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我很怀疑,”洁舲坦率地说,“我是否会成为一个作家。我这两天想得很多,‘作家’不是我的目的,‘写作’才是我的目的,我只要坐下来,写,就对了!哪怕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知音,也罢;没有知音,也罢。总之,要写出我心中的感受来,才是最重要的!”


    “最初,可能是这样的,然后,你会渴望知音的。”秦非笑笑,继续翻着那些书,“你会希望得到共鸣,希望得到反应,希望拥有读者。因为,写作已经是很孤独的工作,再得不到知音,那种孤独感和寂寞感会把人逼疯。世界上两种人最可悲,一种是演员,一种是作家。演员在舞台上表现自己,饰演别人。作家在稿纸上表现自己,饰演别人。很相像的工作。两者都需要掌声。两者都可能从默默无闻,到灿烂明亮,然后再归于平淡。于是,归于平淡之后,就是寂寞和孤独。平凡的人往往不认识寂寞和孤独,天才——作家或演员或艺术家或音乐家都属于天才型——很容易就会被孤独和寂寞吞噬。再加上,作家大部分思想丰富,热情,于是就更可悲:三岛由纪夫是最典型的例子,他身兼作家和演员于一身,对人类的绝望,对死亡的美化,对戏剧性的热爱一导致他最后的一幕,轰轰烈烈的切腹自杀。至于他死前的抗议、演讲那场戏,在他的剧本里原可删掉,他不需要给自己找借口。他生前有两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生时丽似夏花,死时美如秋叶。’这就是他一生的志愿,他做到了。”


    洁舲抬起头来,不相信似的看着秦非。


    “我不知道你研究过三岛由纪夫!”


    “我是没有研究过。”秦非坦白地说,“但他死得那么惊天动地,引起全世界的注意,我当然也会去注意一下。”他合上书本,注视洁舲,“你呢?你到底为什么在研究他们?”


    “三岛由纪夫有一首诗,我念给你听你好吗?”


    “好。”


    她拿起一本书来,开始念:


    力量被轻视,肉体被侮蔑。


    悲欢易逝去,喜悦变了质。


    淫荡使人老,纯洁被出卖。


    易感的心早已磨钝,


    而勇者的风采也将消失。


    她放下书,抬眼看他。


    “我想,”她说,“这就是三岛由纪夫在四十五岁那年,就选择了死亡的原因。他崇拜武士道的精神,切腹是最壮烈的死法。如果他再老下去,到了七老八十,勇者的风采都已消失,死亡就不再壮烈,而成为无可奈何了。你说对了,三岛认为死亡是一种美,但,必须是他选择的死亡,不是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的死亡。日本人都有这种通性,把死亡看成一种美。你从他们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来。”


    “我知道。”秦非点头,顺手拿起一本《罗生门》。翻到作者介绍,他不由自主地念出几句话:“架空线依然散发出来锐利的火花。他环顾人生,没有什么所欲获得的东西,唯有这紫色的火花——唯有这凄厉的空中火花,就是拿生命交换,他也想把它抓住!”


    “芥川龙之介!”她接口说出作者名字,“又一个把死亡看成绝美和凄美的作家!他死的时候更年轻,才只有三十五岁。他是吞安眠药自杀的。至于川端康成,他自小就是孤儿,感触很深。但他已度过了自杀的年龄,却仍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在七十三岁那年,口含瓦斯管自杀。”


    “可能因为得了诺贝尔奖!”秦非说,“这么高的荣誉,得到了,年龄却已老去,再没有冲刺的力量,也再没有追求的目标。何况,当时很多评论家,批评他不配得奖,我相信,他得奖后比得奖前更孤独,更寂寞,更绝望,于是,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对了!”她深深点头,“就是这两句话:生而何欢,死而何惧!”秦非蓦然从某种沉思中惊觉了,他盯住洁舲,深刻而敏锐地注视她,同时,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洁舲!”


    她一震,抬起睫毛,迎视着他,他们互相注视着,研判着,揣摸着;都在彼此眼底读出了太多言语以外的东西。然后,秦非伸出双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紧握着她,眼光深刻地看进她眼底深处,他用一种几乎是忧郁的语气,低沉而清晰地说:


    “瞧!知识并不一定是件好东西!”他摇摇头,语重心长地再加了句,“洁舲,别让我后悔给你念了大学!”


    她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地、深切地看着他。


    电话是凌晨三点钟响起来的。秦非在床上翻了个身,去摸电话听筒,眯着眼睛看看床头的钟,凌晨三点!准又是个急诊病人!宝鹃伸手过来,环抱住秦非的腰,把头依偎在他肩胛上,她闭着眼睛,模糊地说:


    “不要接,医生也有权利睡觉。”


    秦非安慰地拍抚了一下宝鹃,依然拿起听筒来。刚刚对着听筒“喂”了一声,对面就传来一个男性的、年轻的、苦恼的,而且是鲁莽的声音:“秦公馆吗?我找洁舲听电话!”


    见鬼!秦非醒了,瞪着钟。


    “你知道几点钟了?”他问。


    “我知道,三点。”对方回答,“我是展牧原!”


    秦非怔了怔。


    “好吧,我帮你接过去……”


    “等一下,”展牧原忽然说,“你是秦医生?”


    “秦非。”他说,他不喜欢病人以外的人称他医生。


    “好,秦非,”对方沉重地呼吸着,“我能不能先和你谈两句话?”


    “你能,但是,以后请你别选这种时间。”


    “对不起,”展牧原歉然地说,“我忽然觉得不打这个电话我会死掉,所以我就拨了号,顾不得时间的早晚。”


    “好吧!”秦非忍耐的,“你要和我谈什么?”


    “洁舲。”他说。


    秦非顿了顿。


    “我不能和你谈洁舲,”他说,“除非她自己愿意和你谈。她在我家,是……自主、自由、自立的!我没有权利把她的事告诉你!”


    “只有一句话,”展牧原急切地。


    “什么话?”


    “她确实有未婚夫吗?”


    秦非再一次默然。宝鹃已经醒了,她伸手扭开床头的小灯,在灯光下看着他。把头靠在他胸膛上,她倾听着他的心跳声,手指轻抚着他睡衣的衣领。


    “展牧原,”秦非终于开口了,“你真的很爱洁舲吗?非常非常爱她吗?爱到什么程度?”


    “唉!”对方叹了口长气,“这个时间拨电话,是没有理智;在被拒绝之后拨电话,是没有自尊;连续到你们家对面去等那个始终没出现的‘未婚夫’,是傻里傻气;每夜每夜失眠到天亮,是疯里疯气……你还问我爱不爱她,或爱她到什么程度?”


    “那么,”秦非深吸口气,下决心地说,“让我告诉你,她从没有什么未婚夫,她连男朋友都没交过……”


    对面传来“咕咚”一声响,接着,听筒里又传来两声“哎哟,哎哟”的模糊呻吟声。秦非吃了一惊,慌忙对着听筒问:


    “怎么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事!”牧原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狂欢,“我只是一不小心,从床上滚到地上去了,撞了我的膝盖……没关系,好了!我挂电话了……”


    “喂喂,”秦非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还要和洁龄说话吗?”


    “是呀!”展牧原急迫地说,“但是我不能在电话里讲!我现在就过来了!”


    “喂喂,”秦非喊,“你知道现在几点钟……”


    但是,对方已经挂断了,秦非看看听筒,把它摔到电话机上。从床上坐起来,他看着宝鹃:


    “他说他马上要过来!那个傻瓜真有点疯里疯气!我看你最好去叫醒洁舲,告诉她谎称的未婚夫已经被我拆穿了,至于为什么要编出个未婚夫来,大家的说法必须一致!”


    展牧原到秦家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十分。


    是洁舲给他开的门,她显然已经知道他要来,她已换掉了睡衣,穿了件简单的家居服——一件白绒布的袍子,上面绣着一束紫色的花朵。她的长发随便地披泻着,脸上白净清爽,丝毫没有化妆,清新得一如早晨的花露!


    牧原是多么喜悦啊!虽然心底还藏着无数谜团。但是,只要她没有什么该死的未婚夫,什么都不严重了!什么都可以解决了。他看着她,呆呆地、愣愣地、痴痴地看着她,唇边带着个傻傻的笑。


    “洁舲,我等不及天亮……”他想解释。


    “别说了,进来吧!”洁舲让他进来,关上了大门,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秦非夫妇很明显地要让他们单独相处。牧原在沙发上坐下,洁舲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来。


    “不要倒茶了!”牧原急促地说,“洁舲,你骗得我好惨!为什么要这样欺侮我昵?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呢?为什么要害得我吃不下睡不着,紧张兮兮,疯疯癫癫呢?为什么……”他伸手抓住了她,因为她想躲开他,她眼里已闪起了泪光。“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什么要编出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千方百计要断掉我的念头?是我不够好吗?是我表现得不够真诚体贴吗?你知道我没有经验,如果我不够好,你可以骂我呀!你可以教我呀!你可以给我一点小苦头吃,但是不要这么绝情呀!你可以不理我一两天,但不要弄出个未婚夫来呀……”


    洁舲抬眼看他,伸出手来,按在他的唇上,阻止他再继续说下去。“我没想到,”她低声说,“秦非会帮你的忙,拆穿了我!”


    “这叫……”他正要说,她又按住了他的唇。


    “别说!现在是我说的时候。”她的睫毛垂了垂,再扬起来,眼底有种深切的无奈和凄苦,“我从认识你那天起,就连名字都不想告诉你的。我一直逃避你,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太好……不,别说!听我说!你有最好的家世,最好的父母,最好的学历,你又风度翩翩,幽默有趣,才气纵横……”


    “哇!”他挣开她的手,眉飞色舞地说了句,“我怎么这么好!我自己也知道自己还不错,就没想到有这么好!你这傻瓜!这么好的男子你怎么还要折磨他,使他以为自己只有零分,差点去跳海……”


    “你要不要听我说话?”她忍耐地问。


    “要!要!要!”他慌忙说,“不过,如果我有那么好,你又没有什么该死的未婚夫,我想,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是吗?”她憋着气问。


    “是的!”他肯定地回答。


    “你最好听我说完,不要再打岔!”


    “好。”他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我必须告诉你,”她沉吟了一下,犹豫地咬咬嘴唇,“我是个孤儿。”


    他睁大眼睛看她,不说话。


    “我姓何,但是,何不是我的真姓,”她继续说,“很多很多年前,他们在医院门口检到了我,整个医院为我开紧急会议,因为我又病又弱又遍体鳞伤,大家都以为我会死掉,后来,我居然被救活了。在医院里住了半年多,大家都喜欢我,所以,院长给了我他的姓,算是收养了我。全院的医生同仁,为我捐了一笔款算是我的生活教育费,当然,这笔钱早就用完了。而秦非夫妇,收留我在他们家,从不让我有经济困难,他们让我念书、求学,直到大学毕业。直到今天。”她一口气说完,盯着他。“所以,我真的是个谜。一个身世来源都不清楚的谜!你以为像你这样优秀的家庭,像你这样优秀的青年,能接受一个‘谜’吗?一个真正的‘谜’吗?”


    他凝视她,不笑了,眼珠变得深黑而黝暗起来,他在沉思,在衡量,在揣测,他仔细地看她再看她。


    “当初,医院没有调查过你的来历吗?”他怀疑地问,“那是多少年以前?”


    “你最好不要再追问,”她的背脊挺直了,眼中开始有“武装”的色彩,“我并不想提我的出身,那对我是件很残忍的事,我从进中学起,就有了严重的自卑感,总觉得我不如人,为了这个,我还接受过心理治疗。让我告诉你,展牧原,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我没有未婚夫,没有交男朋友,就因为我不想面对这件事实。如今,你知道了,你可以退出去,从此不要再招惹我!我不会怪你,也不会恨你……”


    “停!”他阻止地说,重重地喘了口气,他的眼睛里流转着光芒,视线在她那洁净的面庞上深深逡巡,然后,他低而清楚地说:“我早说过,我就为这个‘谜’而活着,现在,我懂了,我什么都懂了!”他把她拉到自己胸前,“洁舲,你是谜,或者不是谜,对我都一样,重要的是你本人,而不是你的家世!洁舲,”他再喘口气,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热情,“你太低估了我!”


    “是吗?”她看他,退后了一步,“不要让一时的感情冲动蒙蔽了你的视线,冲昏了你的头。你知道谜的背后,可能会藏着一些非常冷酷的真实。而某一天,说不定这些谜底会在我们面前揭穿……哦,哦。”她连退了两步,把头转了开去,急促地说,“你走吧!展牧原!你走吧!请你走!不要来烦我!不要来扰乱我!请求你!你走吧!快走吧!让我自己去过我的日子……”


    他大踏步地走近她,脸涨红了,他用力把她拉进了怀中,用力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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