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是呀!后遗症多着呢!”
“说吧!”他好奇地、有兴趣地盯着她。
“后遗症之三,是心里经常怪怪的,有点惭愧,有点害羞,有点尴尬……反正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后遗症之四,是我们中国某个老祖宗闯的祸,使我的良心久久不安……”
“中国的老祖宗?”
“是呀!不知道是哪个老祖宗说:‘施恩慎勿念,受施慎勿忘!’所以,我就总觉得对你有亏欠呀!”
“哦,”他笑着,“你实在不必感觉对我有亏欠……”
“不必归不必,事实归事实。”她用手习惯性地去撩头发,一撩撩了个空,她呆了呆,笑容顿失,问,“我头发剪掉了,变得好丑好丑了,是不是?”
“说实话!”他认真地说,“我从没看过你长头发的样子,我觉得你的短头发很好看,很有精神,显得你容光焕发,年轻而活泼。”
她立刻就笑了。
“你实在是个很有趣的医生。”她说,甩了甩头。“好吧!别管我的头发了!我今晚来这儿,告诉你我害了这么多后遗症,主要是请你继续医治的。”
“哦,”他愣了愣。“怎么治呢?”
“我和世楚、阿紫一起研究过,我们决定星期六晚上,请你来我们家吃火锅。世楚说,人生最大乐事,就是二三知己,在冬天的晚上,围炉吃火锅。怎样?肯来吗?星期六你的诊所休息,我们都知道。晚上七点钟,希望你准时到,等你来了以后,我们再研究我的后遗症。”
“星期六吗?”他问。
朱珠在挂号处猛咳嗽了两声。
雅珮又跟着咳了两声。
“是啊!星期六。我和阿紫平常都要上班,世楚也只有周末和星期天有空。反正,就这么决定了,星期六七点钟,如果你忘了,我到时候会再来提醒你!好了!不耽误你时间,拜拜!”
她挥挥手,翩然地一转身,推开玻璃门,放进一屋子的冷风,然后,她就走入那张由雨雾和夜色交织的大网里面去了。
李慕唐兀自站着,直到朱珠拿了手提包下班,她经过他身边,把手提包摔向肩后,那长带子的手提包在他身上撞了一下,他惊醒过来,朱珠对他抛下了一个微笑:
“再见,李慕唐诊所郊游队!”
她推开大门,也消失在雨雾里了。雅珮第二个从他身边擦过,回头对他挑了挑眉毛。
“没关系,”她安慰似的说,“朱珠家里那口鱼池,在那儿已经搁了几十年,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去。至于病人害了后遗症,这是非常非常麻烦的事儿,你不把她治好,说不定会闹出人命官司!你还是治病要紧!别管那口鱼池吧!”
说完,她一推门,也走了。
糟!他想。她们都误会到什么地方去了?碰上女人,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到明天,小田小魏都会知道了!大家一定盛传他有艳遇了。他这个医生,和护士间本就没上没下,大家都像一家人,这一下,够他受了!
至于那位冰儿小姐,她最大的后遗症,应该还是她那位徐世楚吧!他懒懒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懒懒地看着窗外的雨雾,这才觉得,真正害了后遗症的,恐怕是他这个医生本人呢!
第四章
天气预报错了,星期六仍然在下雨。
晚上六点半,冰儿推门走了进来。
“我怕你忘记今晚的约会,所以来接你了。”
他看冰儿,真想吹声口哨,她很细心地妆扮过,一身桃红和白色的搭配,桃红上衣、桃红长裤,腰上系着条白皮带,披了件纯白色狐皮外套。漂亮!他心想,懂得妆饰自己的漂亮女孩!他对中国文字中“漂亮”两字,又有了一层新的注解:“漂,净也。亮,醒目也。”李氏慕唐辞海上如是说。想着想着,他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你这一点很像我。”冰儿说,“常常一个人自己发笑。”
才怪!他想,一个人发笑是“冰儿后遗症”,从那个“冰儿夜访”后才开始的。
他跟着冰儿走进了白云大厦,上了四楼,置身在冰儿和阿紫那间客厅里了。
一走进客厅,他就整个人都呆住了。
从没看过这么大胆的室内设计,整间房间都是桃红色的,桃红色的墙,桃红色的地毯,桃红色的桌子,桃红色的沙发,桃红色的窗帘,桃红色的冰儿,他抬头看看天花板,哈,总算天花板是白色的了!
“请坐请坐!”阿紫迎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拖到沙发边,按进了沙发里。他抬头看阿紫,哈!桃红色的阿紫!和冰儿不同的,是她用白配桃红,白上衣,桃红裙子,桃红色外套。他用手拂了拂眼睛,这种艳丽,给人很不真实的感觉,他认为自己走进一间“幻想屋”里面来了。
“是这样的,”阿紫说,“有一天我们租了一卷录影带回家看,那是一部日本片子,电影中有个疯女孩,她把自己的家完全漆成粉红色,连她的脚踏车、被单、宅衣,甚至她家的猫,都漆成了粉红色。冰儿看了,大为高兴。第二天冰儿休假,我去上班,回到家里,发现她和世楚两个人合作,把家已经弄成了这副德行。李医生,”她递给他一杯茶,“你别以为,住在这屋子里的都是疯子,只有她是,我可不是。”
冰儿笑容可掬。
“李医生,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工作吗?”
李慕唐摇摇头。
“我们在电脑公司打卡。”冰儿说,“一天八小时,我们就在打卡,世界上没有比这种工作更枯燥的工作,如果我们面对的是很枯燥的工作。我们就必须有一点不枯燥的人生。‘幻想’和‘奇想’都是很可爱的东西,它会使我们的生活不那么乏味。只是,一般人不会把‘奇想’付诸实行,因为那太‘疯狂’了。其实,人,如果肯偶尔‘疯狂’一下,才不会真‘疯狂’呢!”
听来确实有理。李慕唐深呼吸了一下,空气里有肉香。他四面看看,没见到另一个疯子徐世楚。
“你在找世楚吗?”冰儿看看手表,“他说七点钟准时到,还差十分钟。他在电视公司做事,编剧、副导、摄影助理……他都干。最近,老总看中了他,要他去当演员。我不许,所以他仍然在玩ENG机器。你知道演员是什么吗?世界上最可怜的一种行业,因为他永远在饰演别人,而不能当自己。所以,我警告他,如果他去当演员,我就和他一刀两断!”
李慕唐点点头。怎的?这女孩说的句句话,都很有哲理,颇耐人寻味。
阿紫拉开了一扇桃红色的屏风,李慕唐才觉得眼前豁亮了,原来,屏风后面是餐厅,一张简单的方桌,四张椅子,四壁的墙都是白色,地上也是桧木地板,墙上,挂了幅烟雨苍茫的风景画,此外,什么装饰品都没有。这单纯的白色餐厅,和那艳丽的桃红客厅相对比,才觉得彼此都搭配得恰到好处!谁说客厅的“桃红”是一种疯狂的举动,这根本是奇妙的“设计”呢!
“别以为这是设计,”阿紫笑吟吟地说,“这餐厅是被我抢救下来的!如果不是我及时回家,他们大概把电锅碗筷都漆成桃红色了。”
冰儿大笑。
“你相信吗?”冰儿问,“阿紫最会夸张!其实,我当然也有我的分寸。”她走到窗前去,拉开窗帘,看看窗外的雨雾,“这灰蒙蒙的天空,如果能漆成桃红色才好。”她低头看手表,“七点正了。”
李慕唐侧耳听听,没有门铃声。
阿紫从厨房里拎出一个热腾腾的紫铜火锅,原来肉香就从这儿飘散出来的。李慕唐慌忙跑过去帮忙,把紫铜火锅放在桌上,他问:
“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有呵!”阿紫毫不客气。“摆碗筷好吗?碗筷在厨房的烘碗机里。”
他找到了碗筷,摆了四副碗筷。阿紫拿出几盘切得薄薄的肉,又忙着把生菜、鱼饺、牛肚、粉丝等一一搬到餐桌上。火锅的火烧得很旺,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响,李慕唐肚子里也咕噜咕噜响,中午吃的是朱珠帮他买的便当,淡而无味,现在才知道饿了。
冰儿站在窗前,动也不动。
“我忘了问你,是不是牛羊肉都吃?”阿紫问。
“都吃。”
“好极了,我准备了牛肉,也准备羊肉,还有猪肉!这汤是用牛骨头炖的,香不香?”
“香极了。”
“再稍等片刻,就开饭了。”阿紫抬头看看冰儿。“冰儿!你不过来帮帮忙吗?”
冰儿注视着窗外,充耳不闻。
“我们还是先到客厅去坐吧,”阿紫看看表,“七点一刻了,那疯子再晚来五分钟就惨了!”
李慕唐咽了一下口水。他们折回到客厅里坐下。他端起茶,啜了一口,茶已经快凉了。
七点二十分。
室内忽然变得很安静。咭咭呱呱的阿紫和冰儿都沉默了,空气里弥漫着肉香,还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李慕唐拼命喝着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找一些话题来说。
七点二十五分。
七点半。
冰儿忽然从窗前掉转身子来:
“李医生,你饿了吗?”她问。
“不,不。”李慕唐慌忙说。
“你饿了。”冰儿肯定地点点头,正色说,“在我们家,你实在不需要虚伪。”
“好,我承认我饿了。”李慕唐盯着她,“但是,我并不在乎再等个十分二十分钟。”
“你不在乎,我在乎。”她说,“我们吃饭吧,不等了!”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阿紫立刻冲过去把门打开,徐世楚那高大的身子出现了。他大踏步地跨进门来,手里高举着一束桃红色的玫瑰花,他把玫瑰直送到冰儿眼前去,笑嘻嘻地说:
“可把我跑惨了!你知道,全台北市都没有桃红色的玫瑰。黄色、白色、红色、粉红……什么颜色都有,独独缺少桃红色!不行呀!我必须买到你最爱的颜色,你知道我在街上转了多久吗?一个半小时!”
冰儿瞅着他,一朵笑容漾上她的嘴角。她伸手接过玫瑰,好温柔好温柔地说:
“世楚,你真不应该这样宠我,你会把我宠得不知天高地厚。”
徐世楚伸手揉着她的短发,搂着她的肩,怜惜地说:
“宠你,就是我的生活。”
哇!李慕唐心里暗诵着这个句子:宠你,就是我的生活。这种句子必须记下来,将来万一自己改行写小说,一定用得着。
冰儿拉着徐世楚的手,双双走进屋子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