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我不敢说他的反应会怎样,我只知道,人性都很脆弱、很自私。我和秦非,已经治疗了你这么多年,爱护了你这么多年,我真不愿意别人再来伤害你!”
洁舲的脸发白了。
“你说,他会伤害我,而不是我伤害他?”
“当他觉得被伤害的时候,就是他在伤害你。”宝鹃透彻地说。“我们这样分析吧,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反应有两种,一种是他能接受和谅解,一种是他不能接受和谅解。后者必然造成伤害和屈辱,然后你们会分手。前者的可能性也很大,因为他很善良。但,也因为他善良,你的故事,对他是闻所未闻,甚至无法想象的。所以,他会受到打击。当他受打击的时候,洁舲,你能无动于衷吗?你不会也跟着受打击吗?然后,你辛苦建立的自尊会一一瓦解,伤痛也随着而来,在这种情绪下,你们还会幸福吗?”
洁舲怔着。
“当然,”宝鹃继续说,“我们只是分析给你听,这是件太严重的事,说与不说,决定权仍然在你手里。我劝你……”她顿了顿,“还是不要太冒险的好!”
“必输之赌。”洁舲喃喃地说。
“不一定,只是输面大。”宝鹃凝视着她,“输掉一段爱情,事情还小,输掉你的自尊和自信,事情就大了。如果你一定要告诉他,让我们来说……”
“不!”她打断了宝鹃,脸色坚决而苍白,“这是我的事,是吗?是我必须自己面对的事!”
“是。”
“人性真的那么脆弱吗?”她低语,“可是,我在最悲惨的时候,遇到了你们,是不是?我看到过‘人性’在你们头顶上发光。而你们却叫我不要相信人性。”
“不要把我们神化。”宝鹃认真地说,“我们只是帮助你,爱护你,我们并不需要娶你!”
洁舲迅速地背转身子去,避免让宝鹃看到冲进她眼中的泪水。宝鹃走过来,拥住了她,声音变得温柔而亲切了,她叹息着说:
“我说得很残忍,但是很真实。洁舲,说真的,我和秦非这种人,在这世界上也快要绝迹了。即使我们头顶上真的发光,你也不要相信,别人头顶上也会发光。我们不是悲观,是累积下来的经验,在医院里,我们看得太多太多了!尤其……”她停了下来,第一次欲言又止。
“尤其什么?”洁舲追问。
“那个展牧原!”宝鹃仍然坦白地说了出来,“我虽然只见了他几次,已经对他印象深刻。他几乎是——完美的!所有完美的人!都受不了不完美。正像所有聪明的人,都受不了蠢材一样!那个展牧原——”她再深吸了口气,重重地说,“实在是完美无缺的!”
宝鹃放开洁舲,走出了房间。
洁舲软软地,浑身无力地在床上坐了下来,用双手紧紧地蒙住了自己的脸庞。
这天晚上,展牧原和洁舲在一家名叫“梦园”的咖啡厅中见面了。“梦园”就在忠孝东路,和洁舲的住处只有几步路之遥,是他们经常约会见面的地方。“梦园”并不仅仅卖咖啡,它也是家小型西餐厅。装潢得非常雅致,墙上是本色的红砖,屋顶是大块的原木,桌子是荷兰木桌,上面放着盏“油灯”,一切都带着种原始的欧洲风味。洁舲一直很喜欢这家餐厅的气氛,尤其它很正派,光线柔和而不阴暗,又小巧玲珑,颇有“家庭”感。
他们坐定了,叫了咖啡。展牧原心中还充满了兴奋,他看着洁舲,怎么看就怎么顺眼。洁舲今晚看来特别出色,她淡扫蛾眉,轻点朱唇。穿了件白衬衫,白长裤,白西装型外套!又是一系列的白!白得那么亮丽,那么纯洁,那么高贵!展牧原又一次发现,白色并不是人人“配”得上的。它太“洁净”了,只有更“洁净”的人,才能配上它。而洁舲,多好的名字!人如其名,名如其人。洁舲,一条洁白的小船。
洁舲坐在那儿,轻轻地转动着手里的咖啡杯,她很静,太安静了,很久都没说话。只有展牧原,一直在说着他对未来的计划,授课的问题,摄影的问题,家庭的问题……提到家庭,他忽然想了起来:
“明天去我家好吗?我爸和我妈已经想见你都想得快发疯了!他们说,能把他们的儿子弄得神魂颠倒的女孩一定不平凡,我告诉他们说,不能用‘不平凡’三个字来形容你,那实在是贬低了你!你岂止不平凡,你根本就是个奇迹!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第一次见你,就认为你是个‘奇迹’,不止‘奇迹’,还有‘惊喜’,而且……”他笑吟吟地看着她,“你还是本‘唐诗’呢!说起唐诗,”他又滔滔不绝地计划起来,“我想给你拍很多照片,各种各样的,每一张照片都配一首唐诗,然后出一本摄影专辑。好不好?明天就开始,有的用黑白,有的用彩色,有的在室内打光拍,有的去风景优美的地方拍,例如柳树下、小河边、海滩上……对了,拍一张你划船的,一条白色的小船,你穿着白衣服,打着一把白色的小洋伞,怀里抱一束白色的小花。题目就叫洁舲。如何?”他忽然住了口,仔细地盯着她,发现有点不对劲了,“你怎么不说话?你有心事吗?你在想什么?”
她慢慢地停止转咖啡杯,她的睫毛下垂了几秒钟,再抬起来,她的眼光定定地停在他脸上。然后,她费力地咽了一下口水,终于清楚地吐出一句话来:
“牧原,今晚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他在椅子上跳了跳,不信任地看她。
“你说什么?”他问,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嘴微张着,看来有点傻气,傻得那么天真,那么率直。他连掩藏自己的感情都还不会。
“我说,”洁舲用力吸气,瞪着牧原。要“打击”这样一个人实在是“残忍”的,但她却不能不残忍,“我要和你分手了,以后,我们再也不见面了!”
“你在——开玩笑?”
“不!不!”她拼命摇头,“我是认真的,非常非常认真的。”她强调着“非常”两个字。“我们不能再见面了。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的嘴唇失去了颜色,面孔发白了。
“我做错了什么?”他低问,“不该吻你吗?不该拥抱你吗?我冒犯了你吗?你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吗……”
“不不!别生气。牧原……”
“我不生气。”他压抑着自己,“我只是不接受!为什么今晚是最后一次见面?”
“因为——”她低下头去,用双手紧捧着咖啡杯。时序才刚入秋季,她已经觉得发冷了,她让那热咖啡温着自己冰冷的手,“因为——我的未婚夫明天要从美国回来了!我们的‘游戏’应该结束了!”
“什么?”他大大一震,手边的杯子震得碰到了底下的碟子,发出“叮当”的响声。“你说什么?未——婚——夫?”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是的,未婚夫!”她咬牙说,不去看他,只是看着手中的杯子。“你常说我是一个谜,因为我从没有跟你谈过我自己。你总不会认为我活到这么大,会没有男朋友吧?我的未婚夫是去美国修硕士学位的,他学工,本来要修完博士才回来,但是,他……他……”她舌头打着结,这“故事”在肚子里早就复习过二十遍,说得仍然语无伦次。“反正,他明天就回来了。我们订婚两年多了,我实在不能欺骗他……也……不该欺骗你!”
他一句话也不说,死死地看着她,重重地吸着气。她飞快地抬眼瞥了瞥他,他那越来越白的脸色使她的心脏紧缩而痛楚起来。她的手更冷了,而且发起抖来,她被迫地放下了杯子,杯子也撞得碟子“叮当”响。他终于抽了口气,哑哑地问了一句:
“你……真有未婚夫?”
“我何必骗你?”她挣扎着说,“不信,你去问秦非!我……没有理由骗你,是……不是?”
他又沉默了。空气中有种紧张的气氛,他的呼吸沉重地鼓动着胸腔。好半晌,他忽然振作了一下,咳了一声,他清清嗓子,说:
“好,你有未婚夫!”他咬牙又切齿,“好,你说了,我也听到了。我原来就有些怀疑,命运之神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差点到行天宫去烧香了!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不可能没人追,不可能轮到我……”他的嗓子又哑住了,再咳了一声,他突然又说了句,“他……是你的……未婚夫?”
“是。”她简短地回答,眼里已有泪光。
“好,”他再说,“好,”他重重地点头,“他仅仅是你的未婚夫,不是你的丈夫!好,让我和他公平竞争吧!我不预备放掉你!”
“什么?”她惊愕地抬起头来,惊愕地瞪住他,泪水在眼眶中滚动,“你不可以这样!”
“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他激烈地问,忽然隔着桌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紧紧的。他的眼光热烈而鸷猛地盯着她,似乎要看进她内心深处去。“你有没有一些爱我?”他问,“有没有一点点爱我?”
“我……我……”她嗫嚅着,“我根本……不能爱你!我……我……没有资格再爱你!”这两句话,倒真是掏自肺腑,泪珠从她眼眶中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沿颊滚落。她挣扎着:“你……你就放了我吧!饶了我吧!”
“你哭了吗?”他说,“你为什么哭呢?你这一哭,你未婚夫的地位就退了一步,你懂吗?”他更紧地握她,“我不能撤退,洁舲。即使你有未婚夫,我还是要追你!我还是要见你!因为你心里已经有了我!他不过是比我幸运,早认识了你,如果你早就认识我,你也不会和他订婚!”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他点头,固执而一相情愿地,“因为我比他可爱,因为我比他固执!因为……”他喉中哽了哽。“因为……”他崩溃了,低下头去,轻呼出来,“因为我输不起!洁舲,我输不起!你怎能如此残忍?这样冷静地告诉我你有未婚夫!在我正开始计划一切一切一切一切……的时候!这太残忍!太残忍!不!洁齡,我输不起!我从来没有爱过,这是我第一次承认自己的感情,第一次陷得这么深这么深……见鬼!”他把头转开去,望着玻璃窗外面。“这不是世界末日,绝不是!”他自言自语。
“牧原!”凝视他,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绞痛,她的心碎了,“你并没有输!是不是?只是我没有资格来爱你,不是你输了……”
“如果你有资格爱我,你会爱我吗?”他掉转头来,又有力地问。
“我……我……”她张口结舌,眼前一片模糊。
“好,不要答复我!”他阻止了她,“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够长,不够让你深入地了解我……他认识了你多久才订婚?”他忽然问。
“噢!”她怔了怔,胡乱地接口,“三年吧,大概有三年多!”
“瞧!我们才认识三个月!”他胜利似的叫,眼中又亮起希望的光彩,“三年和三个月怎能相提并论!洁舲,你不爱他,你根本不爱他!”
“你又怎么知道?”
“如果你真心爱他,你不会受我吸引!你不会和我订约会,你也不会让我吻你……”
“所以我才有犯罪感!”她已被他搅得头昏脑涨,思绪都不清楚了,“所以我再也不见你!所以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所以一切都过去了!牧原,”她从座位里站起来,“你不要再跟我纠缠不清了,我们相逢太晚……太晚太晚了!我走了!再见!!”
“等一等!”他喊,伸手想抓他。
她挣开了,奔出了咖啡厅,奔到深夜的街头,向新仁大厦奔去。她身后有喘息声,他追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地站住,他喘吁吁地看着她,眼底,燃烧着两小簇火焰,他的声音沉重而急迫:
“他真的明天就回来吗?”
“真的!”
“你骗我!你可能有未婚夫,不见得明天就回来!不过,不管你有没有骗我,让我告诉你一句话,”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明天见!”“你……”她怔住,“不可能!不行!”
“那么,”他说,“我们今晚不分手!”
“你……”她更加发怔。
“我跟你上楼,你去睡觉,我在你家客厅睡沙发!”
她看了他好几秒钟。
“你是堂堂男子汉,”她清晰地说,“你受过高等教育,你是大学里的教授,你不再是撒赖的小孩!”她深呼吸:“我要怎样才能跟你说得清楚?君子不夺人所爱,是吗?你说过,你是个骄傲自负的人,难道你要我轻视你吗?你知道你什么地方最吸引我?就是你的坚强自信,和你的一团正气,如果你对我撒赖,你在我心中建立的地位,就荡然无存了。你怎么如此幼稚?不要让我轻视你!不要让我轻视你!”他被击倒了。这次,他被她犀利的言辞完全击倒了。他瞪视着她,顿感万箭钻心。是的,撒赖是孩子的行为,瞧!他竟把自己弄成如此可悲的局面,如此无助的局面。连自尊都被踩到了脚下。是的,他只能让她轻视他!他也轻视他自己!
于是,他放开了她,一语不发地掉转了头,走开了。
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才转身走进大楼,跨进电梯,她贴墙靠着,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6
一连好些日子,洁龄都关在家里没有出去。
她照样很早就起床,帮珊珊梳头,帮中中穿衣服,照顾两个孩子吃早饭,然后,两个孩子就去上学了。假期早已过去,珊珊在念小学二年级,中中念幼儿园大班。等两个孩子一走,洁舲就关进了她的卧室,宣称她要开始写作了。
事实上,洁舲用在写作上的时间并不多,她确实在写,但进度缓慢,她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而且,思绪总会飘到写作以外的东西上去。于是,她开始看书,她从小就爱看书,这一晌,她看书已达巅峰状态。偶尔出去,她都会买了大批的书回来,然后就埋首在书堆里,直到吃饭时间才出房门。
秦非夫妇仍然从早忙到晚。每天晚上,秦非自己的诊所中也都是病人。洁舲会穿上白色的护士衣,也帮忙做挂号、包药、填病历、量体温等工作。虽然她早就学会许多护士的专长,像打针、静脉注射等,但是,因为她没有护士的执照,秦非就不让她做。尽管如此,病人多的时候也忙得大家团团转。晚上九时半以后,秦非就不再接受挂号,但,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往往也将近十一点了。
生活,对秦非来说,是一连串的忙碌。
可是,虽然如此忙碌,秦非仍然关怀着洁龄,他知道她和展牧原“中断”了,他知道她又在疯狂般看书,他也知道,她在尝试写作了。
一天晚上,病人特别少,诊所很早就关了。秦非换掉了工作服,来到洁舲的屋里。他看到洁舲桌上堆着一大堆书,他走过去,随便地翻着:《罗生门》《地狱变》《金阁寺》《山音》《千只鹤》《古都》《河童》……他呆住了,低头翻着这些书籍,默然不语。洁舲看着他,用铅笔敲了敲自己正看着的一本《雪国》,她习惯拿支铅笔,一面看书一面作记号。她笑了笑,解释地说:
“我最近在研究日本作家的东西,我觉得日本作家写的东西比中国作家广泛多,他们什么题材都能写,也都敢写,中国作家往往局限于某一个范围之内。”
“不是日本作家的题材广泛。”秦非说,“一般欧美作家的取材都很广泛,因为他们只需要写作,不需要背负上道德的枷锁,更不需要面对‘主题意识是否正确’这种问题。中国人习惯讲大道理,电影、艺术、文学好像都要有使命感,都要有教育意义!荒谬!所以,中国现代的作家,都像被裹了小脚,在那条‘道德、教育意义、主题意识’的裹脚布下,被缠得歪曲变形。洁舲,如果你要写作,你就去写,放胆去写,不必考虑任何问题!千万别当一个被包了小脚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