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真的。”秦非正色回答,“当你满头冒烟,浑身着火的扑向我的时候,我已经被你的美丽震惊住。洁舲,世界上很少有人在最狼狈的时候还美丽,而你就是的。我想,你就属于那种‘天生丽质’的人!”
“这是一种幸福吗?”洁舲惊悸地问,忧愁远超过了喜悦,“我希望我不以‘色’来争取感情。”
秦非想了想。
“不记得是哪一部电影中说过,眼泪多半从美丽的女孩眼中掉出来,平凡的女孩子反而幸福。”他对她笑笑,“不过,少操心吧!你没有什么好埋怨的!美丽总是上帝的恩赐,别辜负它!”他拿起那本摄影集,“好一个展牧原!他做得漂亮,写得漂亮,拍得漂亮。”他轻声念着:“她从不知道天堂就是她自己,纤尘不染,冰清玉洁,人间天上,无计相回避。”他抬眼看着洁舲,“你不必再担心什么了。一个男人,如果把你看成天堂,如果爱恋到这种地步,他不会在乎你任何事情了!”
“你真这么想吗?”洁舲依然忧心忡忡,“他已经把我过分美化了,你不觉得吗?”
“不太觉得。”秦非垂着眼光说。
“你瞧,他用的那些字:什么纤尘不染、什么冰清玉洁……”
“你本来就是如此!”秦非打断了她,“好了,我要去医院了!”她退出秦非的书房,走向自己的屋里。一整天,她都在忽悲忽喜、若有所思的情绪中。
这天,展牧原来找她。一见面,他就哇哇大叫:“不得了,我们必须提前结婚!”
“怎么了?”她有些心惊肉跳地问。
“今天居然有人打电话到我们家里,只凭摄影集上展牧原摄影几个字,就能找到我家电话号码,你看他有多大本领!他说要找洁舲,我问他找洁舲干什么,他居然说:‘我爱上她了,她是上帝为我造的!请你告诉我她的地址,我要和她结婚!’你瞧!天下居然有这种疯子!气得我差点把听筒都砸烂了!”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展牧原气冲冲地瞪着她,“你还好笑呢!你得意,是吧?我都快气死了!前天,还有个疯子找到我的学校里,对我说:‘展教授,你做做好事,把洁舲的地址给我,我每夜都不能睡觉,如果不见到她本人,我会死。’老天!怎么这世界有这么多疯子,早知道有这么多疯子,我真不该出版什么摄影专辑!”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信件来,放在他面前。
“想看吗?”她说。
“这是什么?”
“情书啊!报社和杂志社转来的!”
“哎呀呀,”展牧原满房间跳,“我真是搬砖头砸自己的脚!这叫做‘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该藏起来,偏偏自作聪明,去献什么宝!好了!现在,全世界的男人都知道有个洁龄!奇怪的是,他们难道都没有自己的女朋友吗?看了几张照片就写情书!老天!怎么有这么多无聊男子啊!”
洁舲笑着揽住他的脖子。
“好了!”她抚慰地说,“别满屋子跳了!他们写他们的情书,他们做他们的梦,只要我心里只有你,就好了!是不是?”
他动情地盯着她。
“你绝不能动摇啊!那些情书不论写得多动人,都是废话!你知道吗?都是花言巧语骗人的!你知道吗?那些男人都没安好心,你知道吗?……”
“是,”她温柔地说,忍着笑,“是,我知道。我都知道。”
“这种人绝不能理,”他再叮嘱着,“一理就没有完!千万不能理!也不可以心软……”
“是,”她再说,“我知道,我不理。只是……小钟怎么办?”
“什么小钟大钟?”他吓了一跳。
“小钟是秦非医院里的实习医生,他看了摄影集,打了个电话给我,你要了解,我早就认识小钟了。他说每张照片都喜欢得不得了,说你是天才摄影家……”
“哦,这句话说得倒有点道理。”牧原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呀!”洁舲拼命忍住笑,“他就说,要请我喝咖啡,看电影,去夜总会跳舞……”
“不行不行!”展牧原慌忙叫,“这个人油腔滑调,会灌迷汤,靠不住,靠不住。不能理,绝对不能理!什么大钟小钟咕咕钟,统统不能理!”
洁龄笑弯了腰。就在这个时候,刚放学回家的小中中又噼里啪啦地一连闯开好几道门,直闯进洁舲房间里来,背上还背着小书包,他嘴里大叫大嚷着:
“洁舲阿姨!洁舲阿姨!”
“干吗呀?”洁舲慌忙抓住那像个火车头般的小子,“什么事?慢慢说!”
“洁舲阿姨,”那孩子兴奋得脸发红,跑得直喘气,“今天老师都在看你那本照片,我就告诉老师,这是我的洁舲阿姨,后来,魏老师就把我叫过去,说要我带洁舲阿姨去学校玩,如果你去了,他就给我奖品!”
“喂喂,”展牧原蹲下身子,对小中中说,“你那个魏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男的!”中中拉着洁舲的裙角,“你一定要去!洁舲阿姨!魏老师很好,他长得像电影明星秦汉……”
“咳!咳!咳!”展牧原连咳了三声,拉住中中的小手。“中中,”他急急地说,“洁舲阿姨不去你学校,也不去看什么魏老师……”
“不可以!不可以!”孩子扭着身子,“老师要给我奖品……”
“不用老师给,展叔叔给!”牧原说,“一套手枪!两把!可以挂在腰上的!如何?”
中中转着眼珠,考虑着。
“外加一架飞机、一盒蜡笔、一艘兵舰……”展牧原再说。
“卡里卡里?”中中说。
“好!卡里卡里!冰淇淋,还请你去吃一顿!”
“《老夫子》!”中中说。
“好,一套《老夫子》!”牧原紧盯着中中,“你这简直是敲诈!你说吧!开出价钱来,你展叔叔照单全收!算我前辈子命里欠你的!”
洁舲又笑得抬不起头来了。
摄影集出了两个月,反应才比较弱了。但是,微波却始终荡漾着。
这晚,洁舲去了展家。和展翔夫妇讨论了一下婚事的问题,已经是四月了,暑假转眼将至,展牧原又急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结婚,随时随地,都怕洁舲被别人抢走。一直磨着父母,所以,展翔夫妇,已在礼貌上拜访过洁舲的养父何院长,又正式拜访了秦非夫妇,大家商议着把婚期定在六月底。
这晚,洁舲去展家,一切又谈得更具体了,新房就在展公馆内,日子挑了,是翻着黄历选的,虽然展翔夫妇都不迷信,这种“传统”仍然不能免。定在六月二十五日。屈指一算,只有两个月了。两个月中要装修新房,要拟请帖,要做衣服,要开出宴客名单,要买结婚戒指……就有那么多该做的事,大家都有些紧张起来,紧张之外,当然也充满了喜悦之情。
从展家出来,夜色很好,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一切都是好兆头。牧原有些兴奋,握着洁舲的手说:
“别开车了,我们散步走回你家,好吗?”
“好啊!”洁舲笑着,“那么,你预备再单独走回来吗?”
“不,你当然要送我回来!”
“你再送我回去?”
“是。”
“我们就这样送来送去到天亮?”
“所以要结婚呀!”牧原说,“结婚的最大好处,是谈恋爱比较方便一点。不要等电话,不要订约会,不要送回家,还不要被小中中敲诈!”他咬牙切齿:“结完婚第一件事,把那小家伙抓来揍一顿!”
洁舲又笑。最近,她是真爱笑。日子订了,一切大局也定了!她相信自己面前,有一段美好的人生在等待着了!另一个开始!另一段崭新的人生!
他们手牵着手,就这样在人行道上走着。夜已深,街上行人不多,车辆也不多。街灯很柔和的闪亮着,初夏的夜风是凉爽的,轻柔的。月是明亮的,如水的。红砖的人行道上,两人的脚步都几乎是一致的。他们的手紧握着,都甜甜的陶醉在那种深深的爱意里。
就在这个时候,街边上,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似乎跟着他们走了好一段路。起初,洁舲根本没注意,后来,她有点发现了,她不安地回头望望,那老人头顶是秃的,背脊弯着,穿了件脏兮兮的蓝布衣服,在那儿低着头,嘴中念念有词……在树荫及墙角的阴影下,他的面目完全看不清楚,但他那走路的样子、身材和背影,不知怎的,却有些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别理他!”牧原说,他也注意到这老人了,“一个醉鬼而已。”
洁舲颤抖了一下。
“怎么了?冷吗?”牧原问。
“是,”洁舲应着,“风突然变冷了。”
“披上我的外衣。”他要脱下自己的夹克。
“不不!”她慌忙说,“没那么冷。”
“是吗?那么,我把你搂紧一点。”他用胳膊搂住了她的腰,把她搂得紧紧的。
他们继续向前走,就在这时候,那醉鬼颠踬了一下,脚底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他直往他们面前扑过来。展牧原慌忙搂着洁舲躲开,一股酒味混合着汗酸味和腐烂似的臭味就对他们扑鼻而来,洁舲连退了好几步。这举动似乎刺激了那酒鬼,他居然对他们伸出手来,讨起钱来了:
“你们过得好,穿得好,也帮帮我这倒霉鬼吧!”他含含糊糊地说,嘴里好像含着个鸡蛋似的,口齿不清,“我只要买瓶酒喝!我只要——买瓶酒喝!”
牧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急急地摔给了他,拉着洁舲就往前走去。钞票被风吹到地下了,那酒鬼跌跌冲冲地去捡,嘴里还在念念有词。牧原有些懊恼地说:
“奇怪!这种人怎么不被送进流民收容所?居然允许他满街乱跑,还跟人要钱!”
洁舲不说话,她的手忽然变得冰冰冷。
“你真的冷了!”牧原脱下自己的夹克,披在她肩上,这次,她没拒绝。
他们向前继续走去。洁舲悄悄回顾,那家伙并没有消失,仍然如影随形般遥遥地跟着他们。洁舲觉得那股寒意,开始从心底直蹿到脑门,她不知不觉地往牧原怀中偎紧,要寻求保护似的。
“那醉鬼让你害怕吗?”牧原细心地问,“好,我们叫车回去吧!”
他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他们钻进了车子,洁舲上车前的一刹那,仍然回头望了一眼,那醉鬼正靠在墙上,背不弯了,两眼直直地瞪着她,里面幽幽地闪着光,如同鬼魅。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即钻进车子。恍惚中,有个遥远的梦魇又回来了!
9
洁舲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多钟了。
她的第一个冲动,是把今晚的忧惧立刻告诉秦非和宝鹃。但是,一进门,她发现家里已经静悄悄的,秦非和宝鹃都睡了,卧室门缝中已无灯光透出。想想自己这两天,都没有留在诊所帮忙,又没照顾两个小家伙睡觉,心里已觉歉然,再要因为自己的“神经过敏”(很可能只是神经过敏)而吵得秦非夫妻不能睡觉,那就更罪不可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