女儿吗?你别忘了,旁边还有皓祯呢!不,不,不!”秦嬷嬷越想越怕,“这秘密是死也要咬住的,绝不能透露的,万一泄露出去,别说你我都是死,这皓祯、吟霜、以及王爷,个个都是欺君之罪!何况,皓祯已经以王族咖统的身份,娶了公主呀!大清开国以来,这满汉不通婚,王族血统不能乱呀!你快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呀!”
“我不能冷静!我怎能冷静下来呢?想想看,这些年来,一直以为我那苦命的女儿,已不在人世了!但是,突然问,她却出现在我面前,原来,就是吟霜呀!怪不得头一次见面就觉得她似曾相识,怪不得王爷说她像我年轻时候……对了对了!错不了!她肯定就是我那个孩子……可怜,这些日子来,我眼睁睁看着她受虐待,受折磨,却无力救她……老天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它兜一个圈子,把我的女儿送回到我面前,却让我母女相对不相识!如今,相识又不能相认!”雪如激动得泪如泉涌了。“我顾不得,我要去认她!”
“不行不行!你失去理智了!”秦嬷嬷急得又是汗、又是泪。“说不定她不是呢?她的爹和娘有名有姓,是唱曲子的,不是吗?”
“那,”雪如紧握着簪子,簪子上的“梅花”,都刺进了掌心。“我去问问她!”
秦嬷嬷死命攥住了雪如。
“你要稳住呀!就是要去,也等天亮了再去!你想清楚了再去!这会儿,你才从她那儿回来不久,又失魂落魄地冲了去,你不怕走漏秘密,难道你也不想保护吟霜吗?”
雪如跌坐在床沿,眼光直直地落在窗纸上。天,怎么还不亮昵?怎么还不亮呢?
天蒙蒙亮的时候,吟霜终于蠕动了一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