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


    她停了笔,瞪着那张纸,呆住了。完了,今天夜里,又该说梦话:“老头、靴头、拳头、斧头”了!她长长地叹口气,用裁纸刀把那张纸机械化地裁成一条又一条,一条又一条,然后,把每一条都结在一起,结成一条好长好长的带子,再慢慢地扔进字纸萎。


    这一天似乎过得很漫长,工作少之又少,电话也不多。大概萧彬交代过,不要太劳累她。很多公文都不经过她,而直接送到董事长室去了。


    终于,到了下班时间,她回到家里,韶青也刚回家,正和黎之伟在厨房中合作晚餐,今晚,黎之伟自己带了一瓶酒来。居然是瓶香槟。


    “有事情需要庆祝吗?”她问,坐到床边去换掉鞋子。


    “有!”黎之伟走出来,靠在墙上,瞅着她。“庆祝你跟阿奇讲和吧!”


    “你怎么知道我和阿奇讲和了?”她没好气地问。


    “因为你没辞职。”


    “我是没辞职,”她大声说,“因为阿奇已经走了,到美国去了。”


    “哦?”黎之伟侧头沉思,“这不知道又是三十六计中的哪一计!”


    “什么?”她叫,“你以为……”


    “这叫欲擒故纵,也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黎之伟笑嘻嘻地说。“别对我说你不想他,别告诉我你已经软化了!你瞧,这就是有钱的好处,必要的时候,马上可以有签证有机票去美国,表演一手‘失踪’,让你先心乱一下,尝尝离别的滋味。那萧老头呢?一定配合了演戏,悲剧性的父亲,留不住最疼爱的儿子。嗯……”他哼着,深刻地盯着她,“如果我当时有钱有能力,我也去美国了,好让采薇急一急,说不定一急一疼之下,就大有转机!”他皱皱眉,用手指揉着胡子,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行动真快啊,咱们要出国,签证就要办一个月!”


    “或者,”迎蓝像从梦中醒来一般,“他根本没走,还在台北……哦,不可能!”她想着那美国办事处的电话号码。“我肯定他已经走了!”


    黎之伟振作了一下,挑起眉毛,热烈地说:


    “管他走了没有!如果你还爱他,他在美国也像在你身边,如果你已经不爱他,他在你身边也像在美国!好吧,就算他去了美国!迎蓝,拿出点精神来!拿出点魄力来!别让我骂你输不起!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知道我为什么带香槟来吗?我回到报社去工作了!”


    “是吗?”迎蓝振作了一下,勉强把阿奇抛到脑后去,她定睛看黎之伟,这才注意到他神采飞扬,满面欢愉,和那个用刀抵她脖子的人已差了十万八千里远!那时,他是个凶神恶煞,现在,他是个傲气十足的年轻人了。她从床上跳起来,由衷地感到欣慰,“太好了,阿黎。”自从黎之伟唱了那支“阿黎背着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往上爬!”她和韶青,就都简称他为阿黎。就像他偶尔也喊她们两个为“阿蓝、阿青”一样。“那社长对你还不错,是吗?”


    “是,他一直对我很好。我告诉他,我决心奋发了,请他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说,试用我一个月,我不要薪水!他居然说:不用试了,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大病已愈。所以,我重新被重用了!”


    韶青围着围裙,从厨房里跑出来,拍手说:


    “好啊!你们两个,等着我做好了侍候你们吃吗?”她笑意盎然,“快快!来帮忙,端碗筷!”


    迎蓝和黎之伟都跑进厨房,端菜的端菜,端汤的端汤,铺餐巾的铺餐巾……一切就绪以后,韶青四面张望,举手说:


    “等一等,还少一样东西!”


    她从抽屉里找出一根蜡烛和烛杯,把蜡烛燃了起来,放在桌子正中,迎蓝跑去把电灯关掉一部分,只留下窗边的两盏壁灯,室内顿时变得影影绰绰,幽幽雅雅的饶富诗意。黎之伟再跑过去,把落地大窗的纱帘拉了起来,让台北市的万家灯火,都闪烁在云里雾里。然后,他们围桌而坐,黎之伟开了香槟瓶,那瓶盖“砰”然一声,飞到老远,韶青和迎蓝欢声大叫拍手。黎之伟注满了三人的杯子,忽然一本正经地,举杯对迎蓝和韶青说:


    “谢谢你们两个。尤其你,迎蓝,你把我从毁灭中救过来了!我现在才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似乎话中有话。迎蓝的脸色红了红,一仰脖子,干了香槟,她故作轻快地说:


    “好了!现在,我们三个都有工作了。”


    “嗯,”韶青举杯,笑盈盈地,“为天下不失业的人干一杯,再为天下失恋的人干一杯!”


    黎之伟干了第一杯,然后压住韶青的手,正色说:


    “第二杯不喝!失恋两个字本身就不通!”


    “怎么?”韶青不解地。


    “恋这个字是一种心情,一种感情,只要我们恋爱过,我们永远无法失去,我们所能失去的,可能只是一个人,和我们在这个人身上所加诸的幻想。”


    “你很抽象。”韶青说。


    “我很具体。”黎之伟盯着她。“阿青,”他语重心长,“离开那个驾驶员吧!他如果真爱你,他不会忍心让你这么痛苦,他会想办法来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痛苦?”韶青失神地问。


    黎之伟用手摸摸她的面颊,和唇边的笑痕。


    “笑是遮不掉寂寞的。”他说。


    “嗨!”迎蓝插了进来,用手拉住黎之伟的手腕,“你这个人有点问题!”她说。


    “什么问题?”黎之伟回头望迎蓝,“说说清楚!”


    “你怎么劝每个女孩子离开她们的男朋友呢?幸与不幸,是她们自己的事,你为什么要干涉呢!”


    黎之伟用手指捏住她的小下巴,把她的头托了起来,他又摇头又皱眉又叹息:


    “迎蓝啊迎蓝,”他深刻地说,“如果你真陷得那么深,如果你真离不开阿奇,你可以马上打个电话!”


    “打个电话?”她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想到那张信笺,难道黎之伟有透视能力,已看到信笺的内容了吗?


    “是啊!打个电话到萧家去,告诉萧彬,你要阿奇回来,我包管你,阿奇明天晚上就站在我站的地方了!”黎之伟说。


    她愣愣地望着他。


    “你争点气吧!”黎之伟忽然怒冲冲地叫,把香槟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酒从杯子里跳出来,溅湿了桌布。他恼怒地瞪着她,厉声说,“有一个摔得比你更重的人都站起来了,你还要往地狱里爬过去吗?你要不要我把你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一遍给你听!”


    “不。”她轻声说,被动地握着酒杯,“不,不必,我……我不会打电话!”


    他甩了甩头,重新端起香槟,用手支住头,默然沉思,眼睛注视着菜盘。忽然,他抬起头来,笑了,一边笑,一边爽朗地说:


    “我真的没这个权利,来干涉你们的恋爱!我很自私,很霸道,只因为我自己失去了爱人,我就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失去爱人!这是病态,是不正常的!别理我的话,阿青,也别理我的话,阿蓝。你们是自己的主人,要怎么做,就请怎么做!不要再受我的影响了!”他站起身,放下酒杯,转身欲去。


    “你要去哪儿?”韶青惊问,“菜都没吃完呢!”


    “我必须走开!”他哑声说。“这种烛且香槟、夜色,和你们两个,使我心痛。两个女孩,都为别人笑,为别人哭,属于我的笑和哭呢?也早已属于别人了。对不起……”他走向门口,好像喝香槟也会喝醉似的。“我要走了。我要去找个女孩吃消夜,她会对我说,我喜欢你的嘴,我喜欢你的腿……”


    韶青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回桌边来。


    “别走了。”她柔声说,“你就在这儿吃消夜吧!我会对你说,我喜欢你的嘴,我喜欢你的腿……”


    他重新坐下,仔细看她。


    “你说谎!”他笑着,“你根本看不到我的嘴,我留了胡子!你看不到!”


    “哈!”韶青挑起了眉毛,笑了。“我以为你醉了,原来你清醒得很呢!”


    “醉,是根本没有醉。”他喝了口香槟,开始吃菜。他的眼光在两个女孩身上转。“清醒,我也不见得清醒。如果我醉了,我会吻你们两个,如果我够清醒,我就根本不会到这儿来找你们了。”


    韶青和迎蓝对视了一眼,再惊愕地看向黎之伟。黎之伟没看她们,又在那儿自顾自地唱起歌来:


    ……


    阿黎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七楼七楼两只黄鹂鸟,


    阿嘻阿哈哈地在笑他,


    醇酒美人你无份呀,


    你要上来干什么?


    ……


    第九章


    接下来好长的一段日子,迎蓝都过得有些昏昏沉沉,迷迷惘惘的。达远的工作又进入了轨道,忙碌、紧张,听不完的电话,回不完的信,订不完的见客时间,打不完的字……忙碌也好,忙碌可以治疗人的心病,可以冲淡某些回忆。冲淡,真的冲淡了吗?她不敢说。阿奇留下的纸条,始终在她皮包里,她几乎时时刻刻,都会把它拿出来看上一两遍,但是,她始终没有拨过那个电话号码。


    她知道,不拨这个号码,确实是受了黎之伟的影响,怕黎之伟嘲笑她,怕黎之伟骂她,怕自己“提不起,放不下”而最后还是走进萧家的大门。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这电话,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一个月、两个月……日子一旦这样规律地滑过去,她打电话的可能性就越少。惰性和矜持变得一日比一日深。真要叫他回来吗?这个电话一打,她就命定属于萧家了,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而且……而且……阿奇说过只等她一星期,现在已经好多个星期了,万一他在国外已有女友,她岂不是又去自取其辱?这电话是万万不能打了。


    另外一方面,黎之伟的变化几乎要令人喝彩。他上班一个月后,已经成为老板的红人,他分期付款买了辆摩托车,背着个老爷照相机,不分昼夜地跑新闻,常常晚上来小公寓里晚饭,他还边吃边赶新闻稿,一顿饭没吃完,他又跳起来去报社缴稿了。有时,已经三更半夜了,他会忽然打个电话来,问她们两个允不允许一个“累坏了”的小记者上来和她们共享几分钟的恬静。每当这种时候,她们总是披着睡袍放他进来。他会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真的累得动都不能动。韶青会立刻为他冲杯热牛奶,再煎个蛋,强迫他吃下去。迎蓝会好奇地缠住他,问:


    “今天有什么大新闻?”


    “有啊!”他精神一振,立刻睁开眼睛,眼光灼灼地说,“有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太,今天和她孙子的朋友结婚了,那男孩子只有十八岁。”


    “胡说!”韶音笑着打他一下,“哪里会有这种怪事!那男孩的家里怎么会同意?”


    “男孩家里倒没话说,因为男孩是个孤儿,我访问他为什么要结婚?他傻兮兮地问我:不结婚也能有家吗?也能有儿有女,有孙儿孙女曾孙子吗?我觉得有义务开导他一下,告诉他娶个年龄相当的女孩,将来一定也有个大家庭。那男孩睁大眼睛说:那我岂不是要再等五十年,我好不容易找了条捷径,你别来混我!”


    韶青和迎蓝都笑了,迎蓝傻傻地问了一句:


    “他并不爱她吗?”


    “啊呀,我的好小姐,”黎之伟大叫,“世界上真正为爱情结婚的有几对?”


    迎蓝涨红了脸,痛在心里,气在眉头。


    “我跟你赌,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为爱情而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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