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他怜惜地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头发,这些头发,曾一度被烧得乱七八糟,也曾一度被剪成小平头,这些头发的底下,还掩藏着伤疮,烧伤的及打伤的。这些头发如今长得漆黑浓密,长垂腰际,谁能料到它当初曾遭噩运?他抚摸着它,手指碰到了她后颈上,藏在衣领中的伤疤,她本能地战栗了一下。
“听我说,洁舲。”他压低了声音,真切地、诚恳地、清晰地叮咛,“你姓何,名洁舲,对不对?”
她继续看他,眼中闪着无助和疑问。
“展牧原,展翔的儿子。”他再说,“他们展家是世家,牧原是独生子。这孩子非常优秀,你如果失去了他,你可能一生碰不到更好的男孩子。听我说,洁舲,你千万不要失去他。”
她哀求似的看着他,仍然没有开口。
“所以,记住了!人生没有‘事事坦白’这回事,你不需要对你的过去负责,更不需要对那个在十二年前已经注销了的女孩负责!你懂吗?我早说过,你有权利活得幸福,你有权利追求幸福。如今,幸福终于来临了,就在你的眼前,你的手边,你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它牢牢地抓住。所以,去抓牢它!不要松手,否则,你就辜负了我们这十二年来,在你身上投注的心血,寄予的希望!洁舲,你懂了吗?”
她含泪点头。
“再有,”他微微战栗了一下,“不要去和人性打赌!你会输!”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
“看着我!”
她被动地看着他,眼光中流露着凄苦和恐惧。
“不会有事的,我跟你保证。”他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紧压在他心头似的。“只要你永远不说出来!永远不说!永远!洁龄,这不是欺骗。展牧原爱上的是何洁舲,他从没有认识过豌豆花,对不对?”
听到“豌豆花”三个字,洁舲浑身立即通过一阵不能遏止的寒战。这寒战传到了秦非手上,他也不自禁地跟着战栗了。
“所以,洁龄,”秦非一字一字地说,“不要冒险,不要去考验他!”洁舲一下子把头匍匐在自己膝上,她双手紧握着拳,面颊深埋在膝间,她的声音痛楚地迸了出来:
“我最好的办法,是跟他分手!”
“胡说!”秦非生气了,恼怒了,“你为什么要跟他分手?除非你对他毫不动心!你动心吗?”他有力地问,“回答我!你动心吗?”她猝然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悲愤和苦恼。
“你什么都了解,你什么都知道!”她终于低喊起来,“你了解我比我自己了解得还清楚,何洁舲这个人物根本是你一手创造的!你何必问我?何必问我?何必苦苦追问我?”
他从椅子里猛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他再点燃了一支烟,就站在那窗口喷着烟雾,默然不语。
洁舲静了静,把头颓然地靠在他坐过的椅子上,那椅垫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她的手平放在椅垫上面。半晌,她从地毯上站了起来,她轻轻地走过去,走到他的身边,烟雾浓浓地笼罩过来,把她罩进了烟雾里。
“对不起。”她轻声低语,“我不是存心要吼叫的,我只是……只是很乱。我矛盾,我害怕,我自卑……你明白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回过头,眼光和她的交会了。
“我明白。”他真挚地说,“所以,我也害怕!”
“你怕什么?”
“怕你的善良,怕你的坦白,怕你的自卑,怕你……放弃你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
“是的,恋爱和婚姻是另一段新的人生,你应该享受的!你很幸运,才会认识一个好男孩……”
“看样子,”她凄苦地微笑了一下,“你们对于收留我,已经厌倦了,你急于想把我嫁出去!你……”
“洁舲!”他喊了一声。
她住了口,惊觉地看他。然后,她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像基督徒抓住基督的手一样。她苦恼地、昏乱地说:
“我怕穿帮!我真的怕!请你帮助我!请你!”
“洁舲,洁舲。”他安慰地、温柔地低唤着,“信任我!我们曾经一起渡过难关,这次,也会渡过的。只要你不说,只要你不说!”
“可是……可是……”
“我们可以把故事说得很圆,你肩上的伤疤,是小时候玩爆竹烧到的,其他的伤痕,大部分都已看不出来了。至于……那回事,相信只要你不说,就不会穿帮。现在的知识,大家都知道摔跤运动都会造成……”
“你说过,我们不欺骗!”她更紧地握住他,“我不能。我……不能。不能这样对待展牧原,这样……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人生本来就不公平!对你来说更不公平!”他有些激烈地,“真相对展牧原就公平了吗?你以为呢?洁舲,你用用脑筋吧!他怎样看好?一条洁白的小船?”
“哦!老天!”她喊。
“你没有对不起他!”他更激动了,“你是完整的、簇新的,你是何洁舲,你没有对不起他!”
“不,不,不!”她喊着,返身往屋外奔去,“我不能!秦非。我宁可和他断绝来往,我不能欺骗!我以为我可以摆脱过去!现在,我知道了,我不能!我不能!我永远不能!”
她哭着跑走了。
秦非怔怔地站在那儿,怔怔地,站了好久好久。
5
宝鹃在天还没亮前,就走进了洁舲的卧室。
洁龄还没起床,听到门响,她翻身朝门口看,宝鹃穿着件淡紫色的睡袍,在晨光微现中走向她。她往里面挪了挪身子,宝鹃就在她空出的位置上躺下了。她们挤在一张床上,像许多年前,她每次从噩梦中惊醒,宝鹃都会这样挤到她床上来,一语不发地用双手搂住她,直到她重新入睡。那时,她总是习惯性地称宝鹃为“宝鹃姐”,称秦非为“秦医生”,直到他们双双抗议,认为这样太公式化了,太生疏了,太客套了,太不像“一家人”了。
“美国人的许多习惯我都不喜欢,但彼此称呼名字实在是干净利落!”秦非说,“洁舲,改一改吧!别让我永远把你当病人看待。”
“那么,我叫你秦大哥!”
“哎哟!”宝鹃叫,“你还是何小妹呢!省了吧!洁舲,人取名字,就是为了被别人称呼的!否则,大家都可以没有名字,只称地位、职业、学位,或小姐先生就好了。你为什么要取名叫洁舲,因为你是我们的洁龄。而我们呢,是秦非和宝鹃。”
她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把称谓改过来。至今,她偶尔还是会喊一声“秦医生”或“宝鹃姐”,那必定是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好比她感冒了,秦非为她开药,或宝鹃为她打针的时候。
现在,宝鹃又挤在她的床上了。用一只手支着头,宝鹃在晨曦中打量她,用另一只手拨开她面颊上的头发。
“嗯。”宝鹃哼着,“眼皮肿肿的,看样子你一夜没有睡。”
洁舲无奈地闪出一个微笑,很快的,那笑容就“闪”掉了。
“洁舲,”宝鹃正色说,“秦非把昨晚你们的谈话都告诉我了。我想,我们还需要‘女人对女人’来谈谈你的问题。”她开门见山,就导入了主题,“你愿意谈吗?”
她点点头。
“我想问一个最主要的问题。”宝鹃坦率地注视她,“你有没有爱上展牧原?”
洁舲垂下了睫毛,半晌,她的睫毛扬了起来,眼珠乌黑,眼神真挚。
“我想,我很被他吸引,他有许多缺点,有些狂,有些傲,有些自负……可是,他居然有这些狂傲和自负的条件,他懂得很多东西。他对文学了解不多,却能很快地进入状况,对不了解的事,从不充内行……他最可爱的一点,是在诚恳与忠厚之余,还能兼具幽默感。”
“够了,”宝鹃微笑起来,“而你,准备放弃他了?”
“其实,”洁舲沉思地说,“我们并没有进展到讨论婚嫁的地步,总共,只是这个夏天的事情。他也没有向我求婚,我想,我们实在不必急急地来讨论这问题。说不定他手里握着一大把女孩子,等着他慢慢挑呢?”
“他是吗?”宝鹃追问。
“是什么?”洁舲不解地。
“手里有一大把女孩子吗?”
她的睫毛又垂下去了,手指拨弄着枕头角上荷叶边。她的面色凝重,眉峰深锁,牙齿轻轻地咬住了嘴唇。
“好!”宝鹃坐起身子来,双手抱着膝,很快地说,“我们现在姑且把展牧原抛开,只谈你。洁舲,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你长得很美,追你的人,从你念高中起就在排队,秦非医院里那位实习医生小钟,到现在还在做他的春秋大梦。这些年来,你把所有的追求者都摒诸门外,我和秦非从没表示过意见。因为,说真的,那些追求者你看不上,我们也还看不上呢……”
“我不是看不上……”她轻声嗫嚅着。
“我懂。”宝鹃打断了她,“你的自卑感在作祟!你总觉得你没有资格谈恋爱,没资格耽误人家好男孩!所以,你就在感情没发展前就把别人的路堵死,让人家死了这条心!你有自卑感,是我和秦非的失败,我们居然治不好你!再就是那位心理重建的李子风!当什么心理科医生?干脆改名叫李自疯算了,也给你治疗了七八年,还宣布你完全好了,我看你……”
“宝鹃!”洁舲忍不住打断了她,“我最怕你!”
“因为我总是一针见血,实话实说?”宝鹃锐利地盯住她。
“好,你自卑。那么,你干吗招惹展牧原?”
洁舲吓了一跳。
“我没有招惹展牧原!”
“你没招惹他,怎么和他一再约会?怎么不在一开始就把人家的路堵死?怎么不让他早点死心……”
“这……”洁舲嗫嚅着。是啊!宝鹃言之有理。怎么开始的呢!是了,都是小中中哪!什么黑蚂蚁、黄蚂蚁、养乐多、卡里卡里,还外带要嘘嘘!就是小中中促使他写了那首打油诗,也就是那首打油诗让她心有不忍!是小中中在暗中帮了他的忙!现在,宝鹃反而把罪名扣到她头上来了!她急急地按住宝鹃,说:“这有原因的!都是小中中闯的祸!”
“你说什么?小中中?”宝鹃伸手到她额上去试热度了,“你有没有发烧?”
“你听我说!”洁舲把宝鹃的手压下去。她开始说那第一次的约会,说小中中如何吃冰淇淋,又吃圣代,又要看电影,如何一再表演,如何宣布吃了蚂蚁和小洋葱,如何草草结束了那约会,如何收到展牧的小纸……说完,怕宝鹃不相信,她跳下床,去书桌抽屉里,翻出了那张纸条,递给宝鹃看。宝鹃在听的时候,就已经睁大眼睛,一直想笑,等到看完纸条,她跳下床,捧着肚子,就笑弯了腰。
“哎哟!不是盖的呢!”她边笑边说。
“你瞧!”洁舲说,“都是中中闯的祸吧!”
“你算了吧!”宝鹃笑完了,把纸条扔在洁舲身上说,“人家写得出这张纸条,你就动了心!反正,你凡心已动!如果没动心!你照样可以不理他!别把责任推在小中中身上。如果中中真该负责,你和展牧原就只能算是缘分了!怎么那天中中就如此精彩呢?你又怎么会带中中而不带珊珊呢?说来说去,你难逃责任!你最好扪心自问一下,不要自欺欺人!再说,如果没有展牧原,你生命里就不会再有别人了吗?你真预备抱独身主义,当作家,在我家里住一辈子?当然,你知道我不是要赶你走,如果我今天要赶你,当初就不会大费周章地留你了!我只是要你把眼睛睁大,看清楚自己,也看清楚别人!你并不是罪人,你更不是坏人,你有资格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当一个正常的、快乐的女人。”
“但是……”洁舲咬咬牙,“我不能欺骗他!”
“你能的!”宝鹃轻声而清晰地说,“我们每个人都撒过谎,欺骗有善意和恶意两种,善意的欺骗只有好,没有坏!我在医院里,每天要撒多少谎,你知道吗?明明病人已患了绝症,我会说:‘没有关系,医生说很快就会好了!’何必让他知道了伤心呢?人生,就是这样的!”
“如果……”洁舲睁大眼睛说,“我把真相告诉他,你认为他的反应会怎样?”
宝鹃紧闭着嘴,侧着头,严肃地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抬头定睛看着洁舲,眼里没有笑意,没有温暖,她冷静而诚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