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刘——”阿裴看着她,迟疑地、细致地、妩媚地开了口。“我可不可以就叫你灵珊?”
“你当然可以!”灵珊说,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我记得,在耶诞节那夜,我们已经很熟了。”
“是的。”阿裴说,用手掠了掠头发,那宽宽的衣袖又滑了上去,露出她那纤细而匀称的手臂,她站在黄昏的夕阳里,发上,肩上,身上,都被夕阳染上了一抹嫣红和橙黄,她看起来比耶诞之夜,更增加了几分飘逸和轻灵。她仍然没有化什么妆,仍然只轻染了一点口红。可是,在她的眼底,在她的眉梢,却有那么一种奇异的寥落,灵珊直觉地感到,她比耶诞夜也增加了几许憔悴!她直视着灵珊,柔声说:“我还记得,那天夜里,你喝醉了。”
“我一定很失态。”灵珊说,心里却模糊地觉得,阿裴特地来这儿,绝不是来讨论她的醉态的。
“不,你很好,很可爱。”阿裴盯着她。“我们谈过很多话,你还记得吗?”
“不太记得了。”她摇摇头,有些心神恍惚,自己一定泄露了什么,绝对泄露了什么。
“阿裴,”邵卓生插嘴说,“你不是说,要找灵珊带你见一个孩子吗?你朋友的一个孩子?”
灵珊的心脏怦然一跳,脸上就微微变色了。虽然心中早已隐隐料到是这么回事,可是,真听到这个要求,却依然让她心慌意乱而六神无主。她看看邵卓生,立刻看出邵卓生丝毫不了解其中的微妙之处,他仍是“少根筋”!她再看向阿裴,阿裴也正静静地望着她。从阿裴那平静的外表下,简直看不出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灵珊挺了挺背脊,决定面对这件事了。
“阿裴,”她镇静地说,“那孩子念的是上午班,你今天没有办法见到她。而且,这事必须斟酌,必须考虑。阿裴,你的意思是什么呢?你知道那孩子……”
“我知道!”阿裴打断了她,安详地说。“那是我好朋友的孩子,我那个朋友已经死了,我只是想见见我亡友的女儿!”
“为什么忽然要见她?”灵珊问,“我猜,你那个好朋友——已经——已经去世多年了。”
“是的。”阿裴看着她,那对妩媚的眸子,在落日的余晖下闪烁,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上投下一道弧形的阴影。天!她实在美得出奇,美得像梦!她那白晳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她像个用水晶雕刻出来的艺术品。“或者是心血来潮,”她说,“也或者是年纪大了。”她侧着头沉思了一下,忽然正色说,“不,灵珊,我不能骗你。说实话,我想见她,很想很想见她,想得快发疯了!”
灵珊心惊肉跳,脸色更白了。
“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孩子的爸爸?”她问。
“我还没有疯到那个地步!”
“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帮你忙呢?”
阿裴低下头去,望着人行道上的红方砖,沉吟片刻。然后,她仰起头来,直视着灵珊。
“灵珊,到我家去坐一下,好不好?”
“现在吗?”她有些犹豫,今晚韦鹏飞加班,要很晚才能回来,晚上的时间,是漫长而无聊的。韦鹏飞,她心里暗暗地念着这个名字,眼睛注视着阿裴。韦鹏飞,阿裴。阿裴,韦鹏飞。老天,她到底卷进了怎样的一个故事?饰演着怎样的角色?
“扫帚星,”阿裴温柔地喊,“你帮我说服灵珊,来我家坐坐吧!我自己弄晚餐给你们吃!”
“灵珊?”邵卓生望着她,祈求地。“去吗?”
灵珊看看阿裴,又看看邵卓生,心里越搅越糊涂,这到底是一笔什么账?终于,她毅然地点了点头。
“好,我去!不过要先打个电话回家!”
“到我家再打吧!”阿裴说,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
上了计程车,车子穿过仁爱路,驶向罗斯福路,过中正桥,往中和驶去。灵珊再看看阿裴,又看看邵卓生,忍不住说:
“你们两个很熟吗?”
“耶诞节以后,我们常来往。”阿裴大方地说。“扫帚星和陆超也很谈得来。”
陆超?鼓手?主唱?吉他手?灵珊的头脑更绕不清了,她觉得自己像掉进了一堆乱麻里,怎样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下意识地瞪视着邵卓生,发现他有些忸怩不安,他绝不像阿裴那样落落大方。看样子,他已经迷上阿裴了。
车子在中和的一条巷子里停了下来。下了车,阿裴领先往前走,原来,阿裴住在一栋四楼公寓里,她住顶层。上了楼梯,到了房门口,阿裴拿出钥匙,打开房门,灵珊走了进去,一进门,迎面就是一张整面墙的大照片,把灵珊吓了好大一跳。定下神来,才看出是陆超在打鼓的照片,这照片像裱壁纸一样裱在墙上,成了室内最突出的装饰品。
灵珊环室四顾,才知道这是那种一房一厅的小公寓,客厅和房间都很小。但,客厅布置得还很新潮,没有沙发,只在地毯上横七竖八地丢着五颜六色的靠垫,和几张小小的圆形藤椅。有个小小的藤桌子,还有个藤架子,藤架子上面放满了陆超的照片,半身的,全身的,演唱的,居然还有一张半裸的!在屋角,有一套非常考究的鼓,鼓上有金色的英文缩写名字C·C。窗前,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风铃,有鱼鳞的,有贝壳的,还有木头的,竹子的,以及金属的。窗子半开着,风很大,那些风铃就清清脆脆地,叮叮当当地,窸窸窣窣地,咿咿呀呀地……奏出各种细碎的音响。
灵珊看着这一切,不自禁地问:
“男主人呢?”
“你说陆超?”阿裴看看她,走到餐厅里,餐厅和客厅是相连的,她用电咖啡壶烧着咖啡,一面烧,一面心不在焉似的说:“他走了!”
“走了?”灵珊不懂地。“走到哪里去了?”
“阿秋家。”阿裴走过来,从小茶几上拿起烟盒,点燃了一支烟。“记得阿秋吗?耶诞夜我们就在她家过的。”
“我记得。”她想着那条金蛇。“你是说,他去看阿秋了?等下就回来?”
“不是,”阿裴摇摇头,喷出了一口烟雾,她的眼光在烟雾下迷迷蒙蒙的。“他和阿秋同居了。”
“哦?”灵珊一惊,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像哽着一个鸡蛋。“同……同居?”她嗫嚅地说,觉得自己表现得颇为傻气。
“是的,两个月了。”阿裴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嘴角忽然涌上一抹甜甜的笑意。“不过,他还会回来的。”
“何以见得?”灵珊冲口而出。
“他的鼓还在我这儿,他——一定还会回来的。”
“如果他不回来了呢?”灵珊问得更傻了。
阿裴抬眼看她,微笑了起来。笑得好安详,好文静,好自然,好妩媚,好温存,好细腻……灵珊从没看过这样动人的笑。她轻轻地、柔柔地、细细地说:
“那么,我会杀了他!”
灵珊悚然而惊,张大了嘴,她愕然地瞪视着阿裴,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十四章
对灵珊来说,这是个奇异的夜晚,奇异得不能再奇异,奇异得令人难以置信。她,阿裴,和邵卓生,会在一间小小的公寓里,畅谈了整个晚上。
起先,她在厨房里帮阿裴的忙,她洗菜,切菜,阿裴下锅。邵卓生在客厅里听唱片,奥莉维亚,赛门与葛芬柯,葛雷坎伯尔,东尼和玛丽奥斯蒙……陸不得他对音乐和歌星越来越熟悉。阿裴一面弄菜,一面说:
“以前我是不下厨房的,自从和陆超在一起,他不喜欢吃馆子,我就学着做菜,倒也能做几个菜了。以前,陆超常常和他的朋友们,一来就是一大群,大家又疯又闹又唱又吃又喝,整桌的菜,我也可以一个人做出来。”
灵珊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却浮起了“爱桐杂记”中的一段——后来,韦鹏飞曾把“爱桐杂记”整个交给她,她也熟读了其中的点点滴滴。那一段是这样写的:
欣桐不喜欢下厨房,她最怕油烟味,且有洁癖。每次她穿着轻飘飘欲飞的衣裳,在厨房中微微一转,出来时总有满脸的委屈,她会依偎着我,再三问:
“我有油味吗?我有鱼腥味吗?”
“你清香如茉莉,潇洒如苇花,飘逸如白云!”
她笑了。说:
“别恭维我,我会照单全收!”
我看她那飘然出尘之概,看她那纤柔的手指,看她那吹弹欲破的皮肤,真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从此,我不许她下厨房,怕那些油烟味亵渎了她。
“你在想什么?”阿裴问。
她惊觉过来,发现自己把一棵小白菜,已经扯得乱七八糟了。她看看阿裴,阿裴不知道有“爱桐杂记”,如果阿裴读了“爱桐杂记”,不知会有怎样的感想?
“你一定很奇怪我今天会去找你吧?”阿裴问,把菜下了锅,那“嗤拉”一声油爆的响声,几乎遮住了她的话,她的脸半隐在那上冲的烟雾里。灵珊惊奇地发现,她连在厨房中的动作,都是从容不迫的,飘逸而美妙的。
“是的,非常出乎意外。”她回答。
“说穿了,很简单。”她熟练地炒着菜,眼睛注视着锅中的蒸气。“耶诞节那晚,你一再盘问我的名字,我的年龄。后来,你喝醉了,你对我说:阿裴,你不可能是个六岁孩子的母亲!”
“我说了这句话吗?”灵珊惊愕地。
“是的,你说了。那时你已醉得歪歪倒倒,我心里却很明白,知道你和楚楚必定有关系。我留下了邵卓生的电话号码,第二天就把邵卓生约出来了。”
灵珊望着手里的菜叶发愣。
“自从我离开了楚楚,这么些年来,我没见过她。她爸爸说,除非我回去,要不然,永不许我见楚楚。我不能离开陆超,就只有牺牲楚楚,我知道,她爸爸会把她带得很好,我并没有什么不放心。何况,她还有爷爷奶奶。我忍耐着不去打听她的一切,这些年来,我真做到了不闻不问的态度。连他们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我明白,孩子一定以为我死了。爷爷奶奶一定告诉她,我死了。”她微笑起来,眼睛里有抹嘲弄的意味。“他们是那种人,宁可接受死亡,也不愿接受背叛。”
灵珊不说话,客厅里,唱机中传出《万世巨星》里的插曲《我不知道如何去爱他》。
“我以为,我可以轻易摆脱掉对楚楚的感情,我也真做到了,这些年来,我很少想到她,我生活得很快活,很满足。直到耶诞夜,你说出那句话,我当时依旧无动于衷,后来,却越来越牵挂,越来越不安。第二天,我和邵卓生见了面,才知道你和韦家是邻居,也才知道,你是楚楚的老师。”
灵珊深思地,悄然地抬头看阿裴,心想,你还知道别的吗?你还知道我和韦鹏飞的关系吗?你还知道我不只是邻居和老师,也可能成为孩子的后母吗?阿裴用碟子盛着菜,她那迷蒙的眼神是若有所思的,深不可测的。她看不出她的思想。
“其实,”阿裴继续说,“我既然知道了楚楚的地址和学校,我也可以不落痕迹地,偷偷地去看她。但是,我觉得这样做很不光明,也很不方便。我一再说服自己,算了吧,就当我没生这个孩子,就当我已经死了!因为,见了面,对我对她,都没有什么好处。我压制又压制,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和自己作战。但是,今天,我再也熬不住了,我想她想得发疯。”她直视着灵珊。“我答应你,我不会给你增加麻烦,明天中午,你把她带出来,我们一起吃一顿午餐,你可以告诉她,我只是你一个朋友。我不会暴露身份,绝对不会。”
“你要我瞒住她父亲做这件事?”
“是的。”
“你怎么知道楚楚不会告诉她父亲?”
“楚楚顶多说,刘阿姨带我和一个张阿姨一起吃饭,就说我姓张吧!韦鹏飞不会知道这个张阿姨是谁。楚楚也不会知道。”
灵珊深深地望着她。
“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阿裴抬起头来,迎视着她。阿裴那对如梦如雾的眼睛迷迷蒙蒙的,像两点隐在雾里的星光,虽闪烁,却朦胧。她嘴角的弧度是美好的,唇边带着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也像隐在雾里的阳光,虽美丽,却凄凉。她低语着说:
“你没有理由要帮我的忙,我也无法勉强你。如果我说我会很感激你,我又怕——你不会在意我感激与否。但是——灵珊,”她咬了咬牙,眼里泪光莹然。“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你会帮我的。”
灵珊默然片刻,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好!”她终于下决心地说。“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也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可是,我答应你了。”