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吃的用的穿的,我哪一样漏了?就算漏了,你尽管叫常妈或是香绮出去买,你自己跑出去做什么?”他像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嚷嚷着,“就算你非自己去不可,也该早去早回。在外面逗留这么久,天下雨了也不回来,天黑了也不回来,万一再遇上坏人,再发生多隆抢人的事件,你预备怎么办?老天不会再给你一个皓祯来搭救你的!你知不知道?明不明白?”


    “是!是!”吟霜急切地点着头,眼里充满哀恳之色。“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就算你嫌家里气闷,你要出去逛逛,也最好等我在的时候,有人陪着才好,是不是?何况你热孝在身,一身缟素,出了门总是引人注意,最好就待在家里……有事没事的,少出门去闲逛,毕竟,现在不是跟着你爹,在跑江湖呀……”


    吟霜听到这儿,眼泪就滚出来了。站在一边的香绮,再也忍受不住,冲上前去,就把吟霜怀里的蓝色包袱抢过来,三下两下地解开了,把一个小小的圆形绣屏,往皓祯手中一送,急急地说:


    “小姐和我,是去裱画店,裱这个绣屏!因为老板嫌麻烦,不肯裱,小姐跟他好说歹说,求了半天人家才答应。她又不放心把东西留在那儿,硬要盯着人家做!这才等了那么久,这才淋了雨,到现在才回来!”


    皓祯惊讶地看着手中那个绣屏,顿时怔住了。那绣屏上,绣着一只白色的狐狸,尾巴高扬着,白毛闪闪发光。扬着四蹄,正在奔跑。一面奔跑,一面却回眸凝视,眼睛乌溜溜的,脉脉含情。皓祯的心脏,“咚”地猛然跳动,白狐!俨然就是当初那只白狐呀!连身上那毛,都栩栩如生!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抬起头,香绮又抢着说:


    “自从贝勒爷留下那个玉佩,小姐就好几个晚上都没睡觉,你没瞧见她眼圈都发黑了吗?人都熬瘦了吗?她用白狐狸毛,掺和着白丝线,日夜赶工,亲手绣了这个绣屏,说是要送给贝勒爷……好不容易绣完了,又赶着去配框……小姐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哪儿还有闲情逸致,出门逛街?”


    皓祯凝视着吟霜,吟霜也扬起睫毛,静静地瞅着皓祯了。一时间,皓祯只觉得一股热血,在胸中翻腾澎湃。他看着吟霜那憔悴的面容,那熬了夜的双眼,那欲诉还休的眼神,那轻轻蠕动的嘴唇……猝然间,所有的矜持全部瓦解,他放下绣屏,冲了过去,忘形地张开双臂,把她紧拥入怀,一迭连声地说:


    “吟霜!吟霜!从来没有一个时刻,我这样期望自己不是皇族之后,但愿是个平凡人,但愿能过平凡的日子,这帽儿胡同,这小四合院,就是我的天堂!你,吟霜,早已紧紧地、紧紧地拴住我这颗心了!”


    吟霜紧偎在他怀里,泪,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


    乖巧的香绮丫头,慌忙溜出门去。张罗吃的,张罗姜汤,张罗干衣服,张罗熏香……小寇子和阿克丹面面相觑,看着窗外夜色已深,听着雨打芭蕉,不知道今夕何夕?只知道逃不掉的,就是逃不掉。


    那夜,皓祯没有回王府。


    在吟霜的卧房中,罗帐低垂,一灯如豆。皓祯拥着吟霜,无法抗拒地吻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翘翘的鼻尖,她温软的唇,她细腻的颈项,她柔软的胸房……啊,吟霜,吟霜,心中千回百转,激荡着她的名字。啊,吟霜,吟霜,怀中软玉温存,蠕动着她的青春。皓祯完全忘我了,什么名誉、地位、公主、王府、顾忌……都离他远去,什么都可以丢弃,什么都可以失去,什么都可以忘记,什么都可以割合……他只要吟霜。吟霜,是生命中的一切,是感情上的一切,是一切中的一切。


    他轻轻褪去了她的衣衫,吻,细腻地辗过那一寸一寸的肌肤。忽然间,他愣了愣,手指触到她右边后肩上的一个疤痕,一个圆圆的,像花朵似的疤痕,他触摸着,轻问着:


    “这是什么?”


    她伸手摸了摸。


    “我娘跟我说,打我出生时就有了。”


    “那么,是个胎记喽?怎么有凸出来的胎记?给我看看!”他转过她的身子,移过灯来,细看她的后肩,叹为观止。“你自己看不见,你一定不知道,它像朵梅花!”


    “是啊,”吟霜害羞地缩了缩身子。“我娘告诉过我,它像一朵梅花。”


    “啊!”皓祯放下了灯,再拥住她。“你肯定是梅花仙子下凡投胎的,所以身上才有这么一个像烙印似的记号,怪不得你仙风傲骨,飘逸出尘!原来,你是下凡的梅花仙子!你是我的梅花仙子!”说着,他的唇,热热地印在那朵“梅花烙”上,辗过每一片花瓣。他诚挚地、热情地、由衷地喊出声来:“吟霜,你是我这一生最深的挚爱,我,永不负你!”


    说完,他们两个,就缠绕着滚进床去。


    是的,吟霜正是二十年前,雪如失落了的女儿。命运之神,挥动着它那只无形的手,把这两个生也该属于两个世界,活也该属于两个世界,死也该属于两个世界的男与女,硬给推进了同一个世界。


    第七章


    接着,是一段旋乾转坤般的日子。皓祯的每一个黎明,都充满着崭新的希望,见吟霜!每一个黑夜,都充满了最美丽的回忆,想吟霜!两人见面时,是数不清的狂欢,两人分离时,是剪不断的相思。这才了解,古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诗词,写相爱,写相忆,写相思。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当然,在这份刻骨之爱里,也有煎熬,也有痛楚;也有忧虑,也有担心。皓祯深深明白,这种“金屋藏娇”的情况,绝非长久之计。如果要一劳永逸,除非把吟霜接进府里去,让父母都承认她的身份,虽然吟霜与“夫人”早已绝缘,或者可以有“如夫人”的地位。但是,这也是一种“奢望”呀!王爷为人耿直,怎会容忍皓祯在王府外,和吟霜这样的江湖女子,赁屋同居?雪如昵?雪如端庄高雅,平日几乎足不出户,又怎能了解皓祯这种近乎荒唐的行径呢?皓祯千思万想,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小寇子和阿克丹,见事情演变至这个局面,更是人心惶惶。只怕大难临头,谁也拿不出一个主意。至于吟霜,她一听“入府”二字,就吓得魂飞魄散,几千几万直觉,都告诉她,这“王府”不是那么容易进去,万一进去了,是福是祸,也难预料!抓着皓祯的手,她苦苦哀求着:


    “你就让我住在帽儿胡同,一切维持现状!我已经非常非常满足了!我不在乎名分,不在乎地位,只在乎天长地久!你只要随时抽空来看我,我就别无所求了!”


    吟霜吟霜啊!皓祯痛楚地想着:你不知道,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就没有“天长地久”呀!能“苟安”于一时,是运气好,万一东窗事发,别说“苟安”不成,恐怕想“平安”都做不到呀!


    就在这种“既甜蜜,又害怕,既欢喜,又哀愁”的煎熬里,那个最恐惧的事终于来了!皇上下旨完婚,皓祯与兰公主婚期定了:三月十五日晚上。


    婚期一定,就是一连串忙碌的日子,整个王府都几乎翻过来了。重新粉刷油漆房子,安排新房,买家具。大肆整修以外,皓祯要学习礼仪,彩排婚礼种种规矩,去宫里谢恩,跟着王爷去拜会诸王府,还要随传随到,随时进宫,陪皇上吃饭下棋聊天。事实上是皇上有诸多“训勉鼓励”,必须时时听训,了解到身为“额驸”的荣宠。当然,皓祯的衣冠鞋帽,随身物品,几乎件件打点,全部要焕然一新。仅仅量身、制衣、就忙得人晕头转向。


    在这种忙碌里,皓祯根本就没有办法再抽身到帽儿胡同。小寇子衔命来向吟霜报告了几句,就又匆匆地跑走了。吟霜依门伫立,二月的北京,风寒似刀,院中积雪未融,一片白茫茫的。吟霜的心情,和那冰雪相似,说不出有多冷,说不出有多苍凉。这才蓦然了解,无情不似多情苦!天下无情的人有福了!想到婚礼,想到兰公主,想到}同房花烛夜,想到和她有肌肤之亲的皓祯,将和另一个女人有肌肤之亲……她知道不该吃醋,不该嫉妒,她也没有资格吃醋,没有资格嫉妒,但是,她的心碎了。


    距婚礼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她每天迎着日升日落,心里模糊地想着,婚后的皓祯,可能再也不来帽儿胡同了!说不定,她已经永远失去皓祯了。这种想法撕痛了她的五脏六腑,她神思恍惚,茶饭不进,整个人形销骨立。


    三月十二日的晚上,吟霜又凭窗而立,神思缥缈。离婚礼只有三天了。此时此刻,皓祯一定忙于试装,忙于最后的准备工作吧!正想着,小院外忽然传来马蹄答答,接着,四合院的门被拍得砰砰作响:


    “常妈!香绮!快来开门呀!”


    吟霜浑身一凛,心脏狂跳。这声音,这是皓祯呀!她飞奔出了房门,飞奔穿过院落,比常妈和香绮都快了一步,冲过去拉开门闩,打开大门。


    皓祯骑在一匹骏马上,正停在门口。


    “是你?真的是你?”吟霜哽咽地问,已恍如隔世。“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脱得了身?”


    皓祯翻身下马,奔进了四合院。一语不发,就紧紧地攥着吟霜的手,双眼炯炯,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吟霜。


    吟霜深深抽着气,也一瞬不瞬地回视着皓祯。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皓祯的手用力一拉,吟霜就扑进他怀中去了。他用双手环抱着她的身子,把头埋在她的发边,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他热烈地、颤抖地、沙哑地、急促地说:


    “吟霜,听着!我只能停五分钟,府里在大宴宾客,我从席间溜了出来,快马加鞭,赶来见你一面!我马上要走,立刻要走!你听好,不管我跟谁结婚,我的妻子是你!我不会忘记你,不会抛下你!千言万语一句话:我永不负你!你要相信我、等待我!婚礼之后,我一定要想办法把你接入府,咱们的事才是我的终身大事!你,要为我珍重,为我保重,别辜负我这样千思万想,受尽煎熬的一颗心!所以……”他的泪,热热地掉落在她发际,烫疼了她的心。“你不能再瘦了,不能再憔悴下去,要为我振作,要为我保重呀!”


    “是!是!是!”她哭着,抽噎着,泪湿透了他的衣襟。“你这样赶来,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我可以咀嚼生生世世了!你放心,我会为你珍重,我一定为你珍重!我等你,等你,等一千年,一万年都可以!”


    马儿在门口,发出一声长嘶。


    两人悚然而惊,他推开了她,再深深看了她一看,那眼光,似乎恨不得将她吸进自己的身体里。


    “我走了!”他转过身,迅速地跳上了马背。


    她追到门口,扶着门,痴痴地看着皓祯。他一拉马缰,马儿撒开四蹄,连人带马,如飞般地消失在胡同尽处。


    香绮、常妈走过来,一左一右地扶持着她。两人眼中,都蓄满了泪。


    第八章


    三天后的晚上,皓祯和兰公主完成了婚礼。


    满人有许多规矩,行婚礼在晚上而不在白天。王室的婚礼,更有许多规矩,许多排场。那夜,迎亲队伍真是浩浩荡荡,街上挤满了人看热闹。婚礼队伍蜿蜒了两里路。皓祯骑马前行,后面有仪仗队、宫灯队、旌旗队、华盖队、宫扇队、喜字灯笼队……再后面才是八抬大红轿子,坐着陪嫁宫女,然后才是公主那乘描金绣凤的大红喜轿。她贴身的奶妈崔嬷嬷,带着七个宫中有福的嬷嬷,扶着轿子缓缓前进。


    皓祯满脸肃穆,面无表情,眼光直视着前方,像个傀儡般向前走着,浑然不知那挤在街边看热闹的人潮中,吟霜和香绮也在其中。吟霜那对热烈的眸子,如醉如痴地看着那英姿俊朗的皓祯,和那绵延不断的队伍,这才更加体会出来,她和皓祯之间,这咫尺天涯,却有如浩瀚大海,难以飞渡。


    当晚,经过了复杂的婚礼程序,皓祯和兰公主终于被送进了洞房。又经过一番恍恍惚惚的折腾,新娘的头盖掀了,合欢酒也喝了,子孙饽饽也吃了……崔嬷嬷还有众宫女太监嬷嬷们,终于退出了洞房。


    皓祯和他的新娘面对面了。


    皓祯凝视着兰公主,她穿金戴银,珠围翠绕,盛妆的脸庞圆圆润润,两道柳叶眉斜扫入鬓,垂着的眼睫毛浓密修长,嘴角挂着个浅浅的笑,一半儿羞涩,一半儿妩媚。皓祯心里掠过一阵奇异的感觉,真糟糕!她为什么不丑一点儿呢?如果她很丑,自己对她的冷落,也就比较有道理一些,但她却长得这么天生丽质,仪态万千。


    “请公主与额驸,行‘合卺之礼’!”


    门外,崔嬷嬷高声朗诵了一句,接着,一个太监又朗声说:


    “唱‘合卺歌’!”


    于是,门外檀板声响,“合卺歌”有板有眼,起伏有致地唱了起来。兰公主的头垂得更低,却用眼角偷偷地瞄了一下皓祯。皓祯开始感到紧张了,手心都冒起汗来。他瞅着兰公主,知道自己必行这“周公之礼”,逃也逃不掉,赖也赖不掉。他伸出手去,触摸到了她披着的描金绣凤红披风,他知道自己该拉开那个活结褪下披风。但是,刹那间,吟霜那含泪含愁的眸子在他眼前一闪,他的手骤然地缩了回去。


    公主震动了一下,有些惊惶地扬起睫毛,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他深抽口气,“合卺歌”已经唱到第二遍了。他再伸出手去。这次,涌到他眼前的,竟是吟霜的胴体,那洁白的肌肤,那软软的手臂,和那朵小小的梅花烙。他陡地惊跳了起来,差点从床上跌落地上。这才蓦然体会到,如果自己把这“周公之礼”,当成一种“义务”,自己很可能会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他甩甩头,甩不掉吟霜。他闭闭眼,闭不掉吟霜。他咬咬嘴唇,咬不走吟霜。他心慌意乱,思潮起伏,每个思潮里都是吟霜。公主再度扬起睫毛,悄悄看皓祯,见皓祯那英俊的面庞,越来越苍白,乌黑的眸子,越来越深黝。虽是三月,他额上竞沁出了汗珠……公主心中一阵怜惜,以为自己懂了。她轻声地,像蚊子般吐出几句话来:


    “折腾了一天,你累了,我……也累了!不急在一时,先,歇着吧!”


    皓祯如释重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来。


    第二夜,王府在宴宾客,皓祯喝得酩酊大醉。


    第三夜,王府再宴宾客,皓祯又醉了。


    就这样,连续五夜过去了。


    根据清王室规矩,公主下嫁,额驸需要另行准备公主房,公主召见时才得入房,平日必须留在自己房内。兰公主并非正牌公主,皇上体恤硕王府,不曾下令再建公主房。但是,硕王府仍然把南边最好的一栋房子,名叫“漱芳斋”的,修葺成公主房。五天过去了。公主房内开始传出一些窃窃私语,这些“私语”,透过崔嬷嬷,透过秦嬷嬷,终于到了福晋雪如的耳里。


    雪如大惊失色。五夜了,居然不曾圆房?这皓祯到底怎么了?公主如花似玉,长得珠圆玉润,又有哪一点不合皓祯的心意?还是……皓祯年幼,竟不懂这些事情?不不!这太荒谬了!太荒唐了!雪如心急如焚,带着秦嬷嬷,气急败坏地冲进了皓祯的房间。


    皓祯正拿着那白狐绡屏,痴痴地发怔。


    “皓祯!”雪如开门见山,劈头就问,“你和公主是怎么一回事?你真的……不曾圆房吗?”


    皓祯一怔,抬眼看着雪如。


    “你是太紧张呢,还是不懂呢?”雪如急急地问,“哪有夜夜都喝醉的道理?你这样不懂规矩,传出去怎么做人呢?兰公主一肚子委屈,如果进宫去哭诉怎么办?你长这么大个儿,总不会连男女之事,都不开窍吧?你知道,你藐视皇恩,简直莫名其妙嘛!”


    “额娘!”皓祯喊了一声,满脸的痛苦,满眼的无奈。满身上下,都透露着某种煎熬的痕迹。那张年轻的脸,没有喜悦,没有兴奋,更没有新婚燕尔的甜蜜,只有憔悴,只有伤痛。


    “怎么了?”雪如心慌意乱起来。“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啊!”


    “扑通”一声,皓祯对雪如双膝点地,跪下了。手中,高高举着那个白狐绣屏。


    “额娘,你救我!”皓祯嚷着,“只有你能救我,你是我的亲娘呀!这个绡屏,出于一个女子之手,她的名字叫白吟霜,除非她能进府,否则,我无法和公主圆房!”


    雪如目瞪口呆,惊愕得话也说不出来,握着那绡屏,她瞪着那栩栩如生的白狐,简直手足失措了。


    然后,她知道了皓祯和吟霜的整个故事,除了“梅花烙”这个小印记以外,皓祯把什么都说了。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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