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开亮了灯,一屋子温暖、宁静,而祥和的气氛,立刻把她包围住了。她四面看看,那盆洋杜鹃又开起花来了,开得好热闹,桌上的台灯,有个白纱的灯罩,灯罩下的光芒是明亮而喜悦的。在这房间里,实在找不到丝毫鬼魅的阴影。她回忆街上那老人,忽然觉得非常真实,那仅仅是个流浪的醉鬼而已!她对镜自照,明亮的眼睛,乌黑的长发,修长的身材,红润的面颊——一个准新人。一个六月新娘!不,没有鬼魅,没有梦魇,没有阴影……一切都只是她的神经过敏!
于是,她抛开了这个问题。
第二天早上,阳光灿烂地射了满房间。昨夜的一切更不真实了。当小珊珊奔来让她梳辫子,小中中又奔来跷着脚丫让她穿鞋子,张嫂穿来穿去满屋子捉他们吃饭,嘴里叽里咕噜叫着:
“再去磨人家洁舲阿姨吧!到六月,人家嫁了!看你们两个小鬼头怎么办?”
早餐桌上,珊珊和中中又吵成一团。
“洁舲阿姨,”中中说,“张嫂说你要结婚了,结婚是什么?”
“结婚就是嫁给展叔叔,傻瓜!”珊珊对弟弟说,“结了婚以后就搬去跟展叔叔一起住,不跟我们住了!”
“那么,洁舲阿姨,”中中忧虑而焦灼,“你不要和展叔叔结婚,我和你结婚!”
“你太小了!傻瓜!”珊珊又说。
“我不小!我不小!我不小!”中中开始尖叫起来,用筷子毫无风度地去打他姐姐的手腕,“我要和洁舲阿姨结婚!我不是傻瓜!我是聪明瓜!”
“你怎么打人!痛死了!”珊珊叫着,“你是傻瓜!你就是傻瓜!”
“我是聪明瓜!我是聪明瓜!”中中固执地喊,同时用力去拉珊珊的辫子,珊珊痛得尖叫起来,一面求救地大嚷大叫:
“洁舲阿姨!洁舲阿姨!你看弟弟!你看弟弟!”
“天啊!”宝鹃嚷,“洁舲还没出嫁,他们已经打成一团了,将来岂不要了我命!”
洁舲赶过去,慌忙把珊珊的辫子,从小中中手上抢救出来,然后,她左拥一个,右抱一个,吻着他们的面颊,先安抚珊珊:
“珊珊,你是大女孩了,不和弟弟争!他还不懂事呢!是不是?”
“我懂事!我是大男孩了!”中中又嚷。
洁舲再安抚中中:
“你是大男孩,怎么去扯女生的头发呢?只有小男生,才打女生!”
“我是大男生!”
“那么,跟姐姐说对不起!”
“可是,可是,”中中不服气地翘起嘴,“她骂我是傻瓜!我不是傻瓜!”
“好,”珊珊准备息事宁人了,“算你是聪明瓜!”
“好,”中中也大方地对姐姐行了个军礼,“对不起,行个礼,放个……”
洁舲一把蒙住他的嘴,及时把他那不太雅听的两句话给蒙回去了。宝鹃看看他们,看看秦非,一桌子的人,包括张嫂,大家都笑了起来。
在这种气氛中,在阳光灿烂的大白天,洁舲怎样都无法相信真有什么“鬼魅”会现身。她决心不提这件事了。接下去的好几天,大家都好忙,牧原常来接洁舲去选结婚戒指,他坚持要订一个两克拉的钻戒作为婚戒,洁舲习惯于俭省,认为这是不必要的浪费,两人争争吵吵地跑银楼,最后还是依了牧原,订下了个两克拉多一点的钻戒。而宝鹃,又常请了假,拉着洁舲去选衣料,做新装,她说:
“好歹是从我们家嫁出去的!不能让别人笑话我们寒酸小气!”
洁舲简直拿宝鹃没办法。尽管她认为做太多衣服也是浪费,但世俗中对“嫁妆”的观念实在很难消除。于是,一忽儿忙着选首饰,一忽儿又忙着选衣料,一忽儿忙着订礼服,一忽儿又忙着量身材……在这种忙碌中,洁舲几乎已经忘记那个幽灵了。
直到有一个白天,牧原和洁舲从新仁大厦出来,走往停车场,牧原的车停在那儿。他们准备去为牧原选西装料,定做结婚礼服。才走进停车场,洁舲就一眼又看到了那个“幽灵”。这是大白天了,午后的阳光洒落了满地,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再也不可能是错觉!那个鬼魅,他就站在牧原的车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上车。他静悄悄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尽管时光已流逝了十几年,尽管他头顶已秃,尽管他看来又肮脏又邋遢。但,他那阴沉的眼光,不怀好意的注视,那被酒精蹂躏得变形的脸,和他那满身邪气及暴戾,仍然让洁舲整颗心都跳向了喉咙口。不是幻觉,不是神经过敏,这个人——不,这个魔鬼,就是化为飞灰,她仍然能一眼认出来,他是——鲁森尧!
当天整天,洁舲魂不守舍。牧原沉溺在欢乐中,根本没注意到停车场里的幽灵。可是,洁舲脸色苍白,答非所问,眼神昏乱,心不在焉,使他非常焦急。他不止一次去试她额上的热度,最后,洁舲终于说:
“送我回去!牧原,我想我病了。”
他立刻开车送她回新仁大厦,但是,车子停在停车场后,她却不肯下车,在车子中坐了好一会儿才下来。他不禁担心洁舲害了精神紧张症。等上了楼,洁舲走进秦家,立刻冲进浴室去大吐特吐,把胃里所有吃的东西都吐得光光的,牧原这才急起来,她是真的病了。
牧原想打电话让秦非回来,洁舲躺在床上,脸色像被单一样白,她制止了他,勉强地说:
“我只是太累了。没关系,我睡一觉就会好。你能不能先回家,让我一个人躺一躺!”
“我陪你。”他握着她的手说,“我陪你。你尽管睡,我坐在这儿不出声。”
“不。”她非常固执,“你在这儿,我反而睡不好,你回去,我跟你保证我没事!我只是需要休息。真的,请你先回去吧!”
“可是……”
“我坚持要你回去!”她固执地说,注视着他,“你不是还要去拟请客名单吗?你不是还要给学生出习题吗?你不是还有好多作业没看吗?我在这儿休息,你正好去把工作做完,是不是?”
他把手压在她额上,试不出热度。
“放心,”她拉下他的手来,“我自己等于是个护士,打针开药以及简单诊疗都会,我知道我只是需要休息,我太累了。”
“好吧!”他无奈地、顺从地说,“那么,我先回去了。”他帮她盖好棉被,俯身吻她的唇。她忽然用双臂紧紧紧紧地缠绕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语:
“牧原,我好爱好爱你!”
他心中怦怦乱跳,喜悦和感动涨满了胸怀。
“我也好爱好爱你!”他说,情不自禁地再去吻她。
她热烈地反应着他的吻,热烈得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忘形地拥着她,感觉得到那女性胴体在他怀中轻颤。然后,她推开了他:“再见!”她说。
他站直了,心脏仍然在激烈地跳动着。他俯头看她,老天,她多么美丽啊!这即将属于他的——新娘!他吐了口气,又吸了口气:“好,我晚上再来看你!再见!”
“再见!”她睁开眼睛,目送他走出房间,带上了房门。她却没有睡,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等待着。
牧原下了楼,到了停车场,走进车子的一刹那,有个肮脏的人影忽然像幽灵般无声无息地钻了出来,一阵扑鼻的酒味和汗臭味,然后,有张肮脏的手就伸向了他:
“先生,给一点钱买酒!我只要一点钱,买瓶酒喝!先生……”
他嫌恶地后退了两步,是了!这个酒鬼!那天晚上也曾出现的酒鬼!看样子他就在这一带乞讨生存着,每个社会都有这种寄生虫!他看过去,后者那发红而糜烂的眼眶,那挂着口涎的嘴角使他一阵恶心,他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丢给了他,开着车子走了。他丝毫也没把这酒鬼放在心上,更没把这肮脏的寄生虫和他那“冰清玉洁”的未婚妻联想在一起。
十分钟后,洁舲走进了停车场。
鲁森尧从他蜷缩的角落里站了起来,走近她,双眼邪恶地盯着她,手中舞动着那张十元钞票,“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
“我知道你会来的!嘿嘿嘿!刚刚你那个漂亮的男朋友……啊哈!他给了我十块钱!只有十块钱,他以为我是乞丐吗?啊哈……”
“你要干什么?”洁舲鼓起勇气说,“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不认识你!”
“你认识的!嘿嘿嘿!我是来讨债的!十三年前,你把我送进监牢,关了我三年半!冤有头,债有主!我是来要债的!”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皱的纸,洁舲看过去,居然是那本摄影专辑里的几页。
“你现在是大明星了,照片都印在书上……”
“我不是明星!”她冷然说,声音仍然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好不容易才又找到了你……”他看着照片点头,“给我十万块!我拿了十万块就走,到南部做小生意去!十万块,对你大明星是小数目。嘿嘿嘿……”
“我没有十万块!”她挣扎着说,勇气和冷静都在消失,“你如果再烦我,我会告诉警察……”
“再关我一次吗?”他狞笑着,那面目狰狩、丑陋而下流。“去告啊!我也有朋友,我朋友说,你这种大明星告了人会见报的!你啊!我做错了什么?牢也坐过了,我不怕了,我什么都不怕了!嘿嘿嘿,豌豆花,咱们那个孩子呢?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洁舲浑身一阵剧烈的颤抖,然后,她发出一声恐惧已极的低喊,转身就往停车场外逃去。鲁森尧并不追她,只在后面冷幽幽地笑着,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
“十万块,豌豆花,我会等着你的!十万块,我就到南部去。十万块……”
洁舲逃回了家里。
一小时后,秦非和宝鹃都赶了回来。
秦非先在停车场中,彻彻底底地找了一遍,什么人影都没看到。宝鹃拉着他的手腕说:
“你想,会不会是洁舲的幻觉?李大夫说过,洁舲的心病并没有治好,所谓心理重建,也是治标不治本。洁舲的自卑感,已经非常严重,最近,婚期已近,往日的阴影一定在她心理上造成压力。何况,她一直在害怕一件事,怕新婚之夜会穿帮!我……实在不相信,那个人敢找上门来!难道他不怕法律再制裁他!”
“我们最好上去和洁舲谈谈!”
“或者,”宝鹃忧心忡忡,“当初不提起告诉,也就算了!”
“让犯罪的人逍遥法外吗?”秦非激烈地说,“那么,法律还有什么用?何况,现在说这句话,也太晚了!十三年前的事早成定案!不告他!怎能不告他!你忘了当时的情况吗?”
“好了!”宝鹃说,“我们快去看洁舲吧!”
他们上了楼,才走进家门,张嫂已经报告说:
“洁舲小姐好像病得很重,脸色好白,又一直呕吐。我叫她吃点药,她也不肯!我看,需要打一针呢!”
秦非和宝鹃慌忙走进洁舲的房间。洁舲躺在床上,两眼大大地睁着,看着天花板,脸上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泛着白。听到门响,她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回头注视着秦非夫妇。
“洁舲!”宝鹃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立刻赶过来,用双臂拥着她,洁龄在她手臂中颤抖。“你不必怕成这样子,洁舲!我们还有法律呢!他再也不能欺侮你了!再也不能了!你懂吗?你是何家的女儿,你和他风马牛拉不上关系,他根本无法敲诈你!他是个疯子!如此而已!你怕他干什么?不要理他,就当他是个疯子!我告诉你一个最好的方法,他如果再出现,你就当成不认识他,无论他说什么,你都说听不懂,他闹得太过分,我们就报警!”
洁舲睁大眼睛看着洁舲。
“他会告诉牧原的!”她颤抖着说,“他已经成了亡命之徒,亡命之徒什么都不怕!何况,他又下流又卑鄙,他……他……他居然问我,孩子在哪里……”
“洁舲龄,”秦非拉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低头深深注视她,“你确定……”他有力地问,“你见到了他?不是出自你的幻觉?”
她抬头看了秦非两秒钟。
“我但愿是出自我的幻觉。”她说,“打电话给牧原,问问他有没有在车场给酒鬼十块钱的事!请!”她急切地说,“打电话给他!”
“等一下!”宝鹃说,“万一……我是说万一,洁舲,你知道你接受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精神治疗,十三年前,你经常半夜哭叫着醒来,说他在你房间里!如果这次,万一是你的幻觉,打这个电话给牧原,岂不是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