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我们第一次在台北火车站相见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电光?”


    “什么电光?”今日的我回答,“我听到雷响呢!轰隆隆,好大的雷,天摇地动??”


    “不开玩笑,说真的!”


    说真的,没有电光,也没雷响。二十五岁的我虽已结婚生子,又写了好些篇小说,仍然涉世未深。鑫涛的身份地位对我来说,是个“大人物”。他主宰我小说的命运,他是一个大杂志社的社长,又是一家大报的副刊主编!还在广播电台主播《热门音乐》。(他是第’个把摇滚乐介绍到台湾来的人,他主播《热门音乐》时,用的是艺名“费礼”,他还用这艺名,翻译了《原野奇侠》和《丽秋表姐》。)他在我心目中,是个很奇怪的人。能编杂志,能写稿,能翻译,能广播,能懂“热门音乐”……简直是个“十项全能”!面对这样一个“人物”,会让我自觉“渺小”。我根深蒂固的“自卑感”,仍然缠绕着我。我称呼他“平先生”,对于他会亲自跑到火车站来接我,深感“受宠若惊”。在这种情绪下,怎会有什么电光石火呢?但是,当他笑着谈《窗外》《六个梦》《烟雨蒙蒙》的时候,我却感到十分亲切、十分温暖。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全然没有陌生感。


    那天,因为有许多事要讨论,他请我先去喝杯咖啡。在咖啡馆里,他告诉我访问的内容、须注意的事项,和《窗外》发行的情形、读者反映的情况……他说了很多,我只是静静地听。那时,我有些着急,因为,这在台北停留的三天,我必须回父母家去住。而父母,对于我写《窗外》,仍然余怒未息。我真不敢回家去见父母,很想去住旅馆,但我身上却没有住旅馆的钱。(《窗外》一书的稿费,我用来买了一个冰箱,全部花光了。)我始终心不在焉,很想问一句:


    “平先生,能不能借给我一点钱?”


    第一次见面,这句话始终问不出口。最后,公事都谈完了,鑫涛送我回父母家。我站在那日式房子的门口,迟迟疑疑,就是不敢按门铃。我等鑫涛走掉之后,还呆呆地站在那门口,想不出见了父母要说什么。认错?不,我不觉得我有错。直到如今,我都不觉得我写《窗夕卜》有什么错。我呆站在那儿,冬天,天气好冷,我就是不敢按门铃。我在门外徘徊,走来走去,走去走来,足足磨到天色全黑,这才鼓足勇气按了门铃。后来,鑫涛告诉我:


    “你知道吗?那天送你到家门口,你看起来好奇怪,所以我并没有走,我在巷口偷偷看着你,想等你进门之后再走。哪知道,一等就等了二十分钟!真想跑过来问你,到底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又觉得跑出来会太冒昧了!后来,好不容易看你进了门,我才放下心来。”隔了许多年,他又提起那天,他说:“你小小的个子,穿着一身黑衣服,在冬天的冷风底下,走来走去的。我觉得,好像有好重好重的压力,压在你的肩上,你那种‘不胜负荷’的样子,让我终身难忘??”


    原来,他那天目睹了我的徘徊。


    但是,我还是进了父母的家门。父母毕竟是父母,不论他们对我多么生气,他们仍然没有拒我于门外。我怯怯地看着他们,等着他们骂我。可是,他们只是对着我,轮流地叹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可怜的父母,当我一无所成的时候,他们失望伤心。当我终于写作出书的时候,他们又害怕担心:不知道我的笔下,对父母家庭,会不会造成伤害。看到他们这么难过,我也难过极了。顿时体会到,“写作”要付的代价,岂止是青春年华的默默消逝,它还会让你“孤独”。不止在写作时的“孤独”,还有写作后的“孤独”。瞧,我为了写作,失去了庆筠的爱,又为了写作,失去父母的爱!这代价真的太高了!


    第二天,我接受了电视台非常隆重的访问,第一次面对摄影机,第一次面对访问的人,第一次用“现场直接播出”,我心里好紧张。鑫涛始终在电视公司陪着我,访问前,就一直给我打气。访问后,他说我讲得很好,保证我并没有失言或失态。那时还没有录影机,我自己无法看到自己在荧光幕上的样子。电视访问完了,我又接受了中广的访问。好忙碌的一天!


    访问都结束后,鑫涛请我去他家里吃饭,于是,我见到他的妻子和三个小孩。鑫涛的妻子非常美丽,三个孩子活泼可爱,最小的一个儿子比小庆只大几个月。我看到一幅幸福家庭的图画,心中深受感动。看着他的儿子,想着小庆,我自然而然地谈起我的家庭、我的写作、我的父母、我的儿子,和我为了《窗外》,所受到的种种压力。我没有强调什么,只是淡淡地说。鑫涛这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并不知道他前一天曾目睹过我的徘徊,只感觉到,他听得好认真。然后,鑫涛也谈起他自己,和他办《皇冠》的经过:


    “你知道吗?我离开父母,一个人来台湾的时候,身上只有二两黄金,是我全部的财产。那时刚刚大学毕业,台湾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只好在同学家里打游击!”


    我听得很人神,因为他来台的情况,和庆筠很相似。


    “后来,在同学的介绍下,入眠台肥六厂去当公务员。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里。当时,有三个朋友和我志同道合,大家决定要办一本综合性的杂志。于是,四个人聚资,拼拼凑凑,勉勉强强地出了第一期。那一期里的翻译稿、创作稿……大部分都是我们自己写的,跑印刷厂、装订厂……都是自己去跑的。第一期印了三千册,把我那间单身宿舍堆得满满的。我们四个人挤在小屋里,人手一册,自己欣赏自己的稿子??”


    很亲切的话题,我了解那种“自我陶醉”的滋味。


    “然后,我们要设法把这些《皇冠》卖出去。我骑了脚踏车,载着《皇冠》,到一个个书摊去,请他们寄售,他们连寄售都不肯!有几家勉强接受了,却把《皇冠》丢在地上,用许多别的杂志堆在它上面。这样人家根本看不到《皇冠》,我就去把它从书堆里挖出来,请书摊老板把它放在上面。老板瞪了我一眼,生气地说:‘这种破杂志,没有人买的啦!’我听了真伤心。一个月后结算,只卖掉五十七本!我们四个合作的人,合作不到三个月,赔得惨兮兮,三个都退出了,只有我坚持。每个月都骑着脚踏车自己发书,书太重了,骑到后来,大腿两边的淋巴腺都肿了起来!”


    我听了,实在非常震动,原来这本已十分成功的杂志,是如此艰辛创办的。假若没有过人的热情和毅力,大概早就收兵了吧!怪不得年纪尚轻的鑫涛,已经“早生华发”了。然后,我们又谈到《皇冠》杂志的现状,说也不信,这本杂志已发行了快十年,仍然非常艰苦,由于利润太少,始终都是“惨淡经营”。鑫涛手下,只有一个职员,厚厚的一本杂志,从看稿、编辑、美工、印刷,到校对,他样样都要做。说着说着,他就笑了起来:


    “真不容易,现在已熬到第九年,我们终于遇到了一个琼瑶!或者,《皇冠》是真的要起飞了!”


    很大的恭维,我笑了,满怀温暖。那一夜,真是很温馨的一夜。


    第二天,我就乘火车回高雄,鑫涛仍然到火车站来送我。我上了车,他递给我一个很大的牛皮纸口袋,说:


    “一点小礼物,回家以后再拆!”


    我拿起来,沉甸甸的,像是一本大开本的书。我收下了,一路都没有拆封。回到家里,庆筠迎了过来,满脸困惑地对我说:


    “嗬!好奇怪的事,有人送来一架落地电唱收音机!不知道是不是送错了地址!”


    我奔过去一看,好豪华的一架落地电唱机,四声道立体声的,简直太奢侈了!自从我的小破收音机被小偷偷掉以后,我就和音乐绝缘了。此时看到电唱机,实在惊讶极了。电唱机上没名片、没卡片,什么都没有。我突然想起鑫涛给我的牛皮纸口袋,匆匆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杳唱片,有柴可夫斯基,有贝多芬,有史特拉文斯基和莫扎特!我翻弄着唱片,一张小纸条掉下来,鑫涛那天马行空的“草书”,草草地写着:


    知道你写作的辛劳后,深觉惭愧,稿费一直算得不高,因《皇冠》也撑持得相当辛苦。一架落地电唱机,是从闲谈中,得知你们家庭中所需要的,请看在特意让高雄朋友代劳的一片苦心中,笑纳吧!


    我衷心感动,不只为了唱机,还有我手中的唱片,如此细心的安排,实在是个有心人。(事隔多年以后,我笑着问鑫涛:“第一次见面就煞费苦心地送唱片、送唱机,有没有心怀不轨呀?”鑫涛正色回答:“别冤枉了好人!知道你写作得那么艰苦,觉得太抱歉了,想补偿你一些稿费,又怕伤了你的自尊。后来听你说不喜欢热门音乐,比较爱古典音乐,我才好不容易,想出送唱机的点子!”然后,他又笑笑说:“虽然没有‘心怀不轨’,倒的确是‘用心良苦’呢!”)


    就这样,我们家里有了唱机,我可以一边写作,一边听音乐,写作时不再那么孤单了。我也有了冰箱,可以一星期买一次菜,节省了不少时间。《皇冠》和“联副”的稿费加起来,已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眼看生活的困窘,即将成为过去。但是,庆筠的落寞和失意,却与日俱增。我越忙于写作,他就越孤寂,我的稿子发表出来,他不再有笑意。一天,他苦恼地凝视着我,说:


    “我应该到‘清水’去的!”


    清水是台中附近的一个穷乡僻壤,庆筠在刚到铝业公司上班未久时,忽然想转行去教书,清水有个中学给了他聘书。他认为,“隐居”到清水,可以逃掉都市里的诱惑,可以埋头写作,那么他就能写出不朽名著。这个“去清水”的决定,被我推翻了,我不肯跟着他一再搬家,也不认为“写作”与“清水”有什么大关系。再有,铝业公司待遇好,清水待遇低,也是我考虑的一大因素。自从推翻去清水的决定后,庆筠每当最失意时,就会提到清水。


    “只有到清水才能写作吗?”我问他,“那么,你就去吧!这次我不拦你了!”


    “你已经‘拦’过了!”他忧郁地说,“你拦住了我,然后你自己可以平稳地走下去!我给了你一个写作环境,你却从来不给我写作环境!”他紧紧地盯着我,沉痛极了。“你现在已经得意了,报纸、杂志,大家抢着要你的稿子,可是,我呢?我在哪里呢?我在哪里呢?”


    他悲怆地说着,落寞地、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那夜,我抱着儿子,对着窗外黑暗的穹苍,做了一个最后的决定:我要放掉庆筠,我要给他自由,我要让他从家庭的束缚里解脱出来!我再也不要拖累他,不止我不要,儿子也不要!如果没有我和小庆的羁绊,说不定他还有很灿烂的一片天空!


    十六、一九六四年,离婚·写作·出书


    一九六四年,我的生活全然改变。


    那一年,父亲受聘于南洋大学,到新加坡去教书了。母亲带着妹妹,仍住在那栋日式小屋内。尽管,大部分日式小屋都在拆除,改建高楼大厦,师大的这批日式宿舍,仍然维持着原状。


    我和庆筠,在几百次几千次的争吵讨论、痛苦挣扎、流泪伤心……之后,两人都比较理性了,终于发现我们婚姻中最大的问题,不是赌,不是穷,不是爱得不够深。这些都可以纠正,都可以克服,我们真正克服不了的问题,是我们的写作。夫妻二人,从事同一样事业,潜意识中,仍然有竞争。庆筠是台大外文系毕业的,是正统科班出身,他一直自视比我强。但是,今日的社会以成败论英雄,写得再好,只有自己看是没有用的。他很迷惑,继而迷失。他无法在我面前掩饰他的痛苦,他更做不到以我为荣。可怜的我,可怜的庆筠,我们因有“共同兴趣”而结合,最后,却因这“共同兴趣”而分手。正像庆筠说的,我们不是神,我们只是一对最最平凡的凡人!


    那年,我和庆筠分居了一段时间。我带着儿子,搬到台北去住。房子在敦化北路一条巷子里。是两层楼,楼上有三间房间,楼下是客厅餐厅和厨房,前面后面,都有小小的院子。这房子对我来说,实在太豪华了。初搬进去,我非常不安,算算房租,尤其不安,虽然房东算得很便宜,对我仍然是笔大数字。搬进去第一天,鑫涛来看我们,见我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他在客厅中一站,用极肯定、极权威的语气说:


    “你负担得起!只要你不停下你的笔来,你就负担得起!不只负担得起这栋房子的房租,你将来还会拥有一个你想象都想象不到的世界!”他盯着我,稳稳地、笃定地加了一句,“可是,你要让你的才华,发挥到极致,绝不能让它睡着了!”


    鑫涛这人,实在奇怪极了。我一生没碰到过像他这样的人,他浑身都是“力量”,好像用都用不完。他做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他思想积极,想做就立刻付诸实行。他不只对自己的事坚定果决,连带对朋友的事也坚定果决。我们刚搬到台北,他对庆筠说:


    “你不必回铝业公司上班了。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到报社去当编译,报社的上班时间是晚上,你有整天的时间可以去写作。另外一条路,是你暂时放弃写作,去从事翻译,翻译需要中英文都好,你是难得的人才!”


    庆筠两条路都没有走。关于第一条路,他说:


    “听起来很不错,可是,我不要靠你的关系进报社,我要靠我自己!”


    至于第二条路,庆筠简直有些生气。


    “翻译是一种再创作,再创作和创作怎能相比?难道你属于创作人才,而我只配去翻译吗?”


    两条路都堵死。而我已不眠不休地开始写《几度夕阳红》。庆筠看我写得头都不抬,他一咬牙,决定回铝业公司。我对他说:


    “我们暂时分开,你愿意去清水也好,去兰屿也好,去绿岛也好……你去打你的天下,不要让我和孩子再来拖累你,天下打完了,或者你不想打了,回来,我还在这儿等你!”


    庆筠也是个奇怪的人,他回到高雄,居然没去清水、兰屿或深山大庙,居然不找一个地方去从事他心心念念的写作,他仍然留在铝业公司上班,这一上,就上了一辈子。前些年,才从铝业公司调到经济部。他一脚走进公务员的圈子,就再也没有跨出来。


    我和庆筠拖到那年夏天,两人都觉得累了,情虽未了,而缘分已尽,为了让彼此都有更大的自由去飞翔,我们终于到律师楼,去签了字,协议离婚。小庆给了我,从此,小庆就跟着我姓陈,称呼我的父母为“爷爷奶奶”,他从出生,就在陈家,似乎注定是陈家的孩子。


    刚离婚那段日子,我情绪低落。觉得我这一生,似乎做什么都做不好。既不能成为好女儿,又不能成为好妻子。回忆这五年的婚姻生活,我实在有太多太多的错误。离婚,是结束两个人的悲剧。我虽然有这种观念,真正离婚后,却感到无限地惆怅。毕竟,庆筠和我做了五年夫妻,毕竟,他是我儿子的父亲呀!


    好一阵子,我无法写作。对着稿纸,会忽然悲从中来,抱着儿子,也会情不自禁地悄然落泪。这种情绪,无法让任何人了解。伤情之余,交稿的速度很慢,那时,《几度夕阳红》已在《皇冠》上连载,这是我第一次“边写边登”。《皇冠》登我这篇小说,为了迁就我的情绪,每个月刊出的字数忽长忽短。这样,有一天,鑫涛来看我,他兴冲冲地站在我的客厅中,对我很“肯定”地“宣布”一件事:


    “下个月开始,我要在‘联副’上刊载你一部长篇小说,你最好马上就去写!”


    我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呢?《几度夕阳红》还没写完,我的头脑有限,怎可能再开始一部长篇?何况我情绪低落,何况我还要带孩子,何况,何况……


    “不行!”我摇头,“我做不到!一定做不到!”


    “你做得到!一定做得到!”鑫涛坚定地说,眼光逼视着我。他浑身上下,又带着那种令我惊奇的“力量”,他点点头,很认真地说:“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当初,我想在‘联副’上刊载《烟雨蒙蒙》,可是,长篇小说的连载必须要向上面报备,我报备的时候,上面打了回票。给我一句话说:‘琼瑶?琼瑶是谁?没听过这名字!”联副“应该去争取名家的稿子!’我听了之后不太高兴,把《烟雨蒙蒙》左看右看,铁定是部好小说。结果,我利用我的职权,闪电推出《烟雨蒙蒙》,连预告都没有发。报社以为是一部中篇,根本没注意,一直等到刊载了一半的时候,有天社长一清早到报社,发现一群女学生等在报社门口买报纸,社长惊奇地问她们在干什么,女学生说:‘来不及等报纸送到家里来,我们要上学呀!只好到报社来买!’社长问她们要看什么大新闻,她们说:‘《烟雨蒙蒙》呀!’社长惊愕地走进办公厅,问大家:‘《烟雨蒙蒙》是什么?’”


    我笑了,对鑫涛点点头说:


    “你编故事,也编得满好听的!最起码,可以治疗一下我的自卑感,我正需要这种故事!”


    “我没有编故事!”鑫涛一本正经地说,眼光显得严肃起来,“这件事,百分之百是真的。我告诉你,只是要你知道,在‘联副’刊载《烟雨蒙蒙》的时候,报社里没有人知道琼瑶!但是,今天我们报社开编辑会议,会议中,大家居然提出来:‘我们怎么不去争取琼瑶的长篇小说?’言下之意,《皇冠》有你的长篇,‘联副’没有你的长篇,是我徇私了!”他正视着我,一瞬也不瞬地。“琼瑶,”他清楚而有力地说,“《联合报》是台湾第一大报,能挤上‘联副’,不像你想象那么容易!现在‘联副’要你的稿子,我就一定要上你的稿子!因为,这对你太重要了,仅仅一本《皇冠》,不够来肯定你!”


    “可是,”我嚷着,“我写不出来呀!”


    “你写得出来!”他重重点头,毫不怀疑地,“今天我就是用逼的,用催的,用榨的,我也要逼出你另一部长篇来,你最好马上就去写!我给你十五天的时间!”


    “那么,那么,”我开始心慌起来,“《几度夕阳红》怎么办呢?”


    “《几度夕阳红》不能停,你要做一个计划,半个月用来写《几度夕阳红》,另半个月写新长篇,两部小说同时进行!”


    我愕然地看着鑫涛,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他真认为我有这种能力吗?我自己却不能肯定。鑫涛不看我,他看看我的房子,看看正在屋内练习枪战的小庆,他说:


    “你需要雇一个人,来帮你烧饭带孩子,”抬眼看我,他正色说,“像你这种人,是不应该埋没在厨房里的!明天,我去帮你物色一个用人!”


    “我……我……”我结舌地说,“我用不起!”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


    “你用得起的!将来,你要用多少人,你都用得起的!只是,你必须坐在桌子前面,去努力地写!你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用来哀悼你的婚姻或过去!”


    他走了。我呆呆怔着。然后,我拉着儿子,飞奔上楼,打开稿纸,去拟新长篇的“人物表”和“故事大纲”。


    第二天,“阿可”来到我家,是个二十几岁的苗栗姑娘,她来帮我做家事、带孩子、烧饭、洗衣服。(阿可在我家,足足做了二十年,到四年前才“退休”回老家。)我一头栽进我的书房,夜以继日地写我的新长篇。


    新长篇“如期”在“联副”刊出,书名是《菟丝花》。《几度夕阳红》并没有因而停止,它继续在《皇冠》上连载。鑫涛说对了,我做得到,我也做到了。虽然,两部小说写到后期,我必须用纱布缠住我肿痛的手指,勉强握着笔去写,但是,我并没有马虎,我很用功地写完了这两部风格完全不同的小说。


    一九六四,真是我生命里很奇异的一年!


    一九六四,我搬到台北定居、我离婚、我疯狂般地写作、我在两大刊物上同时刊出连载小说,我还一口气出版了四本书!


    这四本书分别是《烟雨蒙蒙》《六个梦》《幸运草》《几度夕阳红》。我把四本新书带到母亲那儿,一字排开,排在母亲的书桌上面,我抬眼看着母亲,终于透出一口长气,我说:


    “虽然我一直让你失望,虽然我没有考上大学,虽然我恋爱结婚离婚弄得乱七八糟,虽然写了一本让你们伤心的《窗外》……但是,我总算坚持着我从小就有的梦,走上了写作这条路!妈妈,”我郑重±也说,“我会一直走下去的!”


    母亲默默地看着我,终于笑了。这个笑容,实在“难得”呀!


    一九六四年年底,《菟丝花》出版,接着,《潮声》出版。我的书都由皇冠出版,一整年中,皇冠就忙着印我的书。那年,我是二十六岁,距离为了一张数学二十分的通知单,而仰药轻生的时期,足足隔了十个年头!这十年,我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挨过了多少痛苦艰辛。但是,二十六岁的我,终于肯定了自己的方向!


    十七、“梦想家”与“实行家”


    就这样,我开始当一个“职业作家”。


    我的书,都在皇冠出版社出版,每一本的销路都还不错。鑫涛给我百分之十五的版税,我惊奇地发现,我每个月都有相当好的收人,足以应付我的房租、阿可的薪水,以及我和儿子的衣食住行。这真是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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