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我真的很好……最起码,这半年以来,我已经戒除了所有的坏习惯,我努力在学好……但是,你父母不肯面对我的优点,他们只研究我的过去!”


    “给他们时间!”她低语。“也给我时间。”


    “给你时间干吗?”


    “去融解一座冰山。”


    “冰山?”他说,“你面前也有冰山吗?”


    “是的。”


    “是——”他迟疑地。“楚楚吗?我以为你已经完全收服了她。你像是如来佛,她只是个小孙猴子,她应该翻不出你的手掌心。”


    她摇摇头,无言地叹了口气。


    他抚摸她的头发,紧蹙着眉头。


    “你又叹气了。灵珊,你这么忧郁,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握紧她的手,忽然下决心地说,“灵珊,我们走吧!我们真的离开这所有令人烦恼的一切!我们走吧丨离开你的父母,也离开我的家人,我们走吧!”


    “走到哪儿去?”


    “去美国。我可以在那儿轻易地找到工作,我又有永久居留权。我们去美国,好吗?”


    “楚楚呢?”她问。


    他狠狠地咬了咬牙。


    “我可以把她交给我的父母!他们都很爱她!”


    “你呢?不爱她吗?”灵珊盯着他问。


    “我当然爱她。可是——如果她成了我们两人之间的冰山,我……我就只有忍痛移开她!”


    灵珊和他对视良久。


    “听我说,鹏飞。”她清晰地说,“我不跟你去美国,我不跟你去阿拉斯加,或任何地方!因为,我不要做一个逃兵!我爱我的父母、姐姐和弟弟。我不想和他们分开,我也爱楚楚,我要她!我的问题在于,这所有反对我的人,我都爱!我不逃走,鹏飞,我要面对他们!”


    “灵珊!”他喊,“你自私一点吧!为自己想想吧。”


    “我很自私,”她固执地说,“我想用我的胳膊,抱住所有我所爱的,不只你!鹏飞。还要抱住我的家人,和——那座小冰山,我不单单是自私,而且是贪心的!”


    “灵珊!”他惊叹地喊,拥住了她,在那份震撼般的激情里,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于是,日子仍然这样缓慢而规律地流过去。但是,在规律的底下,却埋伏着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像地底的一条伏流,隐隐地,缓缓地流着。却不知何时,终会化作一道喷泉,由地底激射而出。


    这天,韦鹏飞正在工厂中工作。一部热锻机出了毛病,一星期中,这机器已有三次因热度过高,烧红的金属碎片溅出来而烧伤了工人。韦鹏飞带着几个技工,一直在埋头修理这部机器,调整它的温度。忽然,有个工人走过来说:


    “韦处长,有位刘先生来看你!”


    “让他等一下!”韦鹏飞头也不抬地说,他整个人都钻在机器下面,察看那机器的底层。半晌,他从机器下面钻了出来,满身的尘土,满手的油垢,满衣服的铁屑。他抬眼看过去,才惊愕地发现,站在那儿等他的,竟然是灵珊的父亲刘思谦!


    “哦,刘伯伯!”他慌忙打招呼,心想,要来的毕竟来了!他必须面对这个人物,这个问题,和这项挑战了。他心里在一瞬间掠过许许多多的念头,知道刘思谦居然跑到工厂里来找他,当然是非摊牌不可了。他暗中筹思着“应战”的方法,立即做了一个坚定不移的决定,不管怎样,他绝不妥协,绝不放弃灵珊!他看着刘思谦,一面用毛巾擦着手。“对不起,让您久等,那机器有点毛病!”他说。


    刘思谦好奇地看看那部机器,再好奇地看看韦鹏飞。平常,他见到的韦鹏飞都是整洁清爽的,现在,他却像个工人!然后,他又好奇地打量这整个工厂,和那一排排的厂房,以及那些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锅炉和冲床。


    “我不知道这工厂这么大,”他说,“有多少工人?”


    “工人有五百多人,算上员工和职员,就有六百多人了!”韦鹏飞说,一眼看到刘思谦满脸感兴趣的表情,他心中一动,想先跟他扯点别的,把话说畅了,再导入正题就容易了。于是,他问:“要不要参观一下?”


    “会不会不方便?”刘思谦问。通常,一般工厂都谢绝参观,以免一些私有技术流传出去。


    “不会。”韦鹏飞立刻说。“这儿没有秘密。”


    带着刘思谦,他一间厂房又一间厂房地走过去,一面向他介绍那些机器的功用,和工厂的性质。


    “我们分两个部门,一个是锻造部分,一个是精密铸造部分。产品几乎包括了各种金属手工具,主要的对象是外销,销美国、加拿大,以及东南亚和欧洲。”


    “哦?”刘思谦打量着那些机器,也打量着韦鹏飞,他自己也是学机械的,却并没有学以致用,现在早改行到了金融界,在一家大银行当高级主管。但是,他对机械的兴趣却依然不减。“锻造做些什么事?”他问。


    “第一步是剪切,那是剪切机,它把铁片剪碎。第二步是加热,这是加热炉。然后是粗胚,再下来要热锻,再经过剪边和加工,就完成了锻造的程序。可是,仅仅加工一项,就又包括了吹沙,清洗、打直、热处理、研磨、精光、电镀……各种手续,所以,要这么多机器,这么多工人,这是一件繁复的工作。”


    刘思谦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你整天面对着机器和铁片,怎么还有心情去追女孩子?”他问。


    韦鹏飞站在一间大厂房的外面,他的手扶着厂房的柱子,回头看着刘思谦。


    “灵珊常常说我是个打铁匠,”他干脆引入正题。“我也确实只是个打铁匠。但,一把钳子,一个螺丝钻,都要经过千锤百炼才做得出来。我一天到晚对这些铁片千锤百炼,自以为已经炼成金刚不坏之身。直到灵珊卷进我的生活,我才知道我也有血有肉有灵魂有感情!刘伯伯,”他诚挚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灵珊确实再造了我!我每天把废铁变为利器,灵珊对我做了同一件事!”


    刘思谦望向厂房,那儿有好几个高周波炉,工人们正在做熔铸的工作。他再看韦鹏飞,一身的铁屑,满手的油污,一脸的诚挚,和那浑身的机油味。他沉吟地说:


    “你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


    “我知道。”韦鹏飞说,“你想说服我和灵珊分手。”


    “你认为我的成功率有几成?”


    “你没有成功率。”


    刘思谦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


    “像你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离婚?”他冷静地问。“听说是你太太对不起你。”


    “欣桐是一个很好的女孩。”韦鹏飞认真地说。“两个人离婚,很难说是谁对不起谁。欣桐外向爱动,热情而不耐寂寞,她的思想很开放,有点受嬉皮思想的影响,她离开我——”他黯然说,“我想,总是我有缺点,我保不住她。”


    “那么,你就保得住灵珊了吗?”


    韦鹏飞静静地沉思片刻。


    “是的。”


    “为什么?”


    “因为灵珊不是欣桐!欣桐像我豢养的一只小豹子,不管我多喜爱她,她一旦长成,必然要跑走,我跟欣桐结婚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灵珊不一样,她独立而有思想,从我们认识开始,她接受了我,不只我的优点,也包括了我的缺点。到现在,我觉得她已经像我生命的一部分,你可能保不住一只小豹子,你怎么可以保不住自己的生命或血液?”


    “你的举例很奇怪!”刘思谦怔怔地说。


    韦鹏飞望向厂棚。


    “你看到那些炉子吗?”他问。


    “怎样?”刘思谦困惑地。


    “那里面是碳钢水,用碳钢水加上铬铁和钒铁,就铸造出一种新的合金,叫铬钒钢。铬钒钢是由两种不同的金属铸造的,但是,即经铸造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办法把铬钒钢分离成铬铁和钒铁。我和灵珊,就像铬钒钢。”


    刘思谦瞪视着韦鹏飞。


    “看样子,你是个成功的锻造家!”他说,环视着左右。“看样子,你还是个成功的工程师,看样子,你也是个成功的主管。只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是个成功的丈夫!”


    韦鹏飞热烈地直视着刘思谦,眼睛发亮。


    “我有必胜的信心,信任我!刘伯伯!”


    刘思谦睁大了眼睛,皱皱眉头,然后,他忽然重重的一掌,拍在韦鹏飞的肩上,粗声说:


    “我实在不知道,灵珊爱上了你哪一点?我也实在不知道,我又欣赏了你那一点?但是,要命!”他深深吸气,眼睛迎着阳光闪亮,“我居然全心全意,要接受你做我的女婿了!”


    “刘伯伯!”他喊,满脸发光,他用他那油污的手,一把握住了刘思谦的手。“你不会后悔,你永不会后悔!”他说。“你虽然不知道,灵珊爱上了我哪一点,我却深深明白,灵珊为什么那样爱你们了!”


    第十三章


    忽然间,雨季就这样过去了。忽然间,春天就这样来临了。忽然间,阳光整日灿烂地照射着,忽然间,轻风和煦而温柔地吹拂着。忽然间,花开了,云笑了,天空的颜色都变得美丽了。在刘家,韦鹏飞得到一个新的绰号,叫“铬钒钢”。这绰号的由来,早就被刘思谦很夸张地描述过,刘家大大小小,都喜欢称他绰号而不喜欢叫他名字。这个始终无法得到刘家激赏的“韦鹏飞”,却以“铬钒钢”的身份而被认可了。难怪,韦鹏飞这晚要对灵珊说:


    “早知如此,早就该改名字了!看样子,笔画学不能不研究一下,那韦鹏飞三个字的笔画对我一定不吉利!”


    灵珊挽着韦鹏飞的手臂,那多日的阴霾,已被春风一扫而去,她笑着说:


    “你以为爸爸那天去旭伦,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要我答应撤退!”


    “傻人!”灵珊笑得像阳光,像蓝天。“爸爸才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他是安心去摸摸你的底细,称称你到底有几两重!”


    “哦,”韦鹏飞恍然地说,“那就怪不得了!”


    “怪不得什么?”


    “韦鹏飞整日飞在天空,你怎么测得出他的重量?那铬钒钢毕竟是钢铁,当然沉甸甸的!”


    灵珊笑弯了腰。


    “改天我也要去旭伦看看,那帮了你大忙的铬钒钢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说实话,我一生没听过这名词!”


    “记得吗?”韦鹏飞深思地说,“我们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我就曾经要带你去旭伦。”


    “是的,”灵珊回忆着那个晚上,他曾因她一语而改变目的,在高速公路上急刹车。“为什么?”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