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岂有此理!”
我心想,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今天是我的生日呀!是他要帮我过生日呀!是他请的客人呀!是他要“新开始”呀!怎么可能不回家昵?我又颤栗了,害怕了,担心了,我喃喃地说:
“会不会出事了?会不会出了车祸?”
麒麟瞪了我一眼说:
“你放心,我去帮你把他‘捉’回来!”
麒麟说完,冲出房子,骑上脚踏车就如飞而去。我们满桌子人仍然没人吃东西,没人说话,小庆倚在我肩上睡着了。小霞悄悄把他抱过去,抱上楼,送到床上去睡。我傻傻地坐在那儿,心里疯狂般地想,一定出事了,一定撞车了,一定发生意外了……
九点半钟,车铃响,麒麟和庆筠在众目睽睽下,一起冲进了房间,麒麟嚷着:
“凤凰,我把他给押回来了!”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庆筠。庆筠显得狼狈极了,他头发零乱,衣衫不整,脸色苍白,满脸的胡子碴。他面对着我,手足失措地说:
“今天发了薪水,我就去玩了玩,我没有输,钱在这里……”
他一面说,一面掏口袋,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一沓零散的钞票,又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一沓零散的钞票,再去翻衬衫的口袋,又去翻长裤的口袋……从每个不同的口袋里,掏出了左一沓右一沓的散钞,握了一大把,直往我的手里塞,说:
“你看你看,我还赢了一点呢!”
那晚的我很没有风度,我顾不得满屋宾客,我把钞票往地上一摔,就飞奔上楼。拥着我的儿子,我整晚在那儿哀怜着我的婚姻。我不肯下楼,也拒绝吃饭。心中最大的痛楚,不是他的赌,而是,当他在那儿左翻口袋、右翻口袋的当儿,我才蓦然醒悟过来,当初那个胸怀大志、雄姿英发的庆筠,已经变了!那个虽然贫穷,却豪气干云的庆筠,确实不见了。难道,我真的“谋杀”了庆筠吗?那个有着“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胸襟气度,有着“天地一沙鸥”的诗情画意的那个年轻人,如今到哪里去了?难道一个错误的婚姻,竟会把一个优秀的青年给害了?
我不寒而栗了。如果是我把庆筠害成这样,我真是罪不可赦呀!我这一生,有两次的生日,终身难忘。一次是二十岁,一次是二十五岁。两次生日,都让我心碎,都让我痛楚莫名。
十四、《窗外》出版,愁云满天
二十五岁生日过去没有多久,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终于完成了。真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大的毅力去完成它!而且是在这种风风雨雨的生活中去完成的!
捧着一大沓《窗外》的原稿,我虽然有初完稿的喜悦,却有更多的茫然。二十万字呢!什么刊物会接受它呢?如果它去“周游列国”,恐怕邮费都不是小数字,我把稿子压在家里,开始写信给各报副刊,问一问有没有编辑愿意“过目”一下。一星期后,回信纷纷而来,都是“篇幅所限,长篇小说无法容纳”,居然没有编辑愿意看它!
就在这时候,有天我出门回家,发现庆筠正在全神贯注地翻阅《窗外》原稿。我心中评然一跳,心想战争又要开始!谁知,庆筠放下了稿子,抬头看着我,严肃地说:
“这是一部好小说!你让我嫉妒!如果我再不奋起直追,你会遥遥领先的!”
我松了好大的一口气,真感激庆筠,没有因我写《窗外》而和我吵架,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问:
“这里面写的是我自己,虽然十四章以后,都是杜撰,里面还是有你的影子,你不会生气吗?”
他郑重地看着我,诚挚地说:
“让我告诉你,每个作家的第一部小说,多半都是自传!你千万不要让这点来困惑你,只要问,你有没有写好它!至于我……”他微笑起来,“我如果连这点胸襟和气度都没有,我还配当你的丈夫吗?我还配谈写作吗?”
我好感动。庆筠就是这样的,当他理智的时候,当他不自卑的时候,当他想发愤图强的时候,他真是个可爱的人。那一瞬间,我想,我们还是会恩恩爱爱过一生的!只要我们彼此都能迁就一点,都能牺牲一点!我们还是有“百年相守”的美景!
报社都不愿过目我的《窗外》,我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是《皇冠》杂志。当时,《皇冠》正在扩版,增加了一个专栏叫“每月一书”,可以一次刊完十万或二十万字。所以,我就把《窗外》付邮,寄到《皇冠》去了。
人生的一切,是不是都有命定呢?我这样一寄,真是万万也想不到,我以后的生命,就全部改写了。
《窗外》寄出一星期后,我收到了平鑫涛寄来的一封长信,他的字如天马行空,一手好草书,却“草”得太厉害,三个字里我有两个不认识,连看带猜,看出这样几行:
收到《窗外》,连续三个晚上,不眠不休,终于一口气读完。这是本不可多得的佳作!我猜作者本人,必在书中。写得如此真实,令人深深感动。《皇冠》获得此书,十分荣耀,已决定在七月份《皇冠》上,一次刊出……
我捧着信,雀跃不已。对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平鑫涛,颇有知遇之感。我收到的第一封“邀稿信”是他写的,第一部长篇,又是他接受的!他真是个有慧眼的人呢!我还没从兴奋中恢复,他又来了第二封信,热心地和我讨论书中的几个细节是否需要修正。我来不及回信,他又来了第三封,建议我改写第一章,让主角先跳出来。(我的初稿中,第一章是许多女学生一齐出场。)我接受了每一项建议,重改我的《窗外》。
一九六二年七月,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发表在《皇冠》杂志上了。两个月后,这本书发行了单行本。我首次在街头的书摊上,看到自己的书陈列着。心里的喜悦真是难以言喻,我悄悄地在书摊前逛来逛去,偷偷看着那本书。看到居然有人去买书,我兴奋得心脏评怦乱跳。晚上回家,做梦都会笑。
平鑫涛的信,如雪片般飞来:
第一版《窗外》,已被抢购一空,现正再版中……
第二版《窗外》,又已售完,现在赶印第三版,已决定一次印五千本……
第三版《窗外》,又快卖完了。你在忙些什么?难道没有新作问世,不准备“乘胜追击”吗?……
哇!我实在有些晕陶陶,从来没有人用这么“直接”的方式,来“肯定”我的写作。多年以来,在父母的怀疑下,在自卑感的作祟下,在儿子的眼泪下,在生活的煎熬下……不停不休地写,却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写作是否有意义。这样的“写”几乎在每个字中都糅着血和泪,如今,这番挣扎,终于得到了回馈!我看着平鑫涛的信,泪水盈眶。怪不得古人有诗说:“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回忆我的“写作”路程,真正是“寒彻骨”呀!
就在平鑫涛不断报佳音、催新稿的当儿,《窗外》带给我的“压力”,竟如排山倒海般涌来。首先是我的父母,他们看了《窗外》,竟勃然大怒!双双写信来指责我,说我不该写这部小说,“出卖”我的父母!父亲的“传统道德”观,使他完全不能接受这件事,他在给我的信中说:
你以为大家是喜欢这部“作品”,而买这本书吗?大家不过是要看看你的风流自传而已!
母亲的来信更加严厉:
原来你的写作才华,仅止于此!你就这样等不及地要赚钱吗?除了“出卖”你的父母以外,你还有没有别的本事?我生你养你育你,竟换得你用这种方式来报答——你写了一本书来骂父母!
天啊!我没有要骂父母,我爱他们,我真的爱他们!《窗外》是我生命里最强烈的故事,这故事中如果没有我的父母,就根本不能成立!我或者写得太坦白、太真实,不过,就在我下笔的时候,我对父母虽然有“怨”,却有更多的“爱”呀!难道他们看不懂?难道他们体会不出来?难道他们根本不曾“深入”我的内心世界,竟无法接受我的书?!我捧着父母的来信,又觉得自己闯了大祸、罪该万死!泪水就滴滴滚落。我亲爱的父母啊,为什么要这样误会我呢?我走这条路,走得如此艰辛,你们为什么不鼓励我,反而要生气呢?我不了解,我真的是百思而不得其解。庆筠下班回来,看我两眼哭得红红的,惊问为什么。我把父母的信拿给他看,他跳起来说: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不管是谁的作品,都无法逃开人生的范围呀!一个作者会把自己的生活,反映到作品里去,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这样责怪你,实在太过分了!”他伸出手给我,慷慨地说,“别哭,你还有我!”
我好感动,真的好感动。
但是,没有几天,庆箱又彻夜不归了。当他拖着疲倦的脚步,睁着布满红丝的眼睛,狼狈而踉跄地回到家里,他不等我开口,就先发制人地对我大吼:
“不要怪我不回家,也不要怪我去赌钱!都是你,你和你那本见了鬼的《窗外》!你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你的真爱,那么,你把我置于何地?你有没有顾全过我的自尊、我的感觉?”
我惊愕得几乎不会说话,好半晌,我才低低地说:
“你不是说,每个作家的第一部小说,都是自传,你会谅解吗?”“会谅解的是神!”他大喊,“我不是!我只是人!连你的父母都不会谅解你!我怎会谅解你!”
我呆呆地跌坐在椅子里,脑中昏昏沉沉的,连思想的力气都没有了。
几天之后,我在报纸的副刊上,读到一篇作品,作者是庆筠。再仔细一看,文章的内容,居然在写我,他杜撰了许多事情,把我痛痛快快地大骂了一场。我等他回家,深深地注视着他,我沉痛地说:
“我不知道你这样恨我!”
他看着报纸,顿时歉容满面。
“对不起,”他说,“那天我觉得沮丧极了,所以写了这篇东西,这不算‘作品’,我只是在泄愤而已!”
“泄愤?”我难过极了,“我让你这么生气吗?为什么呢?仅仅因为《窗外》,还是你对我的爱情都死掉了!”
他悲哀地看着我,试着要向我分析他自己: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自从你出了书之后,我就无法平衡了。我受不了同事们的眼光,受不了你一天到晚写,受不了自我的期许,也受不了这个家里的气氛!”他痛苦地用手抱着头,似乎痛苦得快要死掉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觉得我已经完了!”
看他那么痛苦,我也痛苦起来。年轻的我,还不太懂得为对方设想。易地而处,我可能也会和他一样痛苦。如果我能多为他设身处地想一想,或者我能付与更多的耐心和爱心,来挽救我们的婚姻。但,那时的我太年轻,肩上已扛着沉沉重担,父母给我的压力已使我透不过气来,总觉得庆筠该给我的是慰藉和支持。怎能也用这种态度来对我,怎会对我说,他受不了这个,受不了那个……他不平衡,我也不平衡。觉得自从他回国以后,我们就陷在彼此折磨中。我看着他,悲哀而无助,我说:
“如果我让你这么痛苦,那么,就让这场悲剧结束了吧!”
“什么叫‘结束了吧’?”他大声地问。
“离婚!”
这两个字从我嘴中一吐出来,我们两个都有些惊怔了。他死死地盯着我,一语不发。(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婚姻的失败,我实在要负相当大的责任。我总觉得自己委屈,不能去体会他的委屈。在我的书出版后,我也没有去体谅他的失意。直到今天,我都认为我不适宜做个“妻子”,我和庆筠会走上离婚的路,都因为我扮演不好“妻子”这个角色而造成的。连“离婚”这两个字,也是我轻易出口的。)
当时,我一提到“离婚”,两人都震动了。庆箱看了我很久,终于点了点头,咬牙说:“这样也好!”
可是,一转身,他看到小庆,他把孩子抱了起来,抬头看我,哑声说:
“你预备让小庆没有爸爸,还是没有妈妈?”
我眼泪一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就是《窗外》出版,带给我的各种压力。说真话,《窗外》的出版,是我写作生涯的一个大大冲刺。但是,在我真实人生里,它却带来毁灭性的风暴。
十五、初见鑫涛
那年,我二十五岁。整整一年,我发疯一样地写作。
生活里再也没有什么乐趣,我和庆筠,陷在彼此折磨的困境里。我生活的重心,只有两样:小庆和写作。
我在五月份,就开始写《六个梦》。由于《六个梦》是中篇小说,我写了前三个梦,就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写《烟雨蒙蒙》。《烟雨蒙蒙》一完稿,我又接着去完成了《六个梦》。我会这样拼了命去写,完全和《窗外》有关。我要证明除了我自身的故事,我也有能力写别的。《六个梦》首先在《皇冠》发表,《烟雨蒙蒙》接着在《联合报》副刊发表,都是平鑫涛安排的,那时,他是皇冠的社长,也是“联副”的主编。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和鑫涛见面。
会和他见面,是因为我到台北去接受“电视访问”。那时候,电视还是很新鲜又很时髦的东西,能被“电视访问”是件非常难得又非常光荣的事。我人在高雄,要离开小庆三天,去接受电视访问,我很不愿意。鑫涛又是信、又是电报,十万火急地催我去台北,信中说:
不要漠视大众传播的力量,也不要辜负电视公司善意的安排,更不要让你的读者失望,许多读者,都想看看你的真面目,听听你的声音……
庆筠说他会带小庆,叫我放心地去台北。他微笑地看着我,淡淡地说:
“反正,有个出名的太太,丈夫是要付代价的!”
我听出他语气中的落寞,却感到无能为力。哎!我奉劝天下的夫妻,千万不要走相同的路!
我到了台北,鑫涛亲自到火车站来迎接我。我们素昧平生,但已通过数不清的信。我那天穿了一身黑衣服,瘦瘦小小,自觉平淡无奇。杂在一堆旅客中走下火车,很惊奇地发现鑫涛站在那儿,很肯定地注视着我说:
“你一定就是琼瑶!”
鑫涛那年三十六岁。个子不高,方面大耳,站在那儿,却颇有种凌人的气势。他如此年轻,双鬓已经微斑,两眼却炯炯有神。看起来充满了精力,神采奕奕。那第一次会面,我们谁也没料到,日后我们竟会相知日深。命中注定,要共度一生。那时,我只是很惊奇,很惊奇他能在成群旅客中认出了我,我问:
“怎么会认出我来?”
“从《窗外》里认识的,从《六个梦》里认识的,从《烟雨蒙蒙》里认识的!”他笑着说,帮我拎起小旅行袋,“不止认识吧!是非常熟悉了!”
后来,我才知道,鑫涛是个相当沉默寡言的人。但,他第一次见我,却说了很多话。一直到今天,他都常常会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