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子欲养兮亲不待,
举目无亲兮四顾茫茫,
欲诉无言兮我心仓皇!
皓祯走了过去,站定了。低下头,看到吟霜面前,地上铺着张白布,上面写着:
“吟霜与父亲卖唱为生,相依为命,回故乡未几,却骤遭变故,父亲猝然与世长辞。身无长物,复举目无亲,以致遗体奉厝破庙之中,不得安葬。吟霜心急如焚,过往仁人君子,若能伸出援手,厚葬先父,吟霜愿为家奴,终身衔环以报。”
白布上,有过路人丢下的几枚铜币,显然,并没有真正要帮忙的人。
“吟霜!”皓祯喊了一声,这是第一次,他喊了她的名字。
吟霜抬起头来,看到皓祯了。她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那对漆黑漆黑的眸子,慢慢地潮湿了。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沿着那苍白的面颊,迅速地滚落下去了。
他伸手给她,喉咙哑哑的:
“起来,不要再跪了!也不要再唱了。我,来晚了,对不起!”
她的眼睛闭了闭,重重地咽了口气。成串的泪珠,更加像泉水般涌出,纷纷乱乱地跌落在那身白衣白裙上了。
第五章
白胜龄入了土,安葬在香山公墓里。
白吟霜搬进了东城帽儿胡同的一个小四合院里。
小四合院是小寇子提供的,他的一门远亲,正好有这么一栋空房子,空着也白空着,就租给了皓祯。房子不大,总共才八间,门窗也显得破旧了些。但是,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更合适,更好的房子了。皓祯虽不十分满意,也只得将就将就了。好在,这四合院的地理位置非常幽静,帽儿胡同是典型老百姓住宅区,住在这儿,是再也不用担心多隆来闹事了。
从办丧事,到迁入帽儿胡同,一共只花了三天的时间。速度之快,决定之快,行动之快,都不是皓祯自己所预料的。首先,是白老爹已咽气多日,实在不宜再拖下去,入土为安比黄道吉日更重要,所以,阿克丹安排好了墓地,就迅速地安葬了。然后,是吟霜的去留问题,吟霜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既有多隆的后顾之忧,又有生活上的燃眉之急。皓祯在救人救到底的心情下,无从深思熟虑,知道有这么一栋房子,就立刻做了决定。
吟霜迁入小四合院,皓祯要阿克丹找人清扫房子,要小寇子去买日用所需,忙得什么似的,忙完了,看来看去,觉得还有不安,总不能让吟霜一个人住在这四合院里。于是,小寇子的三婶儿常妈搬了进来,奉命照顾吟霜。过了两天,常妈又找来了香绮丫头,一起侍候吟霜。
阿克丹冷眼看着这种种安排,实在是不安已极。皓祯刚刚才被“指婚”,是个“额驸”呢!这下子,美其名为“救人”,实在难逃“私筑香巢”、“金屋藏娇”的嫌疑。私下里,他敲着小寇子的脑袋,咬牙骂着:
“你这个兔崽子,鬼主意怎么这么多!又有空房子,又有三婶儿……现在,弄成这个局面,怎么收拾?万一传到王爷耳朵里,是怎么样也解释不清的……万一再传到宫里头去,大家有几条命来担待!”
“这可没办法!”小寇子振振有辞,“你要怪,就去怪那个无法无天的多隆!咱们一个月没去龙源楼,白姑娘就闹了个家破人亡,你没看到皓祯贝勒爷难过成什么样子!现在,如果咱们撒手不管,那白姑娘弱不禁风的,谁知道又会落到什么悲惨的境地!何况……我看咱们的贝勒爷,对白姑娘是动了真感情了……这王孙公子嘛,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就算是额驸,也免不了吧!皇上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呢!所以所以……你不要愁来愁去,尽管对白姑娘好一点,没错!”
没错?阿克丹头脑简单,心眼远不如小寇子来得多,他不会分析,不会长篇大论,他做事只凭直觉;这事做得鲁莽,可能“错”大了!
第二个觉得诸般不安的,就是吟霜了。
在葬父之后,吟霜就一心一意,要“报效”皓祯了。她始终没弄清楚皓祯的身份,连皓祯的名字都不知道。但,看他胆敢和多隆动手,能文能武,出手阔绰,身边还跟着阿克丹和小寇子,就已猜到他出身于富贵之家。富贵之家是不在乎多一个丫头的!这相关想着,她就对皓祯虔诚行礼,郑重说道:
“公子,我这就随您回府上去当个丫环,今后任劳任怨,终身报效!”
“不行!”阿克丹冲口而出。“你不能人府!”
吟霜怔了怔。皓祯已急忙接口:
“出钱葬你爹,纯粹为了助人,如果你认为我是贪图你的回报,未免把我看低了!”
吟霜急了。
“虽然你不图回报,可是我却不能不报,本就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是‘卖身葬父’呀!假若你嫌弃我,认为我当丫头没资格,那么,就让我去厨房挑水劈柴,做做粗活也可以!”
“不不,你完全误解了!”皓祯也急了。“我怎么会嫌弃你,实在是有我的难处呀……坦白跟你说了吧!我是皇亲贵族,阿玛是硕亲王,我本身的爵位是贝勒,名叫皓祯!”
吟霜目瞪口呆,怔怔地看着皓祯。心里早猜过千次百次,知道他出身不凡,可没想到,来头竟这样大!还没喘过气来,小寇子已在一边插嘴:
“还不止这样,咱们贝勒爷,上个月才被皇上‘指婚’,配给了兰公主,所以,不久之后,他就是‘额附’了!”
吟霜心中,没来由地一紧。惊愕之余,还有份说不出来的惆怅,和说不出来的酸楚。原来,这位英俊焕发的少年,竟是这样尊贵的身份。她更加自惭形秽了。
“再叫你明白些吧!”小寇子又接着说,“第一,咱们王府规矩森严,不是随随便便,说进去就进去了。第二,贝勒爷溜出书房,到龙源楼喝酒打架的事,是绝不能给王爷知道的,这事必须严守秘密。第三,你一身热孝,戴进门犯忌讳,叫你除去又不通情理……所以,进府是难,难,难!”
“那……”吟霜慌忙地看看皓祯,“我该怎么办呢?我无亲无故,走投无路,假若公子……不,贝勒爷要我去自生自灭,我也恭敬不如从命……那,那……”她咬咬嘴唇,眼中充泪了,心中早已千回百转。“那……我就拜别公子,自己去了!”她要跪下。他一把扶住了她。“你要去哪儿?”“一把琵琶,一把月琴,再加上爹留下的一把胡琴,天南地北,流浪去了。”
“不!”皓祯心头热热的,声音哑哑的。“不能让你这样去了!我‘无法’让你这样去了!”
于是,有了四合院,有了常妈,有了香绮。
吟霜摇身一变,从落魄江湖的歌女,俨然变成四合院里的小姐了。常妈慈爱可亲,香绮善解人意,吟霜有了伴,心里不知有多高兴。皓祯三天两天就来一次,谈王府,谈皓祥,谈王爷和福晋,谈思想,谈看法,谈人生……吟霜也谈自己,怎样自幼随父母走江湖,怎样挨过许多苦难的岁月,怎样十岁丧母,和父亲相依为命……她的故事,和他的故事,是那么天壤之别,截然不同的,两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两人都情不自禁地,去分担着对方的苦与乐,去探索着彼此的心灵。
但是,吟霜是很不安的。自己的身份,非主非仆,到底会怎样呢?皓祯对自己,虽然体贴,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到底,他是有情,还是无情呢?这种生活,是苟安,还是长久呢?逐渐地,他不来,她生活在期待里,他来了,她生活在惊喜里。期待中有着痛楚,惊喜中有着隐忧,她是那样患得患失,忽喜忽悲了。弹弄着月琴,她最喜欢在灯前酒后,为他唱一首《西江月》:
弹起了弹起了我的月琴,
唱一首西江月,你且细听;
宝髻松松挽就,
铅华淡淡妆成,
红烟翠雾罩轻盈,
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
有情还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微醒,
深院月照人静!
弹起了弹起了我的月琴,
唱一首西江月,你且细听!
他听着这首歌,深深地凝视着她,长长久久地凝视着她,知道她是这世界中,自己唯一能看见的人了。
第六章
真正把皓祯和吟霜,紧紧拴在一起的,竟是多年以前的那只白狐。
那天,吟霜看到了皓祯腰间的玉珮,和玉珮下的狐毛穗子,她那么惊奇,从没看过用狐狸毛做的穗子!皓祯解下玉珮,给她把玩,告诉了她,那个“捉白狐,放白狐”的故事。吟霜细细地听,眼睛亮晶晶,闪着无比的温柔,听得感动极了。听完了,她握着玉佩,久久沉思。
“想什么?”他问。
“想那只白狐,想当初的那个画面,那只狐狸,临去三回首,它一定对你充满了感激之心,说不出口吧!”她抬眼看皓祯,“这白狐狸毛,可不可以分一半给我?”
“你要这穗子?”皓祯诧异地问,“要穗子做什么?”
“你别问了!”她笑了笑,很珍惜握着那丛狐毛。“我就是想要一些狐狸毛。”
“好吧!”皓祯也笑笑说,“不过拆拆弄弄的挺麻烦,就连玉珮放在你这儿吧,下次来的时候,再还给我!”
下一次,他再来的时候,已经隔了好些天。那天,他来的时候,情绪非常低落。因为,府里出了一件事,有个名叫小蕊的乐女,是内务府选出来,交给翩翩去训练的。不知怎么竟给皓祥看上了,皓祥挑逗不成,竟霸王硬上弓,占了小蕊的便宜。这小蕊也十分节烈,居然跳进湖中寻了自尽。整个府中闹得鸡犬不宁,翩翩双手遮天,承担了所有的罪名,遮掩了皓祥逼奸的真相。皓祯明知这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却不得不帮着翩翩遮瞒,以免王爷气坏身子,更怕家丑外扬。偏偏那皓祥,不但不领情,还对着他大吼大叫,咆哮不已:
“你不要因为你是正出,就来压我!我一天到晚生活在你的阴影底下,都苦闷得要发疯了!为什么你娘是个格格,我娘偏是个回人?为什么皇上把兰公主配给你,而不配给我?我苦闷,我太苦闷了,这才找小蕊解闷,谁知道她那么想不开!你少训我,我会做这些事,都因为你!”
怎会这样呢?皓祥怎会变成这样呢?这“出生”的事,谁能控制?谁能选择父母呢?兄弟之间,竟会因正出庶出而积怨难消。王府之中,因有宝石顶戴,而轻易送掉一条人命?他想不通,太想不通了。人,难道真是如此生而不平等,有人命贵,有人命贱吗?
他就在这种低落的情绪中,来到帽儿胡同,进了小四合院。
谁知道,一院子的冷冷清清,吟霜不见踪影,常妈迎了出来:
“白姑娘带着香绮出去了。”
“去哪儿了?”他问。
“不知道,没说。”
“去多久了?”他问。
“吃过午饭就出去了,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皓祯眉头一皱,怎么去了那么久?能到哪里去呢?他踱进大厅,坐了下来,决定等吟霜。阿克丹见吟霜不在,就催促着说:
“既然人不在,就早点回府吧!这两天府里不安静,怕王爷要找人的时候找不着……”
“要回去你回去!”皓祯对阿克丹一瞪眼。“我要在这儿坐等,我要等吟霜回来!”
阿克丹闭了嘴,不敢说话了。和小寇子退到偏房里,吹胡子瞪眼睛地生闷气。
皓祯这一等,就又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喝光了三壶茶,踱了几千步的方步,看了几百次的天色……吟霜就是无影无踪。然后,天色暗了,屋里掌灯了。接着,窗外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皓祯这一生,还没有尝过等待的滋味,看着雨滴沿着屋檐滴落,他又着急,又困惑。吟霜举目无亲,能去什么地方?会不会冤家路窄,又碰到那个多隆?越想就越急,越急就越沉不住气……然后,吟霜终于回来了,和香绮两个,都淋得湿湿的。一听说皓祯已经等了好久,吟霜就急急地冲进大厅。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怀里紧抱着一个蓝色的布包袱。
皓祯瞪着她,看到她发梢淌着水,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皓祯一肚子的着急和烦躁,此时,又糅合了一股油然而生的心痛,立刻就爆发了:
“这个家什么地方没帮你打点好?你说!”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吟霜惊跳了一下,脸色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