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我……我……”她嗫嚅着。


    他飞快地走过去,先拔下她手腕上的针头,连管子带破瓶子扔进字纸篓。她如释重负地用了甩手,说:


    “我只是想洗洗脸,”她再看镜子,立刻一脸惶恐和惊吓。“老天,我怎么这么丑?我的头发……啊呀!你瞧我做了些什么!我把头发都剪了!啊呀!你看我多丑啊!”她慌忙用双手接了水,扑到脸上去,用力想洗去脸上的残脂剩粉。“我……简直像个母夜叉!”


    嗯,母夜叉!最美丽的母夜叉。穿着轻纱薄雾,踏着细雨微风,半夜来敲门的母夜叉!他吸口气,心里又涌上那股啼笑皆非的感觉。女人,你到底是种怎样的动物?你会在几小时前,连生命都放弃,在几小时后,却在乎起自己的美丽来!


    “喂!小姐!”他忍不住开了口,“你能不能走出来,让我把里面收拾一下?假若你再被碎玻璃割到,我又要充当外科医生,为你缝伤口了。”


    “哦哦,”她的脸颊又红了,爱红脸的女孩!洗干净了的脸庞显得清爽整洁,容光焕发,看来,她是没什么“病”了,“真糟糕!”她看着满地碎玻璃,“我来清理吧,你告诉我,你的扫把和畚箕在哪儿?”


    “小姐,拜托你出来好不好?小浴室容纳不下我们两个人,何况你的长裙子,拖来拖去也真不方便,你如果真想帮忙,就回到你的床上去躺一躺!”


    “我真的可以收拾。”她蹲下身子,去捡玻璃片。


    他也蹲下身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命令的语气说:


    “出去!我从不允许病人来帮我收拾洗手间!”


    她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子,她默默地走出去了。


    他开始清扫那些玻璃碎片,这才发现,碎片范围极广,几乎水槽上、窗台上、浴池里、地上……全都是。他用扫把扫了一遍,觉得仍有碎片没除干净,看看天色,窗外,曙色已染白窗子。如果不弄干净,那些来看病的孩子非受伤不可。他在弯腰捡拾着窗台上的玻璃渣,忽然,那女孩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


    “你出来!我来弄!”


    他一抬头,愣住了。


    女孩已换掉了她那件“礼服”,现在,她穿着件护士的白衣,大概是她从壁橱里找出来的,脚上,也穿了白袜,大概找不到合脚的鞋子,她只好穿着她自己的白缎鞋。就这样,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像个不折不扣的护士。


    他站起身,退出浴室。


    女孩走了进去,很熟练地拿起一块肥皂,她用肥皂擦过窗台、水槽、浴池、地砖……那些碎玻璃就全沾到肥皂上去了。原来有这样简便的方法,怎么自己都没想到?他看着她弄,女孩抬眼看看他。


    “我家住在高雄,”她开了口,“我十五岁就到台北来读高中,住学生宿舍,什么事都要学着自己做。”


    “很巧,”他说,“我家住在台中,我十八岁来台北读大学,也住学生宿舍。”


    她看了他一眼,那眼光非常非常温柔。


    “从学生宿舍到挂牌当医生,你一定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当别的男孩女孩在享受青春的时候,你大约正埋头在你的解剖室里,面对的是冰冷的、肢解的躯体。唔,你度过了一段十分艰苦的岁月。”


    他心中立刻涌上一股强大的酸楚的感觉,从没有人对他讲过这些话!从没有!是的,那些挣扎的日子,那些挣扎的日子!那些埋头在解剖室、研究室,和尸体、病菌作战的日子!从没有人体会过他那时心中的痛苦。放弃吧!放弃吧!这三个字曾在内心深处多么强烈地回响过。


    “当医生,”女孩继续说,“需要太大的毅力,我真不知道一个医生是如何诞生的。病人,又往往是世界上最不可爱的一种人,他们残弱、苍白、愁眉苦脸、呻吟、诉苦。许多病人,会病得连自尊都没有。哦!”她停住了收拾,把肥皂丢进垃圾桶,洗着手。“一个人如果连自尊都失去了,就会变得很可悲了。”她转过身子,抬眼看他。眼神真挚而正经,在这一瞬间,她不再是个小女孩,她表现得如此成熟、解人、智慧……李慕唐呆住了,这个女孩,唉唉,这个女人——就是昨晚走进来,倒在他臂弯里的那个小女孩吗?她怎会懂得这些事?怎能体会到这些事?


    “你——到底多少岁?”他忽然想起来,困惑地问。


    “二十四岁,前年大学毕业。”


    “二十四岁?”他盯着她,不信任地。


    “怎么?”她摸摸自己的面颊,“我看起来很老吗?”


    “不太老,”他沉吟地说,“大概三十二岁。”


    “哦!”她受了一个明显的打击。“不能把我说得那么老。”她惊惶地抬眼,“真的吗?”


    “三十二岁的头脑智慧,十三岁的幼稚行为!至于你的脸和身材,应该刚满十九岁。”


    她歪歪头,忽然大笑起来。


    “你是个很有趣的医生!”她大笑着说,脸上又恢复了明朗与活泼。“不过,我们可不可以换一个地方聊天,和一位男士在洗手间里聊天,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我觉得,实在不怎么浪漫,而我这个人,偏偏是最追求浪漫的女人!”


    “哦!”一句话提醒了他。“你该回到诊疗室,继续注射生理食盐水!”


    他领先往诊疗室走去,她跟了进来。


    他拿起一瓶新的生理食盐水,准备着注射器。


    “哦,不不。”她慌忙说,“我我自己的身体非常了解,我现在已经体壮如牛,那一百粒药完全被你驱除了。我好了,不需要再注射了!”


    “你需要。”他说,“起码再注射两瓶,才能担保你身体里没有毒素,你总不希望留下一点后遗症吧!”


    “后遗症?”她有些犹豫。


    “是的。”他坚定地说,推了一张椅子到她面前。“如果你不想躺着注射,你可以坐下来。”


    他不由分说地按住她的双肩,把她按进了椅子里。一面拿起消毒药棉和针筒。


    “我想……我想……”她还在犹豫,“我真的没事了,我头也不晕,眼也不花,精神也不坏……”


    他理都没理她,针头已插入了她的静脉。用橡皮膏固定好了针筒,把吊架推到她的面前,看着那生理食盐水顺利地滴下去,他把她的手腕轻轻放在椅子的扶手上。


    “你可以试着再睡一睡……”


    他的话还没说完,钟敲了七响。


    她又整个人惊跳起来,慌张地问:


    “几点了?”


    “早上七点。”他叹口气,天色早已大亮,这一夜,就这样折腾过去了。他走到墙边,关掉了电灯开关。


    “噢喚,”她叫了起来。“糟糕!糟糕!”


    “怎么?怎么?”他急切地问,不知她什么地方不舒服,还是针头滑了。


    “我的遗书!”她大叫,“我的遗书还在我的书桌上!老天!”她用那只自由的手猛敲自己的额头。“那遗书绝不能给世楚看到!哎呀,糟糕,糟糕……”她把脑袋敲得“砰砰砰”地响,使他十分担心,她会把自己敲成脑震荡。感染了她的焦急,他急急地问:


    “有办法拿回来吗?你不是有个同居的女友吗?”


    “是啊!”她恍然大悟地喊,“电话!我借用一下,你的电话!”


    他慌忙把电话机从桌上拿过来。


    “告诉我号码,我帮你拨吧!”


    她很快地说出了电话号码。他立刻拨了号,把听筒交给她。显然,对方在铃一响时就接了电话。他只看到她满面惊慌,说了一句:


    “阿紫,是我……”


    对方大概大吼了一句什么,使她皱着眉把听筒离开耳朵三尺远,她瞪着那听筒,足足有半分钟,才又把听筒按回耳际。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又沉重,又沮丧,她低低地说了句:


    “我就在对面那家李慕唐诊所里。”


    把听筒挂上,她抬眼看他,一脸绝望的表情。


    “完了。”她说。


    “怎么?”


    “他已经知道了。”


    “他?”


    “世楚呀!”她不耐地说。仰起头,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阿紫昨晚就发现了我的遗书。又找不到我,一急就打电话给世楚。所以,世楚早就赶到我家,正在那儿发疯呢!瞧吧!他马上就会疯到你这儿来了。唉!完了。”


    他情不自禁地拍拍她的手。


    “保证你不是世界末日。”他说。


    “保证你就是世界末日。”她说,忽然,眼泪水就从眼角滚落了下来,这是她走进医院以来,第一次掉眼泪。他发现,她不止在掉眼泪,她的身子还发着抖。


    “别怕,别怕,”他胡乱地说,“你已经没事了,对不对?你已经好了,对不对?”


    “我不好不好,”她拼命摇头。“不好极了。”


    “怎么?”他不解地,“头晕吗?”


    “我要吐了。”她说。


    “你不会吐。”他接口,“洗胃的效果早就过去了。你不可能要吐,你只是心理紧张而已。放松一点,天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候诊室的大门“哐啷”一响,有个人像阵风般地卷了进来,在这个人身后,还有个女孩子紧追着,大喊着:


    “世楚,等我呀!等我呀!”


    李慕唐冲到候诊室与诊疗室相隔的门口,拦门站着,大声地说:


    “是谁?不要大呼小叫。”


    一个高大的男人紧急“煞住了车”,才没有撞到李慕唐的身上。李慕唐定睛看去。哇,那么高而结实的身材,那么英俊得出奇的面孔,这男孩子八成是电影演员!他有一头黑而密的浓发,深黑乌亮的眼睛,像混血儿般挺直的鼻梁,和一张颇为“性感”的嘴。这种长相,真会让其他的男人有自卑感,怪不得那女孩为他寻死觅活。


    “冰儿呢?”那男人,不,他有名字,双人徐,徐世楚问,声音急切而恼怒。“冰儿呢?”


    原来!她的名字叫冰儿!好奇怪的名字!


    “她正在休息……”


    李慕唐的话没说完,徐世楚手一伸,就把这位医生给推到一旁,他旁若无人地冲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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