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冰儿!”他大叫。
冰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来。
“冰儿!”徐世楚扑了过去,像只猛兽似的,攫住了她胸前的衣服,把她像老鹰抓小鸡般整个人提了起来,他涨红了脸,喘吁吁、恶狠狠地再喊了一声,“冰儿!你该死!你为什么不干脆死掉?你存心谋杀我?你混蛋!你是疯子!你莫名其妙!你……”他把她重重地扔回到椅子里,那生理食盐水的瓶子架子全倒了,“乒零乓啷”又是一地的碎玻璃。李慕唐赶了过去,大喊着:
“住手!住手!这儿是医院!”
徐世楚三下两下,就扯掉了冰儿手上的注射器。他伸手出去,捏住了冰儿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面对他。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眼神既凶恶又凌厉,举起另外一只手,他忽然挥手就给了冰儿一耳光。这一耳光打得货真价实,冰儿的头侧了过去,整个人都几乎翻到地上去。
李慕唐快气疯了,他试图要拉住徐世楚。
“你这人怎么了?有话可以好好说……”
徐世楚把他一把推开,仿佛医院里根本没有他这位医生的存在。他又抓住了冰儿,用手死命拉扯冰儿那满头短发:
“你看你做了什么事?你看你做了什么事?”他重复地叫着,声音几乎是“凄厉”的。“你把你那么漂亮的头发剪掉了!你真该死!你还吞了安眠药!你真狠!你真狠!你真狠!你要死就死吧,我们一起死!反正你存心不让我活的!”他跳起来,满屋子乱找,终于找到桌上的剪刀,他抓起剪刀,把它塞进她手中。“来,杀我呀!刺我的心脏呀!反正你已经让我鲜血淋漓了!反正你已经快把我杀死了!刺我呀!刺我呀!刺我呀!刺我呀!……”他狂叫着。
冰儿泪流满面,剪刀从她手里掉到地上。她挣扎着,用双手去捧住他的脸,她呜咽着喊:
“原谅我!世楚,原谅我!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永远不敢了!”
他似乎“发作”完了,一下子就跪了下去,把头埋进她的白裙子里,用双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角,他哽塞着喊:
“你要我怎样?冰儿?你要我怎样?为什么这样折磨我?为什么?”
她哭着,眼泪水一串一串地滴落,但是,她却用力把他的头扳了起来,他被动地抬起头来了,满脸都是狼狈的热情,他们对望着,痴痴地,旁若无人地对望着,然后,那徐世楚,那不知是人还是神的家伙发出一声悲切的低鸣:
“冰儿!你瘦了!”
见鬼!李慕唐想。一个晚上会让人瘦吗?根本不可能!何况又一直在注射生理食盐水。
“哦!世楚!”冰儿又是泪又是笑。“你不生气了?你原谅我了?”
“不会原谅的!”他又咬牙切齿起来。“永远不会原谅你这种行为!”
“我说过,”她怯生生地接口,“我再也不敢了!”
他仔细看她。
她也仔细看他。
然后,猝然间,他们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李慕唐看傻了,简直像演戏!他呆了片刻,才发现那一地的碎玻璃急待处理,他转身想往后面走,去拿扫把。才一转身,他就差一点撞到一个陌生女子的身上——那女人,纤腰,长腿,穿件白衬衫牛仔裤,简单的衣服下裹着个美妙之至的胴体。一张笑吟吟的脸,眼角微微往上翘,鼻头微微往上翘,嘴角也微微往上翘,笑得好甜呢!
“对不起,李医生,我是汪紫筠,大家都叫我阿紫。你看过《天龙八部》没有?《天龙八部》是金庸的一部武侠小说。里面有个坏女孩,名叫阿紫。我不是《天龙八部》里的阿紫。我很好,是好阿紫。你叫我阿紫就可以了。”她咭咭呱呱地说着,看了看冰儿和徐世楚,又继续说,“你不要太介意他们两个,这种火暴场面,有笑有泪,有爱有恨,是经常发生的。人跟人都不一样,有些人活得平平淡淡,有些人硬是活得轰轰烈烈。他们两个,是不甘于平淡的,即使是很平淡的事儿,到了他们两个身上,也变成轰轰烈烈的了。这是另一种人生,对不对?”
他又听傻了。这个什么阿紫,和那个什么冰儿,以至于那个徐世楚,他们真有另一种人生呢!他活了三十来岁,没碰到过这么出色的人物,几乎每人都有一套,套套令他刮目相看!他张口结舌,半晌,才说了句:
“我去拿扫把!”
“哦,我来我来!”阿紫笑容可掬。“扫把不行,要用肥皂,去除玻璃碎片,我是拿手!你不用带路,我找得着洗手间!”他站在那儿,一时间,真有些儿晕头晕脑,这一夜,把他的生活世界,完全搅乱了。
钟敲八响。他惊怔地看看钟,怎么?已经八点了?日班护士魏兰和田素敏就要来上班了。护士?他又想起了朱珠,平平淡淡的朱珠,平平淡淡的女孩,平平淡淡的人生……他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沙发里,对着窗外那无边无际的细雨,默默地发起呆来。
第三章
事后,李慕唐常想,他对平淡生活的厌倦,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
每天早上八时,病人、咳嗽、听筒、血压计、注射、开药、听病人诉苦……一直到晚上十一时关门为止,生活就像轮子般旋转过去,轮子上每个花纹都是固定的,转来转去都看到同样的纹路。重复。就是这两个字,生活是重复的,每天重演一些昨天的事情,而你却必须以今天的我去面对,这是多么烦腻的生活!
朱珠说:
“李医生有心事。”
是吗?他凝视朱珠,圆圆的小脸蛋,淡淡的眉毛,齐耳的短发,永远整洁的护士衣。白,护士衣就是护士衣,永远的白,永远的重复,永远的单调。
“有心事?怎会?”他泛泛地应着。
“那么,是情绪低潮。”朱珠一边抄写病历卡,一边看他。“周末,你要回台中吗?”
周末和星期天,诊所休诊。照例,他都会开车回台中,去探视一直住在台中的父母和弟妹。父亲在台中政府工作,妹妹慕华嫁了台中的一位中学教员方之昆,弟弟慕尧在中大当讲师。除了慕唐,一家都在公教机关,每次回去,听的也总是那些谈话。母亲最关心的,是他怎么还不结婚,一样的话题,永远的重复。
“唔,”他应着,“不一定。”
不一定?为什么不一定呢?因为他不想回台中去面对“重复”。那么,台北的日子又将怎样?他抬头下意识地看看楼上,自己的住所就在楼上的公寓里,他租了这栋公寓的三楼和一楼,一楼是诊所,三楼是住家。一个单身汉的住家,屋子里最多的是书籍和孤独。
“有个很好的提议,”朱珠说,“跟我去竹南吧!”
“竹南?”他顿了顿,“你家在竹南吗?”
“是呀!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哦,我想起来了。”
“不,你没想起来,你根本心不在焉。”
他瞪了朱珠一眼,朱珠毫不退缩地回视他。现代的女孩子,都是这么坦率而直接的吗?
“我家在竹南,”朱珠说,“典型的农家,没什么好看的。可是,非常乡土,非常美。我家有个大鱼塘,很大很大,里面的鱼,大的有一二十斤一条。坐在鱼塘边钓鱼,是一大乐事。”
他看看窗外的雨雾。
“这么冷的天,淋着小雨钓鱼是乐事吗?不感冒才怪。”
“你有点诗意好不好?”朱珠瞪了他一眼,“当医生当久了,人就变成机械了。不过,也没人要你淋着雨钓鱼,气象预报说,星期六要放晴,是郊游旅行的好天气。”
“嗯。”他想着,鱼塘、阳光、乡土、钓鱼……听起来实在不错,最起码不那么“重复”。
“好呀!”他认真地说,“可考虑!”
“如果你可考虑,”朱珠说,“我就要去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钓鱼竿呀!”朱珠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他,“算了算了,提议取消!”
“怎么了?”他莫名其妙的。
“你像木叶蝶一样,有层保护色。看到你的保护色出现,就会让人生气。算了,李医生,我家的鱼塘已经存在了几十年,你随时都可以去。不要因为我邀了你,你就紧张起来,我并不是在——”她笑了,面颊上有个小酒涡。她对他淘气地眨眨眼,低语,“追你!”
“不是才怪呢!”黄雅珮在一边接嘴。“你家鱼塘存在了几十年,怎么不邀我去呢?干脆把魏兰和田素敏也约去,我们钓不着鱼,还可凑一桌!”
“好呀!”朱珠洒脱地笑笑。“说去就去!李医生,你带队,咱们来一个李慕唐诊所郊游队。我让我妈把仓库整理出来,大家睡稻草!”
“听起来实在不错!”黄雅珮真的有劲了。“朱珠,你真要我们去,还是说说而已?”
“当然真的!”
“李医生,你呢?”黄雅珮问。
“如果大家都要去,我奉陪。”
“我马上打电话问小田和小魏,”雅珮盯了李慕唐一眼。“不过,如果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要去,你李大医师临时又不去了,那就扫兴了,你真正想去吗?”
“他并不真正想去,”朱珠笑嘻嘻的。“他被我们弄得‘盛情难却’,只好‘勉为其难’了!哈哈!”
“哈哈!”李慕唐也笑了,注视朱珠,实在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实在是个解人的女孩子!到池塘边钓鱼去,唔,一定是个好计划!他眼前,已勾画出一幅落日余晖、梯田水塘的图画来了。
就在那幅图画十分鲜明而诱人的时候,一声门响,又有病人上门了。李慕唐下意识地看看钟,十一点过十分,已经下班了,如果不是讨论钓鱼计划,朱珠和雅珮都该走了。这么晚上门的病人,一定很麻烦的。他坐在诊疗室里,半皱着眉,朱珠已在挂号处登记病历了,她的声音从挂号处传来:
“哦,你姓樊,樊梨花的樊?你以前来过?”朱珠在翻病历卡,“什么?你名叫樊如冰,你要找李医生?是的……李医生在。可是,我找不到你的病历卡,你记得是几月几号来过的吗?星期一?就是上星期一?什么?你不是来看病?你没病?你是来看李医生?哦……哦……”
李慕唐坐直了身子,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朱珠已砰的一声推开诊疗室的门,大声说:
“李医生!有客!一位樊小姐找你!”
樊小姐?他怔着,不记得什么樊小姐。
站起身来,他走出了诊疗室,一跨进客厅,他立刻眼前一亮,那女孩!那曾经握着一束“雨丝”半夜来访的女孩,现在正亭亭玉立地站在客厅内。今晚,她没有穿晚礼服了,她穿了件宝蓝色的衬衫,同色的长裤,鲜丽得像块蓝宝石。头发仍然湿得发亮,她又淋了雨!显然,她是不喜欢用伞的!这次,她大概没吞安眠药,她看来神清气爽,而且带着种“帅气”。高扬的眉和闪亮的眼睛,处处都绽放着春天的气息。她就这样站在客厅中,已经让李慕唐觉得候诊室太寒酸了,太狭窄了。
“嗨!”他打着招呼,不知怎么称呼她。
“你没忘记我吧?”她笑着,“我是冰儿。”
“冰儿。”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忘记了吗?怎么可能。他从上到下地看她。“你看来很好!”
“应该谢谢你!”她笑得更深,眼珠更亮了。“只是,颇有一些后遗症。”
“哦?”他有点紧张,回忆着那晚的一切。“我早说过,你应该把那瓶生理食盐水注射完。怎样?会常常头晕吗?还是……”“不不。”她笑着,“后遗症与生理食盐水没太大关系。后遗症之一,是每次我经过你诊所门口,都想进来和你聊聊天。后遗症之二,是从我卧室的窗子,正好看到你门外的招牌,李慕唐,我看呀看的,就觉得这名字和我好亲切,因为我们是一块儿和死神作战的。唔,我忘了,”她顿了顿,“你大概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就住在你对面白云大楼的四楼吧!”
“我猜到是对面,不知道几楼。”
“四楼,”她再说,“你记好,四楼4号之3,正对你的诊所。后遗症之三……”
“噢,”他忍不住笑,“还有后遗症之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