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那时候我很堕落,”他坦率地说,“在你面前,我自惭形秽,或者,在我下意识中,觉得在旭伦的我,比较有分量一点。也可能……”他微笑着。“我有第六感,知道旭伦的某种合金,能帮我的忙。”


    她瞪着他笑,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怎么还叹气呢?”他问。


    “你有什么高周波炉,又有什么加热炉、预热炉,你连铁都烧得熔,何况去融解一块小小的冰块。而我却惨了,我从没学过锻造或铸造!”


    “你学过的。”他正色说。


    “学过什么?”


    “我锻造的是铁,你锻造的是人生。”他握紧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别担心那座冰山,她可能也会出现奇迹,在一夜间而融化。我对你有信心。”


    “从哪儿来的信心?”她轻声问。


    “你烧熔过我,我不是冰山,我也是铁。”


    “铬铁或是钒铁?”她笑着。


    “废铁!”他冲口而出。


    于是,他们相视大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爽朗,以至于把已睡着的楚楚吵醒了。穿着睡袍,赤着脚,她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从卧室里跑了出来。一眼看到并肩依偎着的父亲和灵珊,她那小小的脸立刻板了起来,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阿姨,你们笑什么?”


    灵珊一怔,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脸上,乌云倏然而来,阳光隐进云层里去了。


    “哦,楚楚,”她虚弱地微笑了一下,声音里竟带着怯意。“对不起,把你吵醒了。走,阿姨陪你去房里,你要受凉了。”


    “我不要你!”楚楚瞪圆了眼睛说,“我要爸爸!”


    韦鹏飞看着楚楚。


    “乖,”他劝慰地。“听阿姨的话,上床睡觉去,你已经大了,马上要念小学了,怎么睡觉还要人陪呢?”


    楚楚走到韦鹏飞面前,仰着小脸看他。


    “我一直做噩梦,爸爸。”她柔声说,说得可怜兮兮的。“我很怕!”


    “梦到什么呢?”韦鹏飞问。


    “梦到我妈。”她清晰地说。“梦到我妈妈,她好漂亮好漂亮,穿了一件白纱的衣服,衣服上全是小星星,闪呀闪的。她像个仙女,像木偶奇遇记里的仙女。她抱着我唱歌,唱‘摇摇摇,我的好宝宝’,她的声音好好听!”


    韦鹏飞愣住了,他瞪视着楚楚。


    “这是噩梦吗?”他问。“这梦很好呵!”


    “可是……可是……”楚楚那对黑如点漆的眼珠乱转着。“我妈正唱啊唱的,忽然有个女妖怪跑来了,她把我妈赶走了,她有好长好长的头发,好尖好尖的指甲,她掐我,打我,骂我,她说她是我的后娘!”


    韦鹏飞蓦然变色,他严厉地看着楚楚,厉声说:


    “谁教你说这些话的?是谁?”


    楚楚一惊,顿时间,她扑向韦鹏飞,用两只小胳膊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腿,她惊惶失措地,求救似的喊:


    “爸爸,你不爱我了!爸爸!你不要我了!爸爸,你不喜欢我了!爸爸……”她哭着把头埋在他的裤管上。“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好爱你!爸爸,我好爱好爱你哟!”


    韦鹏飞鼻中一酸,就弯腰把那孩子抱了起来。楚楚立即用手搂紧了韦鹏飞的脖子,左右开弓地亲吻她父亲的面颊,不停地说:


    “爸爸,你会不会有了后娘,就不要我了?爸爸,你陪我,求求你陪我,我一直睡不着睡不着……”


    “好好,”韦鹏飞屈服地,抱着她向卧室里走,一面回过头来,给了灵珊安抚的、温柔的一瞥。灵珊深深地靠在沙发中,蜷缩着身子,似乎不胜寒苦。她的眼光幽幽然地投注在他们父女身上,脸上的表情是若有所思的。韦鹏飞心中一动,停下来,他想对灵珊说句什么。但,楚楚打了个哈欠,在他耳边软软地说:


    “爸爸,我好困好困呵!”


    韦鹏飞心想,待会儿再说吧!先把这个小东西弄上床去。他抱着楚楚走进了卧室。


    把楚楚放在床上,他本想立刻退出去,可是,那孩子用小手紧紧地握着他,眼睛大大地睁着,就是不肯马上睡觉。好不容易,她的眼皮沉重地阖了下来,他才站起身子,她立即一惊而醒,仓惶地说:


    “爸爸,你不要走!你一走妖怪就来了!”


    “胡说!哪儿有妖怪!”


    楚楚再打了个哈欠,倦意压在她的眼睛上,她迷迷糊糊地说了句:


    “说不定有狼外婆!”


    “什么狼外婆?”韦鹏飞对童话故事一窍不通。


    “狼外婆很和气,很好很好,到了晚上,她就把弟弟吃了,咬着弟弟的骨头,咬得喀喇喀喇响……”楚楚又打了个哈欠,眼睛终于闭上了。


    那孩子总算睡着了,韦鹏飞悄悄地站起身来,蹑手蹑足地走出去,关上了灯。当他走到客厅里时,却发现沙发上已渺无人影,他四面看看,客厅里空荡荡的,只在小茶几上,用茶杯压着一张纸条。他走过去,拿起纸条,上面是灵珊的笔迹,潦草地写着四个大字:


    妖怪去也!


    他怔了怔,看看手表,已经深夜十一点多了。但是,毕竟安不下心,他拨了一通电话到灵珊家,接电话的是灵珍,她笑嘻嘻地说:


    “铬先生,我妹妹已经睡啦!”


    “能不能和她说句话?”


    “她不是刚从你那儿回来吗?”灵珍调侃似的说,“有话怎么一次不说完?我看你们可真累!好,你等一等!”


    片刻之后,接电话的仍然是灵珍。


    “我妹妹说,有话明天再讲,她说她已经睡着了。”


    “已经睡着了?”他蹙紧眉头。


    “已经做梦了,她说她梦到仙女大战妖怪,战得天翻地覆,她这么说的,我原封告诉你,至于这是打哑谜呢,还是你们间的暗号,我就弄不清楚了!”


    挂断了电话,他坐进沙发里,燃起了一支烟,他深深地抽着烟,深深地沉思着。然后,他再拨了刘家的电话。


    在刘家,灵珍把电话机往灵珊床边一挪,把听筒塞进她手里,说:


    “你那个铬钒钢实在麻烦!我不当你们的传话筒,你们自己去谈论妖怪和仙女去!”


    灵珊迫不得已接过电话,听筒里,传来韦鹏飞一声长长的叹息。


    “灵珊,”他柔声说,“你生气了?”


    她心中掠过一阵酸酸楚楚的柔情,喉咙里顿时发哽。


    “没有。”她含糊地说。


    “你骗我!”他说,再叹了口气,“出来好不好?我要见你!”


    “现在吗?别发疯了,我已经睡了。”


    “我们散步去。”他的声音更柔了。


    “你知道几点了?”


    “知道。”他说,沉默了片刻。她以为他已经挂断了,可是,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今晚的月亮很好,很像你的歌;月朦胧,鸟朦胧。”他低低地,祈求地。“我们赏月去!”


    她挂上了电话,翻身就下床,拿起椅子上的衣服,换掉睡衣,灵珍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愕然地问:


    “你干吗?”


    “去散步去!”


    “你知道吗?”灵珍说,“你那个铬钒钢,有几分疯狂,你也有几分疯狂!你们加起来,就是十足的疯狂!”


    灵珊嫣然一笑,转身就走。


    在门外,韦鹏飞正靠在楼梯上,默默地望着她。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喃喃地说。


    “什么意思?”


    “我是妖怪,妖怪就是魔鬼,你抵制不了妖怪的诱惑,岂不是魔高一丈?但是,我抵制不了你的诱惑,又算什么呢?”


    “所以,我是魔中之魔。”他说。


    “我看,你真是我命中之魔呢!”她低叹着。


    他们下了楼,走出大厦,沐浴在那如水的月色里。她依偎着他,在这一瞬间,只觉得心满意足。魔鬼也罢,妖怪也罢,她全不管了。冰山也罢,岩石也罢,她也不管了。她只要和他在一起,踏着月色,听着鸟鸣,散步在那静悄悄的街头。月朦胧,鸟朦胧,灯朦胧,人朦胧。


    可是,现实是你逃不开的,命运也是你逃不开的。“幸福”像水中的倒影,永远美丽,动荡诱人,而不真实。世间有几个人能抓住水里的倒影?


    这天黄昏,灵珊下了课,刚刚走出幼稚园的大门,就一眼看到了邵卓生,他站在那幼稚园的铁栅栏边,正默默地对里面注视着。灵珊心里掠过一阵抱歉的情绪。这些日子来,她几乎已经忘掉了邵卓生!韦鹏飞把她的生活填得满满的,邵卓生多少次的约会,都被她回绝了。而今天,他又站在这儿了,像往常一样,他在等待她下课。她走了过去,可是,蓦然间,她像挨了一棒,整个人都发起呆来,她几乎不敢相信她的眼睛,在邵卓生身边,有个少女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穿着一件米色丝绒上衣,和同色的长裤,腰上系着一条咖啡色的腰带,她瘦骨娉婷,飘然若仙。竟然是她梦里日里,无时或忘的阿裴!


    邵卓生迎了过来,对她介绍似的说:


    “灵珊,你还记得阿裴吧!”


    “是的。”灵珊对阿裴看过去,心里却糊涂得厉害,邵卓生从何时开始,居然和阿裴来往了?但,这并非不可能的事,自从耶诞节后,灵珊和邵卓生就不大见面了,他既然认识了阿裴,当然有权利去约会阿裴!只是……只是……只是什么?灵珊也弄不大清楚,只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阿裴何以会和邵卓生交往?阿裴何以会出现在爱儿幼稚园门口?阿裴……怎么如此接近灵珊的生活范围?这,会是巧合吗?还是有意的呢?她站在那儿,面对着阿裴,寒意却陡然从她背脊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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