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被小寇子这样一嚷,皓祯忽然觉得,自己那锭银子给得鲁莽。仿佛对吟霜是一种亵渎,一种侮辱。生怕对方把自己看成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心中一急,额上竟冒出汗来,他急忙对吟霜一弯腰,有些手足失措地说:


    “对不起,此曲只应天上有,我能听到,太意外了!我不知道有没有更好的方式,来表达这首曲子带给我的感动……希望你……希望你……”他竟舌头打结起来,“希望你不认为这是亵渎……”


    吟霜定定看了皓祯两秒钟,眼里有了解,有感激,有沧桑,有无奈,有温柔。她低低说了句:


    “我白吟霜自幼和父亲卖曲为生,碰到知音,唯有感激。谢谢公子!”


    皓祯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鲁莽地、嚣张地一路嚷过来:


    “那个漂亮的,唱曲子的小姑娘在哪儿?”说着,那人已大踏步跨过来,一见到吟霜,就眉开眼笑,立即伸手去拉吟霜的衣袖。“来来来,给我到座里去唱他两句!”


    皓祯眉头一皱,怒气往脑袋里直冲。心想真是冤家路窄!原来,这人也是个小王爷,荫封“贝子”,名叫多隆,和皓祯在许多王室的聚会里都见过面。同时,这多隆还是皓祥的酒肉朋友。皓祯和多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看彼此都不顺眼。现在,眼见多隆对吟霜动手动脚,他就按捺不住。吟霜已闪向一边,同时,白胜龄拦了过来:


    “这位大爷,您要听曲子,我们就在这儿侍候!”


    “什么话!”多隆掀眉瞪眼地。“到楼上去唱!来,来,来!”他又伸手去拉吟霜的衣袖。


    “去啊!快去啊!”多隆的随从大声嚷着,“你可别有眼不识泰山,这是多隆贝子,是个小王爷呀!”


    白胜龄再一拦。


    “尊驾请自上楼,要听什么,尽管吩咐,咱们就在这儿唱!”


    多隆伸手,对白胜龄一掌推去,就把那老人给摔出去了。吟霜大惊失色,扑过去喊着:“爹!爹!你怎样了?”皓祯忍无可忍,早忘了出门“透气”,必须掩饰行藏,否则给王爷知道了,必定遭殃。他冲上前去,一把就扣住了多隆的手腕,厉声说:


    “贵为王公子弟,怎可欺压良民?你太过分了!”


    多隆抬起头来,一看是皓祯,就跺着脚叫了起来:


    “什么过分不过分,你在这儿做什么?原来你也看上了这唱曲的小姑娘,是不是呀?没关系!叫上楼去,咱们两个,一人分她一坐……”


    皓祯一拳就挥了上去,正中多隆的下巴,势道之猛,使多隆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带翻了好几张桌子,一时间,杯盘碗碟,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多隆的随从惊呼起来,涌上前来要帮忙,皓祯拳打脚踢,把阿克丹教的功夫,尽情挥洒,打了个落花流水。店小二、店掌柜全跑上来,又作揖,又哈腰,叫苦连天:


    “别打!别打!大爷们行行好,别砸了我的店呀!”


    多隆从地上爬了起来,哼哼唧唧的,嘴角肿了一大声。对皓祯远远地挥拳作势,嚷着说:


    “你给我记牢了,此仇不报非君子!总有一天,我要你栽在我手里!”


    一边嚷着,他竟然一边就逃之夭夭了。他的随从,也跟着跑了个无影无踪。


    皓祯整整衣服,小寇子愁眉苦脸地站在面前。


    “这下可好了!”小寇子嚷着,“你出来透气,透了个这么大的气,万一传到府里,你是公子爷,没关系,我可只有一个脑袋呀!”


    “好了,别嚷了!”皓祯推开了小寇子。“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他对吟霜看过去。


    吟霜扶着父亲,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礼。


    “谢谢公子!”


    皓祯还想说什么,小寇子又拉又扯又跺脚。


    “我的少爷,天色不早了,回府去吧!”


    皓祯从口袋中,又掏出一锭银子,给了掌柜。


    “打坏许多东西,对不起。”


    “啊呀!”掌柜喜出望外。“谢谢大爷!您可真是大人大量,好身手,好功夫,又好气量……”


    “成了!”小寇子拍了拍掌柜的肩。“少说两句,待人家父女俩好一点,可别为难人家!再碰到这种事儿,要出面保护人家才是!”


    机灵的小寇子,把皓祯要说的话都给说了。


    “是!是!是!”掌柜一迭连声地应着。


    小寇子抬首看皓祯:


    “行了吧?这总可以回去了吧!”


    皓祯再看了吟霜一眼。此时,吟霜已低眉敛目,把头垂得低低的,不肯抬起头来。他只看到她发际中分的发线,和那轻轻摇晃的耳坠子。


    “后会有期!”


    他再说了句,就出门而去了。


    第四章


    皓祯就这样爱上了龙源楼。


    一连好些日子,他都在龙源楼度过了他的黄昏。不去坐在楼上的雅座里,却去坐在大厅的一角里。静静地喝着酒,听着吟霜婉转动人的歌声。他从不敢要吟霜到桌前来喝一杯,生怕任何邀请都成了冒犯。从小,严肃的家教,让他深深了解,歌台舞榭,皆非自己逗留之地。所以,他悄悄而来,悄悄而去。不对吟霜说什么,更不曾做什么,只是听她唱歌,默默地保护着她。阿克丹和小寇子,总是随行在侧,阿克丹自从知道皓祯在龙源楼打架的事以后,就对皓祯亦步亦趋。对小寇子,阿克丹私下里是骂了千百回:


    “你带着贝勒爷,去喝酒闹事,还因为唱曲的姑娘大打出手,又和那多隆贝子结仇……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也不伸手摸一摸,自己脖子上,有几个脑袋瓜子?那多隆劣迹昭彰,有仇必报,万一哪天给他逮着机会,报这一箭之仇……咱们贝勒爷吃了亏怎么办?”


    “所以啊,所以,”小寇子笑嘻嘻地,“只好请出师父你老人家来啦!你可别让贝勒爷吃亏啊!你也知道,我只会耍嘴皮子,可不能动拳脚啊!”


    “你会耍嘴皮子,你会说!”阿克丹眼睛一瞪,“就劝贝勒爷再也别去龙源楼!”


    “这话——我不说,我不说!”小寇子忙不迭地后退。“要说,你去说!”


    阿克丹是要去说,但,他直眉竖目地,才起一个头,皓祯就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把他的话给岔开了:


    “唉!人各有命!有的人生下来就是荣华富贵,有的人却要流浪江湖……咱们这些有福的人,要常常去照顾那些不幸的人才好!”


    没办法。阿克丹虽然口拙,脑袋不笨。跟了皓祯好些日子,看皓祯对吟霜默默含情的那副神态,不禁心中十分着急,却想不出法子来。暗地里,他观察着吟霜。奇怪,这女子从不曾上前来勾搭皓祯,只是,每次都会对皓祯投来深深的一个注视,就自顾自唱着她的歌。她和皓祯,好像一个是纯来唱歌的,一个是纯来听歌的,如此而已。


    没办法。阿克丹双手抱在胸前,像个铁塔似的站在皓祯身后。皓祯那么爱听歌,他就只好来站岗。


    接着,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事震动了整个王府,使王爷、福晋、皓祯、皓祥……全忙得晕头转向,也使王爷快乐到了极点。原来,皇上降旨,皓祯被皇上看中了,御笔朱批,指婚给了兰公主,成为未来的驸马爷。


    兰公主闺名兰馨,并非皇上亲生,原是齐王府的格格,自幼父母双亡,被皇后带在身边,收为义女。皇帝已经年迈,兰馨承欢膝下,深得皇帝老儿的欢心。因而,宫里也就“兰公主,兰公主”地叫着。当兰公主逐渐长成,所有亲王大臣,都知道兰公主的“额驸”,是当今最好的美缺。暗地里,大家对这位子竞争激烈,也因此,许多适婚的王公子弟,都不曾订亲。而现在,这档喜事,竟从天而降,难怪王爷,会笑得合不拢嘴。


    “前些日子,皇上分批召见亲王子弟,我就觉得是别有用心,又对我重提当年‘捉白狐,放白狐’的故事,那时,我就已有预感,果然!这件天大的喜事,是落在咱们皓祯身上了。”王爷说着,竟忘形地把雪如的手紧紧一握,“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好一个儿子!”


    雪如的心,怦然一跳,胸口紧紧的,眼中热热的,说不出是喜是悲。


    皓祯在全家的震动中,是最冷静的一个。他没有欢喜,也没有激动。指婚,兰公主,皇上,额驸……这些名词离他都很遥远。从小,他就知道,自己的婚姻是父母的大事,不是自己的大事。所有王室子弟,都要有门当户对的婚姻,大清国注重血统,嫡出庶出,都有很大差别。他无权对自己的婚姻表示任何意见,也不知道那兰公主是美是丑。但,他就是无法兴奋起来、快乐起来,当府里又宴宾客又放鞭炮,乱成一团时,他却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感觉,简直有些儿“失落”!


    随着这件喜事的认定,就有一连串忙碌的日子。进宫、谢恩、拜会、宴亲友……皓祯一时之间,成了京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像一个傀儡,忙出忙进,忙里忙外,他有好一阵子,都没有再去龙源楼。


    当他终于能抽出身子,再访龙源楼时,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站在那大厅里,他惊愕地发现,吟霜和她的父亲,都不见了!


    “哎哟,这位公子!”掌柜的鞠躬如也,跌脚叹息。“您怎么这么久都没来?那位吟霜姑娘,真是可怜……”


    “怎么回事?人呢?”皓祯急急追问,“发生什么事了?不是吩咐了你,要你好好照顾人家吗?”


    “没办法呀!”掌柜的直叹气,“我可斗不过那位多隆贝子呀!”


    “多隆贝子!”阿克丹一声巨吼,“他把人给抢去了吗?”


    “不是!不是!”掌柜的摇着手,对这个阿克丹实在有些畏惧。“人倒没抢去,人命倒是逼出来了!”


    “什么?”皓祯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站不稳。“你说什么?什么人命?谁的人命!”


    “你给我快快说呀!”小寇子往前一冲,抓住了掌柜胸前的衣服。“少给我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是是!我说,我说!”掌柜的挣扎着,吓得语无伦次。“大概七八天以前,那多隆贝子又带了一票人来,进门就嚷嚷着说,这站岗的、护花的都走了,白姑娘轮到他了。一边说一边就动手,叫手下的人去抢人,当时,白姑娘抵死不从,又哭又叫。白老爹看女儿要给人抢去,就奋不顾身,扑上去阻拦,对那多隆贝子,又骂又踢,只想抢出白姑娘。可怜的白老爹,已经快七十的人了,怎是多隆贝子的对手,当时,就被多隆狠揍了一顿,又把白老爹一脚从楼上踹到楼下,当场,白老爹就口吐鲜血,不省人事了。这多隆见闯下人命,才带着人逃走了。但是,白老爹就没挨过那个晚上,虽然咱们也请了大夫,白老爹还是咽了气……”


    皓祯听得傻住了,呆住了,在满怀的悲愤中,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然后呢?”小寇子大声问,“白老爹死了,那白姑娘呢?你给人家落葬了吗?办了丧呈吗?报了丧事吗?报官了吗?”


    “大爷!各位大爷!”掌柜的哭丧着脸,“你想,咱们是开酒楼啊,要人和为贵啊!这王孙公子,咱们得罪不起啊!再说,有人死在店里,实在是晦气啊!本来,请唱曲的姑娘,就图个热闹,早知会出人命,我有十个胆子,也不会留那白姑娘的……”


    “你废话少说!”阿克丹一声怒喝,把那掌柜的整个人都拎起来了。“白姑娘现在人在哪里?白老爹葬了还是没有?快说!”


    “我说我说……”掌柜的拼命作揖打躬,“我实在没办法,就把那白老爹就用一扇门板,给抬到郊外的法华寺去暂厝着了,那白姑娘……白姑娘……听说,每天都跪在天桥那儿,要卖身葬父呢!”


    “你……”阿克丹把掌柜的用力一推,气坏了。“你居然把他们赶出去了!你还有人心吗?”


    皓祯已无法再追究下去。转过身子,他大踏步地就往门外冲去。阿克丹慌忙抛下掌柜的,和小寇子急急追赶过来。三个人也不备车,也不说话,埋着头往前急走。


    然后,皓祯看到吟霜了。


    她一身缟素,头上绑着白孝巾,直挺挺地跪在那儿,素素地净净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睛里,一滴泪也没有。她怀抱一把琵琶,正在那儿悲怆地唱着:


    家迢迢兮天一方,


    悲沦落兮伤中肠,


    流浪天涯兮涉风霜,


    哀亲人兮不久长!


    树欲静兮风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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