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我告诉你的吧!我父母是天下最伟大最开明的父母!他们一点都没有刁难你吧!他们现在天天称赞你!我跟你说,洁舲,将来你嫁到我家,一定会被我父母宠坏!我已经有点担心了,你说不定会把我的地位挤掉呢!”


    洁舲笑着,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喜悦。在她这一生里,她从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过“幸福”两个字。十二月,虽然是冬天,她从不觉得冷,在草原上,在海滩上,在小溪畔,在山顶上,在风中,在雨中,在阳光中,在薄雾中……她让他拍照,让他拍了无数无数的照片,每张照片都在笑。


    “洁舲,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十二月底,他问她。


    “我不嫁!”她笑着说。


    “不嫁?”展牧原对她做鬼脸,“真的不嫁?”


    “真的不嫁!”


    那是午后,他们正待在洁舲的房间里,因为天气已经相当冷了,外面寒风刺骨,天上又下着濛濛细雨。而家里,秦非夫妇都在医院,两个孩子被张嫂善意地带开了。这些日子来,展牧原早已成为家里的一员,是被全家当成“娇客”来看待的。


    室内很温暖,书桌上有盆洋杜鹃,一年四季里三季开花,如今正开得花团锦簇,十分热闹。而洁舲写了一半的稿子,还摊在桌上。


    他们并没有待在书桌前面,只要牧原一来,洁舲的文章就写不下去了。他们并坐在床缘上,牧原的手攀着她的双肩,强迫她面对着自己,他的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她:


    “我告诉你,我们在春天结婚!”


    “不行不行!”她说,“太快了!”


    “哈!”他胜利地叫着,“那么,是嫁了!只是不要太快!”


    她笑起来,摇着头。


    “你这人相当坏,很会布陷阱给人跳!”


    他不笑了,正经地看她。


    “不反对婚后和我父母一起住吗?”他征求地问,“如果我们成立小家庭,我父母也不会反对,但是,我毕竟是个独生子,我怕他们多少会有点感伤和……寂寞。”


    她深深看着他,不笑了。


    “牧原,”她说,“你真的要娶我?”


    他愣了愣。


    “到这种时候,你怎么还问这种问题?”他说,“是怪我没有向你下跪求婚吗?我跟你说,我这人从不向人下跪的,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下去未免太没骨气了。可是,看样子,我不跪一下,你心里就不舒服……”他站起来,作势要下跪。


    她慌忙拦住他,把他推回到床上去。


    “不要乱闹!”她说,“你膝下有黄金,脑上有傲骨,你跪了我会折福。”


    “那么,”他绕回主题,“你愿意和爸妈一起住吗?我保证,他们会待你很好很好!”


    她点了点头,虔诚而认真地。


    “那么,明年四月结婚,好吗?”


    “不行不行,太快了!”


    “暑假?”他再问,“拜托,别再拖延了!你暑假再不嫁我,我就去……”他咬牙切齿。


    “去追别人吗?”她问。睁大眼睛。


    “去追别人!对!”他点头,“男子汉大丈夫要有点个性!免得让你瞧不起我,以为我是没人要,才这样缠着你!”他用手指抚摸着她的鼻尖,大话说完了,他立即叹口气:“不。洁舲,如果你明年暑假还不肯结婚,我只有一条路走。”


    “什么路?”


    “等。等。等。等你肯结婚的那一天!”


    她深深叹了口气。


    “牧原,”她再说,“你真的要娶我吗?你不怕我是个谜吗?你不怕我的出身不配吗?你不怕我有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


    “洁舲!”他叹息着喊,拥住她。“我要娶你,要娶你,要娶你,要娶你……”他一连喊出几十个“要娶你”。“不论你是什么出身,不论你的谜里藏着什么故事!那对我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我所认识的这个洁舲。全世界唯一的这一个洁舲!”


    她长长叹息,把面孔埋在他肩上。


    “天堂。天堂。”她无声地低语着,“天堂。”


    是的,天堂,天堂是透明的,就在手边,就在眼前,就在头顶,就在四周,无际而无边。


    8


    第二年春天,展牧原终于为洁舲出版了一本摄影专辑。十六开本,二百五十页,将近两百幅照片。


    这本“专辑”既没有取名叫“唐诗”,也没有叫“飞跃”,至于什么“盼”、“柔”、“静”等字都没有用,而干干脆脆地题名为“洁舲”。


    翻开第一页,就是一幅洁舲跨了两页的照片。她真的穿了一身滚着白花边的洋装,坐在一条白色的小船里,打着把白色有花边的小洋伞,怀里,身边,脚前,都散放着一枝一枝的白色小花。这幅照片,如诗如画,如梦如雾,如仙如幻,动人已极。标题就叫《洁舲》,在照片一下面,有一首小诗,是展牧原写的:


    她说天堂是透明的,


    在她眼前,在她四周,


    放眼看去,无边无际。


    她从不知道天堂就是她自己,


    纤尘不染,冰清玉洁,


    人间天上,无计相回避。


    洁舲那么惊奇,秦非和宝鹃也相当惊奇。因为,展牧原嘴里叫着要出版“唐诗”什么的也叫了半年多了,始终没看到他有什么具体行动,谁知忽然之间,这本《洁舲》就出版了,而每幅照片,都配了字,有唐诗,有宋词,也有展牧原自撰的句子。由此看来,他早已对这本册子下了无数工夫。例如有幅照片,洁舲将长发在脑后挽了个髻,站在彩色的光晕之中,是室内打光拍的,光线有红有绿,她仍然一袭白衣,只是衣服也染上了光晕的颜色,照片下的题诗是:


    宝髻松松挽就,


    铅华淡淡妆成,


    红烟翠雾罩轻盈,


    飞絮游丝无定。


    再有一幅,只拍摄洁龄的嘴唇,大特写,一张美丽而诱人的唇,下面题诗是:


    晚妆初过,


    沉檀轻注些儿个,


    向人微露丁香颗,


    一曲清歌,


    暂引樱桃破。


    还有一幅,是洁舲穿着件薄纱的衣裳,在暗暗的光线下,烧一炉香,烟雾从香炉中氤氲上升,袅袅绕绕地盘旋着,而洁龄睫毛半垂,双眸半掩,神思沉静。题诗是:


    宝篆烟销龙凤,


    画屏云锁潇湘,


    夜寒微透薄裳,


    无限思量。


    另外一幅,洁舲赤足站在海边,海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又卷起了她的衣角,天边云彩堆积,有“风雨欲来”的气势,她却迎风伫立,飘然若仙,题诗却取自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他》: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他。


    这本《洁舲》,出版得精致极了,印刷考究,每幅照片,都充满诗意,编排更是第一流的!这真的成了一本惊喜!最难能可贵的,是牧原一直默默地做着,居然没有泄露秘密。当洁舲捧着这本册子,一看再看,一读再读之余,不禁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她翻着册子,看着牧原说:


    “我实在没有那么好,你用摄影技术,把我拍摄得太美,又配上太好的诗句,你使我……自惭形秽!我真的没有那么好,你太美化我!”


    “我没有美化你!”展牧原说,“是你自己太小看了自己!洁舲,你知道吗?你是完美无缺的!”


    “不不!”洁舲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无缺的人,你这种论调会让我害怕……”


    “世界上有的!”牧原拥着她,“你是唯一的一个!完美!洁白!是的,就是那八个字,纤尘不染,冰清玉洁,你在我心目里,就是这样的!”


    洁舲看着他,不知怎的,竟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洁舲》这本册子,居然疯狂地畅销,一连加印了好几版。当初,展牧原只为了印来“自我欣赏”,和“留作纪念”,所以,是自费出版的。如此畅销,倒是始料所未及,因为畅销,洁舲发现,她竟在一夜中出名了。摄影集用了洁舲的名字为书名,洁舲写作也用“洁舲”两字为笔名,春天时,洁舲凑巧又发表了好几篇小说在报章上。两个“洁舲”很快就被人拼凑在一块儿了。于是,邀稿的信来了,要照片的信来了,摄影公司的信来了,最后,连电影公司都找上门来了。


    这使洁舲很不安。她对秦非说:


    “我简直不能适应了!你猜怎么,今天杂志社还给我转来了好多情书!我不要成名,我只想当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物,这使我害怕!”


    “你一生都在害怕!”秦非看着她,“可能,你必须要接受‘出名’的事实。世界上,真正的美女很难默默无名,真正的天才也很难默默无名,你兼而有之,如何能不出名呢?”


    洁舲睁大眼睛看他。


    “我真的很美吗?”她困惑地问,“我真的有天才吗?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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