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迎蓝笑嘻嘻地抬起头来,笑嘻嘻地对阿奇说:


    “你来做什么?你走吧!我们在唱歌呢!”


    阿奇伸手去抓迎蓝:


    “你醉了!”他喊。


    黎之伟慌忙把迎蓝拉开,迎蓝几乎完全倒在他怀中。他揽紧了迎蓝,对阿奇暴怒地喊:


    “你少碰她!她并没有要见你!”


    “迎蓝!”阿奇忍耐地叫了一声,眼光直直地看着迎蓝,“你说一句话,如果你真跟了这个人,我们之间就一刀两断,如果我再来纠缠你,我就是乌龟王八蛋!我说到做到,只要你一句话!”


    迎蓝醉眼迷濛地看他,笑容可掬。


    “一句话?”她喃喃地重复着。


    “一句话!”他大声说。


    迎蓝笑看黎之伟,又笑看韶青,最后笑看阿奇。


    “再见!”她笑嘻嘻地说。


    阿奇所有的肌肉都僵硬了,他死死地再看了她一眼,死死地又看了黎之伟一眼,再看那杯盘狼藉的桌子,那瓶已快喝完的红葡萄酒,他甩甩头,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迎蓝笑着坐在地毯上,笑着拾起那些茉莉花,笑着把面颊依偎到那小小的花朵上去。


    韶青依旧在唱着:


    阿蓝阿青啊不要笑,


    酒不醉人人醉了!


    第八章


    迎蓝许多天都没有去达远。


    这些天,她都过得相当懒散,吃吃喝喝睡睡,偶尔和黎之伟出去走走。她不去达远,实在是一种逃避,刚开始想辞职的那种决心,已有些儿动摇,她知道找工作的困难,可是,不辞职,她又不知道如何面对达远、萧彬,和随时可能碰面的阿奇。而且,最主要的,她不知道向萧彬怎么开口。


    这些日子里,黎之伟天天都来,已成为她们小公寓里的常客。迎蓝和韶青都同样欢迎他,因为他已收起他的愁苦面,他能说能笑能唱,常常逗得迎蓝和韶青狂笑不已。黎之伟不大提他的工作情形,大家也心照不宣不闻不问。几天下来,他们三个之间就建立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像家人,像兄妹,又比家人和兄妹间更坦白,更亲切。黎之伟常在深夜带瓶酒来,两个女孩都没什么酒量,黎之伟是不醉也带三分酒意的。因此,三个人也曾又哭又笑,各人谈各人男友、女友,有失去的,有闹翻的,有根本得不到的。


    这一天早晨,迎蓝终于决定面对现实了,她必须和达远之间作一番了断。梳洗过后,她整洁而清爽,穿了套比较正式的衣服,她去了达远。


    一走进达远的电梯,她顿感心头悸痛,和阿奇在电梯中相遇的一幕仍然紧扣心弦。走出电梯,她四面张望,公司里的经理级刚刚来上班,见到她,每个人都点头致意,总经理还特别跑过来和她握握手。


    “病好了吗?这种忽冷忽热的天气最容易害病。你赶快恢复上班吧,你不来,整个公司都乱乱的!”


    她微笑不语,只敏感地觉得,每双凝视她的眼光都是怪异的、好奇的。她很快地退进自己的办公厅,萧彬还没有来上班。她放下皮包,开始整理抽屉里的档案、文件、书信……把它们分门别类地用回纹针、橡皮筋绑起来,以便于下一任的秘书接手。下一任的秘书,她的手停顿了一下,她会是谁?一定够漂亮,够温柔,够迷人的,她会是阿奇的捕获物了吧?


    她正想得出神,桌上的叫人铃响了。萧彬来了,她的心“怦”地一跳,居然像第一次应征那么心慌意乱。


    她走进了董事长室,萧彬不在办公桌后面,他在会客室的沙发中坐着,深深地在抽一支烟。


    “过来!迎蓝。”他的声音平静而带着权威性。“到这边来坐。”


    她顺从地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他熄灭了烟蒂,仔细地看她。


    “病全好了?”他问。


    “嗯。”她哼着。


    “是身体上的病呢,还是心病?”他再问,开门见山地把话题立刻拉进主题。


    她瞪视他,觉得自己有些木讷。


    “都有。”终于,她吐出两个字来,决定不绕弯子,以坦白对坦白。“我今天来办移交,希望你先找个人来接收一下,在你找到新秘书以前,我想,总经理那儿的江小姐,可以先来兼任一下。”


    “你要辞职?决定了?”他眼光锐利。


    “嗯。决定了。”她说。


    他又燃起一支烟,慢吞吞地吸着,慢吞吞地说:


    “你要走,你有自由,我不会勉强你留下。但是,你最好想想清楚,在台北找工作并不容易,达远的待遇不低,工作环境和性质都是第一流的。这些日子来,你帮了我很多忙,我不能不承认你是个好秘书。你能不能把你的工作和你的感情问题分开来,不要混为一谈?”


    她沉思了片刻。


    “恐怕不行。”她说,“我如果在这儿上班,我就逃不开阿奇!”


    “阿奇已经走了。”他静静地说。


    她吓了一跳。


    “走了?走到哪儿去了?”她惊问。


    “他自己请求调美国办事处,走得很匆忙,也很坚决。我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娶了祝采薇,小儿子走了,我的弟弟们都已结婚,侄儿里最大的只有十三岁,最小的才出世……你对我们萧家,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她瞅着他,他眉头微皱,声音沉稳,可是,他全身都带着某种既无奈又伤感的情绪。他再吸了口烟,正视着她:


    “人真奇怪,”他说,“到了老年,就会恐惧家庭的分散,我很喜欢阿奇,他走了,我觉得我像是失去了一只手臂,平常,公司里许多大决定,都是他决定的。我那大儿子像妈妈,性格文静,这小儿子就像我,做事果断而富侵略性。我始终没跟你说清楚,他一直在五楼上班,五楼是我们的企划部,他是那儿的总负责人。他这一走,企划部等于垮台,所以,他决心要走的时候,我非常生气,我骂他不负责任,骂他为了一段感情,就逃到天涯海角去。他生平第一次,那么沉默着不说话,不反抗,不顶嘴,也不声辩,拎了个小皮箱,只装了点换洗衣服,掉头就走了。他妈妈追到机场,还想阻止他出境,他对他妈妈说:又不是生离死别,伤心什么?你们随时可以来看我。我也随时可以飞回来!就这样,他就走了。”


    迎蓝睁大眼睛,眼里忽然就蒙上了一层泪水。她想开口说什么,喉咙哑哑的,就是说不出口。萧彬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再看她。


    “你怪我们家集体在骗你,是吗?迎蓝,我们从来没有骗过你!”


    她惊愕地抬头看他,眼里仍然有泪水在转动。


    “你刚来的时候,我们对你都不怎么认识,阿奇骗了一个他不认得的陌生女孩,等他认得你之后,他一心一意只想保护你,决不想伤害你。迎蓝,你用心想一想吧!为什么把他骗一个陌生女孩的罪过要拉到自己身上去,假若他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你,他怎么会骗你?怎么会把自己弄得那么悲惨?一定要远走高飞?他一向就没缺过女朋友,他对所有的女孩都提得起,放得下!”


    她眨着眼睛,一语不发,睫毛上闪着泪珠,在那儿摇摇欲坠。她呆呆地看着萧彬。


    “好了,”萧彬站起身来,“如果你决心辞职,我不留你,如果你愿意留在达远,我很感激——我已经再没有兴趣招考女秘书了。如果你真不干了,我要找个四十岁以上已婚妇女来代替你。”


    她也站了起来,直视着萧彬:


    “我——做下去。”她哑哑地说。


    萧彬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这是阿奇在机场,交给他妈妈的,托她转给你,我不知道他写些什么,如果你不愿意看,可以丢字纸蒌!”


    她握住了信封,退出萧彬的房间,回到秘书室里,她立刻关紧了房门,望着那信封上龙飞凤舞般的笔迹:


    留交


    夏迎蓝小姐亲启


    阿奇


    她深深吸气,拿起桌上的剪刀,她剪开了封口,抽出了信笺,只看到上面草率而仓促地写着几行字,显然是临上飞机前写的:


    只为了一声“再见”,


    就这么远远离去,


    说起来多么潇洒,


    做起来几番迟疑,


    也曾经蓦然回首,


    找不到灯火阑珊处,


    也曾经望空呐喊,


    只看到白云飘然去悠悠,


    挥挥衣袖,不说离愁,


    偏偏心底荡起那么两句: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就这么短短的几行字,她却泪湿衣襟了,把信笺再念一遍,她发现后面还有一行小字:


    又及: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忽然想起了那个叫电梯等人的坏家伙,你可以马上拨一通长途电话,号码是×××——××××××,找一个姓萧名叫人奇的家伙传话给他,他必归来,与你同在!但是,注意,一周内不打电话,就不要再打了,那坏家伙多半去找金丝猫了!


    她抚平了信笺,把信笺摊在桌上,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一遍又一遍地读那“又及”,直到整封信都能背诵了为止。有一阵,她心血来潮地想拿起电话,直接接美国,又废然地停止了。是她把他赶走的,是她不想见他的,是她要求了断的!而且,他到最后还在威胁她呢!如果一周内不打电话,就不要再打了,他要去找金丝猫了!换言之,他只等一个星期的电话!过期不候!好大的架子!毕竟是萧彬的儿子!


    她开始机械化地把信笺折叠起来,收进皮包,心里空荡荡的,像一片空白,空白的底层,却一直反复地荡漾着那封信,和那短短的“又及”。她伸手去拿电话,又强迫自己把手收回来,不能打电话!达远有接线生会偷听!不许打电话,打了,就是她示弱了,她不打!最起码,如果要打,也等过完一星期再打!她心绪乱乱的,脑中昏昏的,拿着一支原子笔,在拍纸簿上胡乱地画着线条,画满了,又开始画圆圈,大圆圈,小圆圈,画着画着,心里却冒出两句话来:


    相思欲寄从何寄?


    画个圈儿替……


    她的脸蓦然一红,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不要脸!怎么可以想他?”把这张纸揉成一团,丢进字纸篓,换了一张纸,她开始练字;大、中、小、你、我、他、人、狗、猫……“哇,你在骂我是狗!”阿奇说。“哇!你又骂我是猫!”阿奇说……呸胚,不要脸呵,夏迎蓝!她慌忙再把这张纸丢掉。再度拿起一张纸来,这次,她在整张纸上,写满了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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